第79節
朝霧為他送行,站在軍營外看著他坐在馬匹上,迎著初升的陽光,鎧甲刷了金光,這一瞬間也真配上了那“戰神”的名號。 她仰著頭,亮著聲音告訴他:“我等你回來!” 李知堯回頭看她,用眼神給她傳遞安心。 而其實,并不安心。 看著李知堯領兵走遠,大軍小成一群螞蟻點點,朝霧才轉身回帳篷。她仍沒有回去正臨城找順哥兒,而是留在營帳里,吊著一顆心,等著李知堯的消息。 戰爭的號角吹起后,前方一直有傷兵抬回來。朝霧看營中人手吃緊,也便加入其中幫忙救治傷兵。她能做的事情不多,想著能出一份力便多出一份力。 她不知道如果當初不是她跟李知堯說了想當皇后,想趙太后死的話,李知堯會不會走上這條路?,F在她只覺得,這件事是她一手促成的,她理應和李知堯一起扛。 每次有傷兵抬回來,朝霧也都會拉著人問:“前方怎么樣?” 而每次得到的回應也都是一樣的——神情凝重的一個搖頭。 后來朝霧實在忍不住了,死擋在救治兵面前,追著問:“搖頭算什么?到底怎么樣了?” 原想讓她安心些,哪知道她偏要追著問,士兵也便答了,“回夫人,前方情況非常不好,王爺的進攻策略被呂問識破,現在已經陷入苦戰。聽說王爺已經換了五匹戰馬,只在硬扛罷了。這樣打下去,只怕是要……” “全軍覆沒”四個字,沒說出來。 雖早就知道雙方兵力懸殊太大,知道呂問不是周賢明,他很了解李知堯的用兵之法,同時也知道前方的情況非常不樂觀,但聽完了這樣的話,朝霧還是軟了腿腕上的力氣。 身架子仿佛在一瞬間就塌了,她轉頭看向野狼河的位置,壓著心頭的悲愴和難過,濕著眼眶與空氣較勁,在心里道——李知堯,你答應我的,必須都得做到! *** 李知堯也確實在努力實現他答應朝霧的一切,為了這一切,騎馬揮刀把命往外豁。刀往下砍的動作幾乎成了慣性,砍到麻木,砍到希望一點點消失在野狼河邊的曠野上。 臉上布滿鮮血,心里只剩一個想法——他不能倒下。 這一次李知堯也沒有再號令撤退,兩邊士兵越戰越兇,盡數殺紅了眼。將領勇猛不退,誰敢先退?主帥還在搏命前行,他們怎么能弱了士氣? 野狼河的水染了紅,斷了氣的尸身泡在河水里,脖子里還冒著鮮血。 體力在透支,這一戰打得膠著起來。 呂問的體力已經慢慢不支了,看著李知堯帶著他的十幾萬大軍,個個殺紅了眼,沒有一個丟槍棄甲,他也才深入心底地明白,李知堯是有多難對付。 領著區區十幾萬人,竟讓他打得這么吃力。 而就在呂問找喘息機會的時候,河邊突然飛沙驟起,毫無預兆地刮起了大風來。風卷草地猛一下壓過來,直接吹得人閉了眼。 呂問同樣用手擋了眼睛,等到他瞇著眼再睜開的時候,還沒看清楚情形,忽聽得幾個士兵喊道:“帥……帥旗斷了!” 聽得這話,心底驀地一涼,呂問猛地轉頭去看,果然發現自己的帥旗被風吹斷了。如果說戰場上還有什么比將領惜命怕死更敗士氣的,那就是這個了。 古來世人皆知,天命最是難違。 帥旗都斷了,天意是什么還看不出來么? 李知堯剛喘了兩口氣,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他想起錢勝文算的那一卦,于是分毫不猶豫,立馬抓住機會提起氣沉喝一聲:“天命如此!勝利就在眼前了,給我殺!” 此話一出,士兵們頓時聲勢震天,持槍一邊沖鋒一邊齊齊喊出來一聲:“殺?。?!” 第99章 橫掃千軍的氣勢,壓過整片荒野。 若說李知堯這方的士氣本來只有八九分,現在那便是有了十五六分了。所有人是看著呂問帥旗倒了的,在那一刻,人人心里都只剩一個想法——他輸了! 不止李知堯這方士兵如此想,連呂問那方士兵也是這么想的。包括呂問本人,騎在馬上沒能喘勻心里那口氣,看著蜂擁過來的士兵,嘴里吐出來的也是——難道這真的是天意? 天折帥旗。 天要亡他。 而當兩方士兵在士氣上產生極大的懸殊以后,剛才刮起的大風也并沒有停,而且正是往南刮的。裹夾河邊的風沙走石,盡數往人臉上砸,連好好睜開眼睛都不能。 這是天定的敗局,呂問這方開始有士兵轉頭逃散,大約是被周賢明領過的那些人。殺得忘我的時候心里只有勝利,此時氣勢一敗,瞬間想到的便是逃跑了。 但呂問不是個甘心認輸的貪生怕死之輩,比起自己帶著七十萬大軍輸了李知堯的十幾萬大軍這個結果,他更不能忍受的是自己收刀逃跑。 