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朝霧仰著頭,眼淚從眼角滑進耳朵。她說不出話了,抖著嘴唇,片刻后動了兩下,是極微弱的一句,“我的命給你,放了順兒……” 李知堯懶得再理她,直接掙開自己的腿,頭也不回地走了。 朝霧胳膊落下來,軟搭在身前,坐在地上像沒了靈魂一般,只有眼淚還在往下滑。也不知這樣坐了多久,她撐著地板木木爬起來,到床上躺著,然后就再也沒動過。 *** 李知堯沒有嚇唬她,次日一早就安排了人,備好了馬車拉她去柳州。一直到馬車上路出濟州南城門,她都始終沒再見到順哥兒。 朝霧沒再徒勞地求他,只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剪刀,坐上馬車后就再沒掉過一滴眼淚。 而李知堯發xiele一通怒火后,和寂影仍騎馬回去了京城晉王府。 怒火燒得他腦子發昏,他確實也派人把順哥兒送走了,讓他和朝霧母子分離,南北相隔。但送去的地方不是苦寒之地銀狐谷,而是大夏的北境蠻州。 似乎是了了一樁最讓他郁結的心事,然他回到晉王府慢慢冷靜下來后,卻又并不覺得爽快解氣??偸窍氲侥莻€女人哭得極慘的臉,求他放過順哥兒。 先時的幾天他只是心神不寧,后來就開始噩夢連連,夢也都大同小異。 這一晚睡覺,同樣又連做了幾個噩夢。 先是夢到朝霧在去柳州的馬車里自殺,胸口插了把剪刀。血沿著剪刀彎把兒流出來,一滴一滴滴在她素色裙衫上,艷麗得像世間最美麗的花朵。 而就在他正痛苦難當的時候,早僵了尸身的人猛一下又睜開了眼睛,眼睛紅得要滴血,盯著他道:“李知堯,是你毀了我的一生,是你害死了我,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帶血的剪刀迎面就要落下來,場景忽然一換,他又看到了順哥兒。 順哥兒手里拿著糖葫蘆,小小的一只站在他面前。他動作詭異地把上面的山楂球一顆一顆拿下來,往他身上扔,聲音也異常詭異,“我那么相信你,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你不配得到別人的愛,窮盡一生,都不會有人再愛你了……” “我也不喜歡你了,再也不會相信你了……” “你是壞人……” “你是壞人……” 李知堯在“你是壞人”的回音中驚醒,只覺得胸口悶疼得極為厲害。 他這小半生,殺過無數的人,狠辣沒人性的事更是不知做了多少,從來都是吃得香睡得安穩,從沒想到會栽在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身上。 他這幾天產生過很多次的沖動,想要去把朝霧追回來。但每次沖動到最后,都被自己的自尊理性給壓下去了。他告訴自己不要心軟,不要心疼她的眼淚,那全部不是為他流的。 驚醒后坐在床上緩了小片刻,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噩夢里的畫面也開始變得虛晃不真實。 李知堯掀開被子起身,下腳榻到羅漢榻上坐下,倒了杯涼茶,吃了半杯靜心。吃過捏著茶杯剛要放回炕幾上的時候,窗外突然傳來寂影的聲音。 寂影在窗外說:“王爺,屬下查明了一些事情,不知現在是否方便向您稟報?!?/br> 外面天色已經微亮,眼下是睡不著了??醇庞斑@么早來詢問,想著必定是要緊的事,李知堯放下茶杯,出聲道了句:“進來回話?!?/br> 寂影得言推門進去,回話的卻不是他,而是他身后帶著的一個人,叫卷舌。 李知堯坐在羅漢榻上看寂影一眼,又看了一眼他帶進來的卷舌,知道是他的手下,便沒多問別的,只簡單問:“什么事?” 卷舌往前一步,頷著首道:“王爺,屬下去年被安排查了秦月樓那一帶的地痞無賴,看是誰劫了夫人的銀錢首飾。之后又多查了一些,現今有了結果,特來向您稟報?!?/br> 李知堯聽得這話,并不是很感興趣,只又簡單道:“說?!?/br> 卷舌道:“屬下查到秦月樓的幾個地痞,確實在中秋前幾日那一晚,得了些銀錢和珠釵鐲子等值錢的首飾。但他們說,不是他們劫的,而是撿的,已經被當了?!?/br> 李知堯仍是聽得毫無興趣,一句話都不說。 卷舌又道:“據那幾個地痞說,扔東西的人也不是十六七歲的少婦,而是瞧著有三十多歲的貴婦人。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真是假,也便未敢以確切的消息稟報給王爺?!?