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她并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能夠逃脫出去,銀霜月出門之后選的方向,是小兵守門的反方向。 但是出門可沒等走幾步,銀霜月便聽到吵吵嚷嚷的聲音,還有刀劍相撞的交戰聲,廝殺和吼叫,撕裂寂靜的夜色,也差點把銀霜月的精神給撕裂了,她嚇得趕緊躲入墻角,貼在墻邊上,豎著耳朵聽著這聲音的來源方向。 難道是救兵到了?! 銀冬來救她了嗎?! 銀霜月這瞬間的感覺堪稱欣喜若狂,但是正要朝著聲音來源方向邁步的腳一頓。 是銀冬來了又怎么樣?她真的要跟他回到皇宮中去嗎……再去面對那種尷尬的糾纏,還是真的要面對面地去質問他,這些年,她落到如今這種惡名在外的地步,到底是不是銀冬一手所為? 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在胡敖之前的那一批刺客,根本就是銀冬的人,又為什么會在她面前那般作戲,這并不難猜,必然也是銀冬那些銀霜月看不上的手段。 所有的事情只有那一個真相才會有合理的解釋,當面質問除了徒增傷悲又有什么意義? 況且是又如何?銀霜月難道還能對銀冬下殺手嗎,不過是斥罵他幾聲野狼心腸,再獨自受傷罷了。 退一萬步說,就算真的不是,一切都是廖亭的胡言亂語,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胡亂猜想,銀冬并未做那些事情……可那又能如何? 兩人之間雖未做到最后一步,卻也真真切切做了姐弟親人之間絕不該發生的親密之事,已然再也回不到從前。 銀霜月今日上山,便是決定“先斬后奏”出家為尼,目的也就是離開銀冬擺脫糾纏,到如今雖然中途有曲折,現在跑了也算殊途同歸,回去宮中才是功虧一簣。 所以她頓住的腳步,再仔細聽到聲音來源后,原地調轉方向,腳底抹油,貼著墻邊朝著反方向狂奔而去—— 地上坑坑洼洼的,深一腳淺一腳的,銀霜月摔了個跟頭,在地上滾了一圈爬起來,沒有片刻的停滯弓著腰再度加快速度。 這是常年逃命練出來的技能,只不過這技能荒廢了許多年,若不然就這種程度的坑洼,她根本就不會摔跟頭。 銀霜月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遠,總之自己身后的拼殺聲越來越聽不清楚,她心中歡喜得要命。 去他娘的長公主! 去他娘的錦衣玉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她才不要那一個人的身下之人,不就是從頭開始嗎,左右她也是賤命一條,有何可懼!又有何可依戀! 想通這其中關竅,迎著風將那廝殺之聲甩脫在身后,簡直像是甩掉她多年來被身份地位纏縛于身的無形枷鎖—— 銀霜月都不知道自己骨子里竟是如此的憧憬從前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哪怕粗茶淡飯,粗布羅裙,哪怕日出而作,整日疲憊不堪,卻也都在這一刻,相比于皇宮,如同掙脫牢籠的曠野。 那身后的廝殺交戰之聲,便是牢籠之中咆哮的猛獸,只要逃脫,便能升天! 銀霜月腳下如有風,輕快的簡直要乘風而起,今夜無星無月,四周皆是一片漆黑,銀霜月已經聽不到身后的廝殺聲,她的呼吸劇烈,耳側都是呼呼風聲掠過,是奔向自由的聲音—— 但是這樣跑了半天,跑到愉悅的心情都開始疲累,卻還是沒有跑到頭,這也不知道究竟是個什么地方,已經跑了這么遠了,四周景色卻像是沒有變化,全是屋舍,一幢接著一幢,形狀模樣都沒有差別,除了她累成死狗之外,簡直像遭遇了民間所說的鬼打墻…… 又跑出了好遠,銀霜月呼哧哈哧地停下,終于到了頭,但盡頭卻不是門,不是樹林,不是大路小路,而是他娘的一堵兩人來高的高墻。 