他不怕輸,但他不能輸得毫無尊嚴! 呂問挺直腰背坐在馬背上,身后的紅色披風迎風蕩起,仿若潑開了濃烈的鮮血。他提刀涌入人海,怒喝士兵不準退,迎著疾風飛沙,一刀一刀劈下去…… *** 朝霧一直在軍營等著前方的消息,提起的心一刻也不敢落下。心跳是比平時快的,擔心著害怕著,怕前線傳回來的消息是“全軍覆沒”四個字。 錢勝文從帳篷里出來,看到她站在風里看著野狼河的方向,稍頓了一下走去她身邊,站定了對她說:“夫人不必太過擔心,王爺英勇善戰,又得上天眷顧,會挺過去的?!?/br> 朝霧迎風微瞇著眼,“錢先生,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一個好消息都沒有傳回來過。呂問不是秦志方也不是周賢明,他還有七十萬大軍,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呢?” 錢勝文不想與她聊這場戰事,只能是越說越慌張。確實這一戰看起來他們完全沒有勝利的可能,但是他信得過李知堯,這也是他愿意跟著李知堯的原因。 他語氣放松地扯開話題,問朝霧:“小順兒,也有四五歲了吧?” 朝霧回回神,轉頭看向錢勝文,被他打斷了心緒,只好順著他的話說:“是的,已經四周歲了,虛歲五歲了?!?/br> 而提起這個來,不免就要感慨一下時間過得如此之快。不說順哥兒長得快,就是他們被逼走上造反之路,打了幾場仗,占了一些城池,也已經差不多一年了。 錢勝文卻不是為了讓朝霧感慨這個,又問她:“可找先生了沒有?” 自從沒了安穩日子后,哪里還有心思考慮這些個,朝霧搖搖頭,“哪里有時間找去,連個安穩日子都過不上,今兒在這里,明兒還不知道在哪里呢?!?/br> 錢勝文道:“這事可耽誤不得,仗要打,也不能把孩子荒廢了。這已是到了開蒙的年齡,等安定下來且不知什么時候,夫人若是不嫌棄,在下愿意教教小順兒讀書認字?!?/br> 朝霧終于知道他在說什么了,她又哪里敢嫌棄。李知堯身邊的人她多少都了解,知道錢勝文是個博學之人,也是李知堯十分敬重的人。 李知堯是自己不愛讀書,不愛酸唧唧的吟詩作對,只愛金戈鐵馬馳騁沙場,但對真正有學識之人,他是十分賞識且尊重的。當然,他并不喜歡那些死讀書讀死書的榆木腦袋。 一般的先生,哪里能比得上錢勝文,朝霧忙道:“先生若是愿意,是順兒之幸?!?/br> 錢勝文面色仍然放松,“夫人既信得過在下,得空便把小順兒帶給我吧?!?/br> 難得他惦記著順哥兒開蒙讀書之事,朝霧剛要出聲感謝他,忽瞧見不遠處一個士兵騎著馬風一樣地沖了過來。一時間被吸引力注意力,話也就斷在了喉嚨里。 馬匹沖到錢勝文和朝霧面前,險些沒勒住韁繩。 騎馬的士兵拽住了馬,扶一下頭盔下馬,急忙忙沖錢勝文和朝霧行了一禮,大喘著氣說:“錢先生,前線來報,王爺得勝了,呂問已經戰死了,副將樓驍帶著余下散兵,往南撤了?!?/br> 聽得這話,朝霧瞬間松了口氣,壓在心里的那塊大石頭也沒有了。她眼底亮起光來,看向錢勝文,只覺得這位先生不慌不忙的樣子確實像個神人。 他這形象,正有些應了那句——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錢勝文看著那士兵問:“王爺呢?” 報信的士兵道:“王爺沒有回來,他領兵趁勝追擊,追去了祁陽城?!?/br> 錢勝文默思片刻,凝神低語:“呂問死了,剩個樓驍,士兵又被殺沒了士氣,應是無力回天了……”說著看向報信士兵,“我方損失如何?” 報信的士兵默聲片刻,然后道:“小部分士兵戰死,傷兵不少,都得到了及時的救治,苦戰時間太久,董遠董將軍……戰死了?!?/br> 聽得這話,朝霧瞬間倒吸了口涼氣,連指尖也在忍不住抖了起來。錢勝文面上瞧不出什么,只默了片刻沒說話,而后還是那般尋常的語氣道:“再跟再報?!?/br> 報信士兵騎馬走了,留下錢勝文和朝霧站在原地。 朝霧的情形一時之間有些控制不住,她知道打仗就是個很可能有去無回的事。死了那么多叫不出名姓小兵,看都看麻木了。然這會兒再聽到“董遠”這個名字,還是忍不住難過。 心臟皺縮在一起,一點一點揪著疼。 