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院里還是沒人說話,朝霧滿臉都是抑制不住的悲痛,樓驍面上沒什么表情,眼淚卻已經流到了下頜線上。他看著朝霧,仿佛在看著一個自己永遠再碰不到的人。 慕青和賀小蘇沒有硬闖,繼續高聲道:“夫人身子現在這么重,你必然帶不走她。你若是執意想要帶她走,你也得先問問你自己,你一個江湖浪子,能讓夫人過上什么樣的日子?!” 淚水泡花了視線,朝霧慢慢抬手撫上隆起的肚子,低頭苦笑兩聲,片刻后抬起頭來對樓驍說:“你走吧?!?/br> 樓驍眉心緊蹙,“心兒……” “你走吧!”朝霧埋下頭來,撕心裂肺般又喊一遍,仿佛是用盡了身體里的所有力氣。淚水決了堤,嘴唇和整個身子都在抖,而情緒已是徹底崩潰。 春景和秋若看出朝霧有些氣短,好像是悲傷過度,看著身子也要站不穩,忙跑過來一邊一個扶住她,很是心疼道:“夫人,您別這樣,小心傷了身子?!?/br> 樓驍終究沒有落下房頂,眼淚流了一行又一行,最后苦澀一笑,在屋頂上轉了身。 腳下瓦片碎響,他背對朝霧頓片刻,沒有回頭。 看到樓驍在房頂消失,朝霧又痛得鉆心,本能地想追他而去,可步子剛一邁開,整個身子便全墜了下去,身上竟是一絲力氣都沒有了。 春景和秋若死死扶住她,把她扶進屋里坐到床上。坐下來才發現,她是光著腳出去的,腳上踩了不少塵泥,腳背冰涼如進過冰窖。 春景蹲在腳榻邊,幫朝霧撣了撣腳上的泥,又起身出去打水,讓秋若看好朝霧。 朝霧坐在床邊,神情呆滯,臉上滿是淚痕,雙眼通紅。 秋若在她旁邊坐下來,捏著她的手在手心里,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她和春景并不知道朝霧和晉王、樓驍之間地糾葛,于是也只能隔靴搔癢地安慰她:“夫人,您別這樣難過好不好?” 眼眶里又滾了眼淚出來,朝霧木木地說:“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br> 到府上已有兩個來月,秋若沒見朝霧這樣過,難過得像要死過去一樣。實在沒能忍住,她也跟著哭起來了,一邊哭一邊說:“夫人,我不知道您怎么了,我……” 春景出去開門和慕青、賀小蘇說了情況,再打了水回來,見秋若也哭了,一面放下水幫朝霧洗腳,一面小聲說她:“你又是怎么回事?嫌夫人不夠難過?” 秋若聽得這話,忙把眼淚擦了干凈,吸吸鼻子道:“我該死,我不哭了?!?/br> 春景低下頭不再理她,認真仔細幫朝霧洗了腳,擦干了扶她上床躺下,給她蓋被子的時候對她說:“夫人,要不今晚我陪您睡?” 朝霧平平躺著,聲音里沒多少力氣,“我沒事,我想一個人靜靜?!?/br> 春景輕輕咽口氣,看一眼眼角還濕乎乎的秋若,抬手幫朝霧放下帳簾,端起腳盆帶著秋若走了。 出去關上門,潑了水再一起回耳房里去。 進了耳房脫去外衫,兩個丫頭并肩躺在床上,全都呆愣愣的,一會眨巴一下眼睛。 秋若說話還有鼻音,問春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春景慢眨巴一下眼睛,“我又哪里知道,沒敢問慕大人和賀大人,要不明兒去廚房幫忙的時候問問李mama吧。頭一次看夫人這個樣子,我們卻一點忙都幫不上,怪難受的?!?/br> 秋若吸吸鼻子,“真的太難受了?!?/br> *** 次日晨起,春景和秋若沒有像平時一樣去叫朝霧起床。想著她昨晚情緒受了那么大的刺激,必定很晚才睡,便想讓她早上多睡一會兒。 兩人洗漱完便直接往廚房去了,到了李mama那,一邊幫她做飯,一邊跟她講了昨晚發生的事情,提了“樓驍”這個名字。說得李mama一聲連一聲地嘆氣,頭都快搖掉了。 說完了,春景問李mama:“mama,您知道怎么回事嗎?” 李mama嘆著氣道:“早些伺候過王爺的,都知道這事,外面知道這事的人也不少,不過說法都不一樣。夫人肚子里孩子的爹,就是這個樓驍。王爺看上了夫人,就給搶過來了……” 春景和秋若聽完,也就明白朝霧為什么那么難過,少不得又嘆幾口氣,然后哀怨道:“我們這些人,一輩子盡是讓人踢來賣去的,主子拿你當個人你是個人,不拿你當人,豬狗也不如?!?