威嚴聳立,是銀霜月蹦起來也無所企及的高度,而且高墻的旁邊無所依傍,連一棵樹一個木墩子都沒有,墻面光滑沒有能夠攀登的地方,銀霜月嘗試了半天,發現她這沒有武藝的人,根本就無法翻越! 她氣得頭都要炸了,這到底是個什么地方?! 銀霜月在原地轉了兩圈,深呼吸冷靜了一下,絕境她遇到的多了,她告訴自己不要慌,慢慢找,或許高墻的旁邊就是門呢? 于是她開始沿著高墻促進了觀看,摸索,但沿著左邊走了好遠出去,還是一望無際的墻,沿著右邊又走了好遠出去,還是一望無際的墻,而且,即便走到轉彎的地方,轉了一個彎之后,還是一望無際的墻…… 銀霜月覺得她大概是真的遇到了鬼打墻,而且這附近真的干凈得令人發指,不僅沒有任何一個能夠攀腳的東西來借力上墻,甚至墻底下她也看了,連一個狗洞都沒有! 她氣得坐在原地休息了一會兒,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陣子,實在是萬不得已,只好順著跑來的路,朝回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條其它的路。 往回走她非常得謹慎,而且并不像來時跑得那樣快,幾乎都是貼著墻邊和房子,聽到一點風吹草動,就立刻停下,蹲在墻角裝樹墩。 走了很久,銀霜月估算著,應該已經走過了她跑來的距離,但是卻沒有看到用來關她的那間屋子,她應當是走偏了,不知道走到哪去了…… 但好歹這里是有路沒有墻的,銀霜月只好摸索著繼續向前,奇怪的是廝殺聲也沒了,空曠的荒涼院子中,四周靜得嚇人,耳邊只有銀霜月自己的呼吸和她砰砰不止的心跳。 又走出了好久,她終于聽到了一點人聲,同時也看到了火光,還有火光下,那一群穿得烏漆抹黑,十分熟悉的暗衛。 果然,這些是來救她的救兵。 不過銀霜月此刻卻沒什么激動的情緒了,她所有激動的情緒,都在剛才的玩命狂奔,和那摸不到頭的高墻中給消耗沒了。 這一次她沒有貿然前進也沒有朝著反方向狂奔,而是溜著墻邊,悄悄地朝那里靠近,想借著火光再看一下路線,看看自己能順著哪里,悄無聲息地溜出去。 反正即便被發現了,大不了也就是被帶回回宮中去。 一群人舉著火把,站在一處空曠的地方,中間圍著的,是遍體鱗傷,被他們砍殺到無還手之力,茍延殘喘被捆縛在地上的敗者。 銀霜月繞著好大的一個圈子,這才從墻的后面,轉到了側面,透過人群不太密集的縫隙,看到了那其中的情況。 被圍在中間的人確實挺慘的,砍得血rou模糊的,缺手缺腳的,大部分都在地上生死不知。 而銀霜月一眼便看到在那其中,有一個滿臉鮮血,正跪在地上,身上被捆得如粽子一般,卻還跟著脖子抬頭,兇煞之氣依舊不容忽視的人——正是已經被制服的胡敖。 而胡敖抬著頭看向的人,身上披著的大氅分毫不亂沒有一絲的臟污,兜帽遮蓋著他的半張臉,剩下的半張臉冷峻蒼白,嘴角卻掛著一點弧度,那并不能稱之為笑意,因為無論任何人看了,都不會覺得那人在笑,反倒會覺得毛骨悚然。 那是銀冬。 作者有話要說: 銀霜月:溜了溜了 第32章 長姐……是自己跑的。 銀霜月看著他, 下意識地朝后退了一點, 更緊貼在墻上。 越是發現銀冬的多面, 銀霜月越是對他感覺到陌生, 到現在她這樣看著他, 若不是知道他是誰, 銀霜月幾乎都要不認識他了。 對話聲音隨著夜風卷入耳朵,銀霜月聽著銀冬用令人牙齒打顫的音調,逼問胡敖, “長公主在哪里?!?/br> 胡敖這時候了, 還頗有風骨, 梗著脖子不肯認栽,“呸!狗皇帝,長公主自然是被我護送到了安全的地方,她說這輩子, 都不想再看到你!” 這時候說這種話,純粹就是找罪受, 銀霜月眼見著,銀冬從他身邊的暗衛身上,拽下了一柄彎刀, 那彎刀的弧度, 從他嘴邊的弧度詭異重合。 他再沒說一句話, 很顯然也是沒有上胡敖的當,手臂抬起。 