錢勝文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樣,慢聲道:“這一條路,就是鮮血鋪出來的。憑君莫言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這兩句詩鉆心一般,朝霧突然就忍不住鼻子里的酸了,眼淚滾下來兩顆,她忙抬手擦掉。擦完了吸吸鼻子,眼眶里全是水森森的紅。 她似乎在這一瞬間徹底明白了,他們確實是反賊。 反的不是趙太后一個人,是整個大夏。 接下來一晚上朝霧都是有些茫茫然的,連晚飯也沒吃。 后來前方的士兵又回來報信,說李知堯領兵追到祁陽城,樓驍直接領兵棄城而逃,把祁陽城和里面的囤積的大量糧食全部都留了下來,朝霧也沒有半分歡欣與喜悅。 李知堯成功占領了祁陽城后,后方人員繼續跟上去。 朝霧帶著順哥兒春景秋若也跟了上去,在路上便抽空把順哥兒介紹給了錢勝文認識,讓他認了錢勝文做先生。此后讀書識禮相關諸事,都由錢勝文教導。 一家三口在祁陽城再相聚,已是寒冬時節。 李知堯以少勝多打了場極為漂亮的仗,他以為朝霧見到他一定很會很高興,甚至會夸他勇猛善戰,天下無敵之類的。結果朝霧卻并沒有太高興的樣子,始終平平淡淡的。 晚上洗漱罷了,朝霧穿著寢衣,披了件稍厚的棉披風站在窗前,看著窗外落雪紛紛,渾身只有眼睛在眨動。她近來一直是這樣的狀態,時不時走神。 李知堯看出她情緒不對,走到她身后抱住她,故意輕松著語氣問她:“這是怎么了?在想些什么,跟我說說?!?/br> 朝霧面色不變,只身子稍微往后靠了些,壓了些力氣在李知堯懷里。她看著外頭的雪,好一會才開口,問李知堯:“我們是不是錯了?” 李知堯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這么想,自然問:“哪里錯了?” 朝霧眼皮微微耷著,一副沒什么力氣的模樣,說話聲音也很輕,“挑起了戰爭,打破了大夏的太平,讓無數人為此送命,做著世間最大逆不道之事……” 李知堯沒朝霧這么細膩的心思,而且他見慣了戰場廝殺,自然也不會產生她這種想法。他輕輕吸口氣,想了一會措辭道:“大逆不道怎么了?說明爺有這個本事?!?/br> 朝霧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被他鬧得頓時也怏怏不起來了,她回頭看他一眼,有些忍笑地看著他道:“李知堯,你真的不要臉,又沒心肝?!?/br> 李知堯說起了膩歪話來,“心肝都讓你掏走了,哪里還勻得了給別人?” 聽了這話,朝霧越發感傷不起來了,直接轉身看著他道:“你放屁!從前你沒喜歡上我那會,對我是不夠狠么?你對我做的那些事,我都一筆一筆給你記著呢!” 李知堯拉上她的手,把她拉到床邊坐下,“記著好,我還了一筆,你就給我勾掉一筆。這輩子若是還不完,下輩子我找到你,咱接著繼續還?!?/br> 朝霧盯著他道:“你還是放屁!我下輩子憑什么這么倒霉,還要遇到你?” 李知堯假裝很無奈地嘆口氣,“你就是這么倒霉,我也沒辦法啊……” 朝霧瞪著他,抬腿踹了他一腳。 李知堯抬手捏捏她的臉,仿佛在逗一只小兔子,突然又貼心起來了,“別想那些了,大逆不道的事是我晉王做的,與你有什么相干?再者說了,這些士兵養著就是打仗的,戰場就是他們的歸宿。我們沒影響老百姓的生活,造反也是為了活命。帝王家這點事,老天爺會懂?!?/br> 他們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上這條路的,朝霧比誰都清楚。但她看了李知堯一會,還是問了他一句:“董遠死了,你不難過么?” 李知堯眼底倏地暗了一下,片刻后,語氣也沉了些,“不止董遠,包括戰死的所有人,他們要的不是我們這點沒用的難過。他們不能白死,所以我們必須得成功?!?/br> 多想已無益,朝霧輕輕吸了口氣,突然伸手握住李知堯的手,低眉斂目片刻,再掀起目光看向他,認真道:“答應我,如果我們真的成功了,你要做個好皇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