/br> “如果說當日丟東西的人不是夫人,而是個三十多歲的貴婦人,那說明夫人在京城肯定還認識別人。不過后來夫人也沒再見過誰,屬下就沒敢斷定那些地痞的話是真話?!?/br> 李知堯有些沒耐心了,“說重點?!?/br> 卷舌清了清嗓子,穩住了聲音,“周家二姑娘周暮煙在成婚之前,被人劃了臉毀了容貌。在不久之后,屬下就聽到了一些傳聞,說周家二姑娘是在厘家大姑娘的墓前,被厘家大姑娘給劃的??墒抢寮掖蠊媚镌缇退懒?,怎么會是厘家大姑娘劃的呢?” 李知堯吸了口氣,壓著聲音,“說重點!” 卷舌有些慌,抬手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語速飛快道:“結合夫人可能在京城認識人,和厘家大姑娘劃了周家二姑娘臉的這個傳聞,屬下大膽推測,夫人會不會和厘家大姑娘有關?還有,厘家大姑娘既然沒死,為什么厘家說她死了?她又為什么劃周二姑娘的臉?” 李知堯簡直想上去踹他一腳,忍著氣盯著他問:“為什么?本王告訴你好不好?” 卷舌把頭埋得低低的,都快埋肚子里去了,繼續語速飛快道:“這全部都是屬下的猜測,著實有些大膽,屬下也被自己震驚了,但屬下很是興奮……” 李知堯握起了炕幾上的茶杯子,想砸死這個廢話連篇的東西。他手指捏得茶杯咯咯響,半天又放下了,深深吸口氣讓自己忍住。 卷舌又抬手擦了把汗,“為了證實這樣驚天驚人的猜測,屬下抽空便會去衛家蹲點,不為別的,就為了抓個人問問?;侍觳回撚行娜?,后來真讓屬下抓到了,就是周二姑娘的陪嫁丫鬟?!?/br> “在屬下的威逼利誘之下,那丫鬟告訴屬下,厘家大姑娘確實沒死,周二姑娘的臉就是她劃的,是為了報仇。而這個仇,則要從乙未年十月底,周家老太太的那場壽宴說起?!?/br> 李知堯徹底不急了,只當自己聽說書的了,倒了涼茶在杯子,端到嘴邊慢慢地吃。 看他這樣,卷舌也放松了些,語速稍慢了點,“厘家大姑娘在周老太太壽宴那一晚,在周家藏書樓被太后娘娘和……那個……什么……嗯……還有周家聯合設計,失了清白。后來怕是叫家里人發現了,所以才會讓她假死,就是為了保全厘家的顏面,還有她自己的名聲?!?/br> 聽到周家藏書樓,李知堯突然頓住了端杯子的手,猛一下抬頭看向卷舌,眼眸漆黑,聲音極沉,盯著他問:“然后呢?” 卷舌被他這反應嚇了一跳,屏氣道:“屬下不是懷疑厘家大姑娘與夫人有關么,但沒有實證,也沒有人同時見過她們兩個。于是屬下又折騰了很長時間,最終找到了一幅厘家大姑娘的畫像?!?/br> 說完他從腰后抽出一個畫卷來,送到李知堯面前。 李知堯幾乎是把手里的杯子扔在炕幾上的,忙伸手接下畫卷,展開在面前。剛一展開,見著那畫像上的人臉,他的呼吸瞬間繃緊到了極致。 他盯著畫像上的人,只覺得整個腦子都要炸開了,問卷舌,“畫像從哪來的?” 卷舌更緊張了些,回道:“從衛家二爺的書房里偷出來的,衛家二爺原是厘家大姑娘的未婚夫,這畫應該就是出自他的手,和夫人實在是像,所以屬下才敢來向王爺稟報?!?/br> 李知堯目光從畫上移不開,又問:“周家為什么要害厘家大姑娘?” 卷舌猶豫了一下,似乎是不太敢說。 李知堯收起畫卷,盯著他,“說!” 卷舌又被嚇了一跳,把頭埋到肚子上,“聽那周二姑娘的丫鬟說,是太后娘娘和王爺您,想要離間衛家和厘家的關系,所以才聯合周家設了此局。說是想通過當場捉jian,污蔑厘家大姑娘偷漢子,從而讓衛家和厘家生嫌隙。不知其中出了什么差錯,沒有當場捉住?!?/br> 李知堯的呼吸越發緊促,只覺得整個心房全部皺縮在了一起。他想了想藏書樓的那一晚,又想了想順哥兒出生的時間。再想到朝霧說過,以前的事都忘了,孩子怎么來的不知道。 她不是全忘了,她是全記得,只是巴不得都給忘了! 周老太太壽宴那一晚,他嫌酒席無趣,戲文唱得也沒什么勁,便離席去藏書樓找了本機關術方面的書,不想中了烈性催情香,在黑暗中做了荒唐事。 次日一早周家就去告訴他,是府上丫鬟作亂,涉事者都已經被打死扔出王府了。 他當時并不想讓趙太后知道這件事,也就沒有揪著周家多問,當做一件小事給放過了。 這樣一切都全說得通了,難怪他第一次見到順哥兒就忍不住心生喜歡,是一種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感覺。他從來沒覺得小孩子好玩過,順哥兒是他喜歡的唯一一個奶娃娃。 又難怪,那小崽子也喜歡他,見到他的時候就愛粘著他,愛沖他笑,愛要他抱抱舉高高。 也難怪,他有時候不注意照到鏡子,會在恍惚間覺得順哥兒眉眼和他有些像。他之前一直都以為,是在一起生活時間長了,順哥兒學了他的眼神神態,所以看起來會覺得有些像。 