刀起,刀落——胡敖的尖叫聲便響徹夜空。 他變成了一只耳。 等到他停止了叫喚, 銀冬這才再度幽幽開口,“長公主在哪里?” 胡敖哆嗦著,一般這種情況下,人都是會習慣性地用手去捂住受傷的地方,可是胡敖他被捆得像個蠶一般,根本伸不出手,只能生生的忍著,憤怒牽動內傷,被欺辱如此,他氣得嘔出一口血來。 卻還在犟嘴,“呸!”他把口中的血沫吐掉,“你這賊心爛肺的狗東西,長公主得知了自己的惡名,被耽誤的青春年華,都是你刻意為之,自然驚懼不已,再不肯回皇宮了?!?/br> 如此辱罵皇帝,根本無需定什么罪,當場五馬分尸都是輕的,不過銀冬本人聽了,卻沒什么惱怒的情緒,胡敖罵的沒錯,銀冬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他想到長姐被劫持會有的所有后果,知道真相,是其中最壞的一種。 事到如今,他縱使不相信胡敖的話,卻也知道,若是長姐知道了一切,必然不肯饒他,銀冬刻意跪下認錯,可以任打任罵,即便是長姐想要取他性命,銀冬亦無話可說,但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先找到長姐。 他不相信,長姐會像胡敖說的,同他們為伍,已經用了猛藥吊著廖亭的精神,仔細審問過了,銀冬很確認,鼓動廖亭去買胭脂的事情,便是長姐在向他求救。 現如今他來了,關押長姐的屋子死了兩個人,個個都是死于長姐簪子當中的絲線,長姐卻無影無蹤,銀冬見到了兩個死人,大概能夠判斷長姐用了何種辦法,可長姐是否受傷,是否受到了驚嚇,到底去了哪里,銀冬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她! 此刻他的暗衛,還有巡城衛,已經將整間寺廟都圍起來了,這寺廟中現如今所有的活物,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他一句話,便能夠決定是生是死,可是這其中,沒有長姐。 銀冬恨不能將這里的所有人全部都碎尸萬段,只窩藏胡敖一條罪狀,就足夠他們死上幾個來回。 可這水泄不通的寺廟之中,他已然命人翻了個底朝天,卻沒找到長姐。 若不然他此刻,怎可能還在這里同胡敖廢話! 銀冬手中彎刀再揚起,落下之后,胡敖的另一只耳朵也被削掉。 銀霜月縮著脖子,蹲在地上,聽著殺豬般的嚎叫響徹夜空,心中沒來由的一陣驚慌。 她知道身為帝王,必然要心狠手辣,在入宮之后,也沒再去管過銀冬,可是真的親眼所見銀冬如此兇殘,銀霜月還是心中難受。 胡敖到底是個硬漢子,很快便再度壓制住了自己的叫聲。 銀冬沒再問他長公主在何處,而是慢慢地對著血葫蘆一樣的胡敖蹲下,伸手摘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了整張臉。 銀霜月只看了一眼,便在心中嘆了口氣,這才一天不到頭的功夫,銀冬本來都已經快要養好了,是怎么把自己折騰成這樣的。 他面色蒼白極了,在這火光跳動的深夜,看著簡直刺眼,許是寬大的黑袍映襯,他側臉輪廓鋒利,消瘦……且陌生。 銀冬蹲在胡敖的面前,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湊近了之后,還從袖口掏出了手帕,捂住自己的鼻子,嫌棄至極地看他一眼,像是在看一坨狗屎。 “大將軍,朕原本是給你留了名聲的,”銀冬的嘆息聲飄散在夜色中,如修羅的呢喃,“你坐鎮西北數年,于國有功,緝拿你的并不是公文,而是密旨?!?/br> 很奇異的,提起這件事,胡敖的氣焰不知為何,小了不少,連脊柱都彎下了一些,眼睛卻是血紅一片,很顯然這件事便是他的痛處。 銀冬繼續道,“你若是不逃,雖然死得悄無聲息,卻至少是個戰死沙場,還能留個好名聲,給你可憐的女兒?!?