/br> 現如今的朝霧,在晉王那里連個妾都算不上,從地位上來說,和她們這些下人其實差不多,好些也有限。她之所以會被搶,根本原因就是沒家世沒背景,地位低下。 這個世道,沒有家族庇護又生得漂亮的女人,最怕遭人惦記上。而是遭王爺惦記上,還是遭州官、富商甚或惡霸惦記上,又有什么本質區別呢? 有些女人偏愛揀高枝兒攀,本身就愿意跟著那些當官的有錢的做小妾,想得富貴榮寵,在一個宅子里為個男人斗得你死我活,那就不說了。 但也有不愿意的,可不愿意又能怎么樣? 李mama不想多說這事了,這世道對窮苦人就這樣,說再多也無用,嘆口氣又道:“你們既知道心疼夫人,就對她好一些,把她照顧得好好的。她是個可憐人,卻能自己掏錢開鋪子養著咱們,咱們得有良心,不能做白眼兒狼?!?/br> 春景和秋若一起點頭,“夫人待我們這么好,哪里再去找這樣的主子,我們不會的?!?/br> 說著話幫李mama做好了早飯,春景和秋若拿碗先吃了些,放下碗筷再拿上朝霧的那一份,一前一后說著話,回院子里去了。 到了院子里,看到朝霧剛好起來。 春景讓秋若拎著食盒,叫她到屋里擺上桌去,自己則忙去打水送進屋給朝霧洗漱。服侍她洗漱好再給她梳好頭,讓她到桌邊吃飯。 春景和秋若以為,朝霧昨晚受了那么重的刺激,今天必還是傷心,可能會不吃不喝打不起精神。然見朝霧精神還可以,胃口也還好,并沒有蘼蘼不振的樣子。只是話少了些,也不笑。 朝霧坐在桌邊吃早飯,與平時一樣慢條斯理,每一個動作似乎都經過精心訓練,端莊好看不出一點糗態。她一直像個教養極好的千金貴小姐,不像民間小婦人。 春景和秋若擺好飯菜后,沒在屋里打擾她,出去一起把院子打掃了一下。院子里植有一株夾竹桃,此時正是花開最盛的時候,粉色的花朵密密挨在枝頭上。 朝霧吃完飯后就在家里歇著,哪里都不去。 近來天氣極熱,也不適合出門。 當然,即便是天氣適宜的時候,她平時出門也并不多,偶爾實在煩悶了,才會出去找個茶館呆一陣子,聽聽戲,聽聽書?;蛘呷プ约旱匿佔永?,看周長貴把生意做得怎么樣。 自從樓驍那晚出現又走后,朝霧也沒和春景、秋若提過他。仿佛樓驍是她心底不可碰觸的存在,只適合默默藏著,不便與任何人說。 樓驍是她一個人的記憶。 而越是執念深的東西,越不愿意隨便說出口。 朝霧表面上平復得很快,仿佛樓驍完全沒來過一樣。每天照樣吃吃喝喝,看書繡花給肚子里的孩子做小肚兜。也給他講故事,說的都是她看來的話本子,或者是聽過的戲文。 沒多少日子便到了月底,柳州城下了雨,街巷間涼爽了很多。 朝霧要出門走走,去鋪子里逛逛去。 出門的時候由春景跟著服侍,而更后面,還有侍衛跟著。侍衛跟著是盯她的行蹤,但遇到事情的時候,也并不會袖手旁觀。他們對朝霧都不錯,盯她的同時也保護她的安危。 因為鋪子離宅子不是太遠,朝霧出門不坐馬車。家里小廝都被她打發了,坐馬車還得勞煩侍衛幫她趕車,原人家就不是她能使喚的人,她也不想麻煩他們,所以便走著去了。 春景跟在她旁邊,陪她說說話,這一路下來也不累。大夫說了,懷了身子也得多活動,生產的時候才能更順利,所以她也愿意多走走。 然與春景說著話拐進一個小巷子,不過剛轉過臉,便又見著了那個她已決定藏在內心深處再不提的人。 看到樓驍背著包裹朝自己走過來,朝霧步子略微滯了下,卻并沒有停住,也沒有立馬在臉上表現出什么。崩潰過一回兩回三回之后,她越發能藏得住這些情緒了。 春景不認識樓驍,那晚上也沒瞧清房頂人的臉。她沒看出朝霧有什么異樣,還在專心地和她說話,卻不知朝霧的心思和注意力早落到了別處。 朝霧一步步往前走,和樓驍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近到擦了肩,心里早已揪成一團。 她想,從此以后,都是要這樣陌路而過的了。 而就在心房皺縮到極點的時候,樓驍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猛一下定住了步子,卻沒回頭。 樓驍也沒回頭,他說:“等我?!?/br> 朝霧沒有出聲,感受到樓驍捏著她的手腕收到最緊,再一點一點松開。 那般不舍,仿佛這一松,便是永別。 手腕上沒了束縛,朝霧邁開步子繼續往前走,不管春景在用什么樣的眼神偷看她。 走到巷子盡頭,朝陽照面,眼角滑下來的淚珠浮光一閃。 別了。 