而其實這一切的原因都是,順哥兒就是他親生的親兒子! 想著想著,突然又想到朝霧和順哥兒,一個被他送去了柳州幽禁,一個被他送去了蠻州等死,他頓時便慌得不行了,忙起身道:“備馬!” 說完去屏風邊上更衣,又急聲吩咐寂影,“派人去把順兒追回來,出一點事,提頭來見!” 第74章 寂影沒有多余的話,領下命令便帶著卷舌出去了。 卷舌微懵著表情,只覺得暗涌洶洶,但不知道具體怎么回事。他是個極有好奇欲的人,在出了李知堯院子后,便悄悄問了寂影那么一句:“老大,什么情況這是?” 寂影冷冷的,“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br> 聽得這話,卷舌眼睛驀地一下瞪到很大,立馬抿住了嘴唇。緊抿住嘴唇跟了寂影片刻,卻還是沒能忍住,又松開嘴巴多問了句:“那我現在知道得算不算多?” 寂影回頭看他一眼,“話多也死得快,閉嘴?!?/br> 卷舌這又把嘴唇往起一抿,再不說話了,心想小命比好奇心重要。 寂影原就不是愛說許多話的人,耳邊得了清凈,自己也無心閑談,只快步去到前院,抓緊時間安排人北上去追順哥兒,并交代了務必毫發無損地帶回來。 他之所以不考慮時間問題,不多考慮是不是會打擾李知堯睡覺,在卷舌剛拿到厘家大姑娘畫像的這當口,直接就過來找李知堯稟報,就是怕拖久了,追人這件事會變得更麻煩。 當年李知堯在周家遭遇的藏書樓事件,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寂影是知道的,他也同樣推出了李知堯推出來的一切。 寂影安排好北上的人,又在前院備好馬匹干糧。 李知堯到了前院急匆匆上馬,出門前交代了溫顯元幾句。沒什么別的事,不過是那些來上門稟事的大臣要處理。只說他這幾日無空議事,叫他們有要事留下奏折就行。 寥寥交代了數句,李知堯帶著寂影打馬出門,從晉王府奔到南城門,正是早上開城門的時候。繼而打馬出城門,徑直往南,一路絕塵而去。 李知堯把馬駕得飛快,腦子里總是忍不住閃現他在夜里做的噩夢——朝霧用剪刀自殺在了馬車里,血在一滴一滴往下滴,裙子從白到紅,染開大片大片的花朵。 越想馬鞭在馬尾上抽得便越狠,馬蹄噔噔,曠野的風呼嘯在耳畔,袍面在風中抖震,身后揚起細細塵泥。 他明明是因為放不下她才費了小半年的時間找她回來,在分開這小半年的時間里,他明明無數次夢到她,想她想得發瘋??烧嬉娏嗣?,看到她對自己只有驚恐,又忍不住真發了瘋。 在馬尾上抽一次鞭子,他便在心里想一次——等著我。 *** 朝霧被押去柳州,行路靠的是馬車,所以走得很慢。 自從上馬車后,她就沒再說過一句話,臉色蒼白得像個紙片人。似乎已是了無生念,僅還吊著一口氣。瞧著這一口氣哪一刻若是上不來了,便就閉眼去了。 押她的人也并不都是瞎子,能看得出她是不大想活了,所以平時便看得有些緊,也都盡心盡力伺候著。倒不是因為什么慈悲心,不過就是怕晉王心里其實還有她,他們要倒霉。 他們也多少看得明白,心里有數。 如果晉王心里真沒有這個女人了,怎么會費那么多人力周折找她回來?找不到的時候發怒罵他們老大是廢物,找到以后,甚至親自去小山村里接她。 現在他是被憤怒驅使支配了,發了瘋地想要折磨她。但誰又能保證,過些日子,他又不會改變心意,再把這個女人接回晉王府呢? 而他們還沒把朝霧成功送到柳州,不過才走下來一半路程,這樣的揣測就成了真。 李知堯帶著寂影騎馬追到他們的時候,是在傍晚間,他們正打算去附近的驛館留宿。夕陽的暖光打在每一個隨行者的臉上,大家紛紛下馬向李知堯行禮。 李知堯卻不管他們,眼里全無其他,勒繩停下馬匹后便急著下了馬,幾步去到馬車上,打起門簾往里看??吹匠F好好地坐在里面,他呼吸奔急控制不勻,卻在心底松了口氣。 沒等朝霧有反應,李知堯便進了馬車坐下,不管自己一身風塵,直接把朝霧擁進懷里,像抱著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一般,閉著眼睛對朝霧說:“對不起,我氣昏頭了,以后再也不會了?!?/br> 朝霧木木的,身子木,眼神也木,仿佛不像個活人。 她始終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 她太累了,早就什么都不想再想,也什么都不想再應付了。她想睡覺,想永遠閉上眼睛,擺脫這痛苦的一生,再也不要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