/br> 胡敖看向銀冬,眼中驚懼,簡直像是在看魔鬼。 銀冬哼笑出聲,“你也有在乎的人嗎?大將軍,朕還以為,你只在乎你自己,……還有你身邊那個叫京源的副將呢?!?/br> “你苦命的女兒,她知道自己的娘親是因何而死,死于誰手嗎?”銀冬彎著眼,笑得尤其開懷,似乎對面不是個一身腥臭的末路狂徒,而是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胡敖幾乎咬碎了一口牙,嘴唇幾動,想要開口求皇帝不要說,卻最終閉上了眼睛。 銀冬卻還沒說完,“哦,其實這也沒什么,畢竟副將不是你指使,你夫人脖子上的白綾也不是你掛上去的,你可以說你是為了國家,為了西北軍,才不殺副將,對不對” 胡敖哆嗦著,死死閉眼,銀冬語氣卻更加地輕了,簡直輕得能夠被風吹走,卻如同雷霆萬鈞的重錘,砸在胡敖的脊背,“可那些埋在柳葉坡的士兵們,你又要如何解釋” 胡敖整個人顫動了一下,終于睜開眼,卻不敢看向銀冬,而是直勾勾地盯著地面,面部青筋暴起。 銀冬陡然加重語氣,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擲地有聲,“柳葉坡下埋了骸骨三人,個個都是意氣風發少年郎,他們離鄉背井,承載著家人的期待,還有對國家的忠誠,心中所念,是拋頭顱灑熱血,保我大巖邊關安定!” 胡敖脊柱寸寸彎曲,銀冬的千鈞重錘,卻仍舊繼續的隨話音而落,“卻因為你!他們最終沒有死在敵軍的刀劍,沒有死在戰場之上,而是死于他們敬重的大將軍折辱,死在了你的軍帳,你的床上,你說你該不該死——” 銀冬也是雙眼血紅,因為過度激動,眼尾的肌rou都在不停地顫動,他盯著胡敖的側臉,輕聲道,“你說,他們死的時候,被你叫到軍帳的時候,被你折辱的時候,會不會后悔從軍,會不會死不瞑目啊……” 胡敖徹底彎下了脊背,以頭搶地,整個人抖若篩糠。 銀冬站起身,朝著漆黑的夜空看了看,嘆息道,“朕答應要做個明君的,朕多想把你碎尸萬段撒在邊關慰藉死去的士兵陰魂啊?!?/br> 銀冬呼出一口寒涼的白氣,“可是朕卻不能將此事的真相公之于眾,這是何等的丑聞,竟被你只手遮天,掩蓋過去整整三年,到如今那幾家的家人,還覺得自己的兒子死于沙場,傷悲卻覺光榮!這件事若是傳出去,無異于殺人誅心,那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老夫妻如何活著,又要他們苦守的妻子兒女如何做人,如何自處!” 胡敖已然匍匐在地,銀冬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眼角的水澤,“朕知道你為何要跑,為何不甘悄無聲息的死去?!?/br> “你沙場十幾年,保家衛國,不知救了多少百姓的性命,西北關的百姓奉你為神,”銀冬繞著胡敖走了半圈,突然抬腳,踩在他的脊梁之上,“可大將軍,人名不是如此換算抵扣,百姓奉你為神,是守護神,不是要士兵獻祭的邪神!你可伏死?!” 胡敖終于悲痛地哭出聲,到如今,一生廝殺榮耀,皆毀于一時糊涂,他不是天生的蠢貨,青春正好之時,他亦是意氣風發少年郎,懷著的,也是為國為百姓鞠躬盡瘁的忠義之心,不過是歲月榮耀迷人眼,飽暖閑適思yin欲。 胡敖一時間心緒翻涌,喉間滾滾腥甜,一口血嘔出,如同嘔出他經年的癡妄,還有心頭貪婪的迷障。 許久,胡敖嗓音沙啞,將頭磕入泥地,終是道了一聲,“……伏?!?/br> 銀冬將踩在胡敖脊背的腳抬起,令人將依然如同斷了脊椎的他給扶起來,再度一甩衣袍,蹲在胡敖的面前。 問道,“大將軍盡可放心,子女無辜,且你的女兒也算受害者,朕不會動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