第34章 樓驍離開了柳州城,讓慕青和賀小蘇徹底松了口氣。而他們能知道樓驍走了,還是因為柳瑟鬧了過來,她來看朝霧是不是跟他一起走了。 樓驍離開柳州,沒有和柳瑟告別。之前他為了救朝霧中了圈套,以“鬼簫”的身份被抓,他就知道是柳瑟出賣了他。也就自然知道到了柳瑟出現在柳州城不是巧合,而是帶著目的來的。 后來他從重傷中醒來,看到自己已經不在知州府刑房,而照顧她的人是柳瑟,在虛弱至極的狀態下,開口的第一句便是一個字——滾。 柳瑟哭哭啼啼跟他說自己對他的感情有多深,說朝霧嘴上說愛他,其實早背著他跟晉王拉拉扯扯不干凈了。她也不過是看不下去,不想他一直被朝霧騙感情,幫助大家各得所愿罷了。 樓驍聽了這話并不動容,心里也有自己的判斷。在傷勢好得能下床走動后,他就離開了柳瑟的宅子。每天自己療傷,自己心碎,自己恨自己無能。 就差那么一點,他們就可以逃開了。 在身上的傷痊愈后,樓驍就來找了朝霧。原本是還抱著一些幻想的,覺得自己還可以帶她走。然而現實給了他狠狠一嘴巴子,他帶不走她,也給不了她安穩踏實的生活。 短短見了那么一會,心肺俱痛,火焚一般。他回去讓心里的傷口自愈了一些日子,便決定了要離開柳州城。收拾好包裹后,他也只是跟朝霧告了別,再沒和其他人說過。 柳瑟發現他拋下她走了的時候,氣血上腦,便直接找來了李知堯的私宅。 慕青和賀小蘇與她并不算很陌生,叫她柳姑娘,先時對她還很客氣,告訴她他們并不知樓驍的去向,他家夫人在家哪兒也沒去,讓她自己去找找樓驍。 結果柳瑟在氣頭上,不信慕青和賀小蘇的話,直鬧進宅子大門。之后被慕青和賀小蘇及另外四個侍衛攔在二門外,打得渾身受了好幾處傷,還是要往內院里鬧。 一直看到朝霧從二門里出來,她才停下手。 親眼看到了朝霧沒跟樓驍一起走,她心里頓時舒服了許多,想著被拋下的并不是她一個人,也就不那么憋屈了,于是嗤笑一下奚落朝霧:“我還真以為有多情真意切呢?!?/br> 朝霧只是淡淡地看著她,沒什么情緒,開口說:“你真可憐?!?/br> 柳瑟討厭極了她這副樣子,仿佛看透了一切,仿佛永遠不會受傷,于是她頓時便怒了。 但有慕青和賀小蘇幾個人在,她怒了也不敢動手,只壓了壓脾氣,冷笑著說:“你說我可憐,我看你像只麻雀被看死在這里,守一輩子活寡,其中的苦處不用我說你自會體會,你才是真真可憐。但我卻不可憐你,因為你活該?!?/br> 朝霧一副懶得跟她吵的樣子,語氣仍然淡淡的,“是么?樓驍恨透了你的滋味怎么樣?你不管如何算計,就是得不到他一絲回應的滋味又怎么樣?可惜,我也沒你想的那么可憐,我有大宅子住著,有丫鬟婆子管家伺候著。說不定哪天王爺回來了,我更是飛上枝頭做鳳凰了?!?/br> “呸!”柳瑟啐一口,笑得大聲起來,“就憑你,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你怕是忘了你肚子里懷的是野種吧?晉王不要你,樓驍也不要你!” 朝霧也笑起來,“那你可說錯了,樓驍是要給我這孩子當爹的,不過遭jian人出賣沒做成罷了。柳姑娘,有人愛過你么,愛到愛你命也不要,有么?等哪天晉王也愛上了我,求著我不要離開他的時候,他也會求著給我的孩子當爹,你信么?” 柳瑟越發冷笑起來了,“簡直臭不要臉!” 圍觀侍衛六人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角含些笑,誰都不說話。 朝霧懶得再理柳瑟,轉身便進二門去了。 柳瑟氣不過要追上去,被慕青和賀小蘇一人架了把刀在身前,“好心”勸告了句:“柳姑娘,識趣的話就趕緊離開吧,你了解王爺的為人,他的人,你最好是不要惹?!?/br> 柳瑟一口氣憋在胸口,險些憋死。身上受的幾處傷還在疼,她也根本打不過這些侍衛,所以不敢再動手,眼看著朝霧進了二門消失,自己只好憋著心里那口氣走了。 被侍衛攆著出了大門,離開宅子大門走了幾步,她才又冷笑出聲:“晉王求著給她的野種當爹?癡人說夢,可笑之極?!?/br> 她以為誰都是樓驍,經不住她的誘惑,傻到能為她送命? 晉王不是樓驍,晉王只會想弄死她。 與此同時,宅子前院里,幾個侍衛等柳瑟一走就湊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