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我什么都有了。遙遙姐去蘇州前,給我留了兩件外套,說給我上工穿?!敝x緋腳步輕快地跟在哥哥身后,“哥帶我去供銷社買幾樣針線吧,我好把遙遙姐寄來的布料做了?!?/br> 謝緋張口閉口都是程遙遙,謝昭聽得腳步微緩,帶著謝緋去了供銷社,又吩咐她:“我去郵電局一趟,你不要亂跑?!?/br> 謝緋狡黠地笑道:“哥,你又去給遙遙姐打電話???” 謝昭點點她腦門,轉身走了。 接電話的還是編劇,他稱嘆待在辦公室沒事兒干,正好找人消遣:“小謝啊,又打電話給遙遙?你這一天天的,都快趕上牛郎盼織女了?!?/br> 謝昭語氣禮貌平淡:“遙遙在嗎?” 編劇道:“遙遙出去啦。你有什么話要我帶給她嗎?” “不用?!敝x昭唇角抿緊,把電話放下。 話筒里忽然傳來一聲:“等等!遙遙她好像還沒出去!我幫你問一聲兒!” 謝昭的心像蕩秋千般,又鼓脹起來。他把話筒扣在耳邊,等待的過程短暫而漫長,電話里傳來滋滋的電流聲,謝昭手指輕輕叩著電話邊的木板。 終于,話筒那頭傳來一陣嘈雜聲,細細甜甜的呼吸聲很急促,像是奔跑過來的。 秋千又忽悠忽悠,蕩上了高處。 謝昭喉嚨發干,一時間失了語,開口就是沙啞的一聲:“我想你了?!?/br> 這句話一出,思念潮水般奔涌而出。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 謝昭略急促地又喊了一聲:“meimei。上次……對不起?!?/br> 謝昭覺得自己簡直愚蠢透頂,為什么要用分別來驗證程遙遙對自己的愛意,為什么要用分別讓程遙遙學乖。只是聽見話筒里傳來的呼吸聲,他就已經無法自控,心臟仿佛空缺了一塊,需要將程遙遙狠狠擁入懷中才得圓滿。 謝昭又喊了一聲:“meimei,你還在生氣嗎?” 在短暫的沉默后,話筒里炸開一聲嬌叱:“沒有!” 謝昭一愣,話筒里的聲音遠了點,有些惱羞成怒地嚷嚷:“你們不準偷聽!統統出去!” 謝昭:“……” 那頭雞飛狗跳了好一會兒,話筒才被重新拿起來。 伴隨著電流聲,響起熟悉的,嬌滴滴的一聲:“哼!” 謝昭心頭一蕩。 謝昭抓緊話筒,貪婪地想聽電話那頭的人多說幾句。程遙遙卻不吭聲了。 這是又別扭上了。謝昭只得低低地哄她:“meimei?遙遙?我剛才的話……是真心的,你聽見了嗎?” “聽到了聽到了!”程遙遙惱羞成怒地嚷嚷,可嗓音又變得軟軟的,透著不自知的撒嬌,“全劇組都聽到了,現在你要被人笑死了!” 謝昭安之若素:“我疼meimei,不怕人笑?!?/br> “你……你隔著電話就油嘴滑舌起來了!”程遙遙氣道,“你不是要跟我分手的嗎!” 謝昭一聽這個就膝蓋發軟,忙哄她:“不分手!是我該死,不該惹meimei生氣?!?/br> 謝昭好言好語地哄了一番,末了試探地問:“meimei,還在嗎?” 程遙遙哼唧了一聲。謝昭松了口氣,跟程遙遙打電話就像在逗一只藏進盒子里的小貓咪,無論他怎么逗怎么哄,小貓咪的心思仍然難以揣摩。 謝昭挑她感興趣的話題道:“小緋考上紡織廠了?!?/br> “我知道,她肯定會考上的?!背踢b遙不是很意外的樣子。 謝昭又道:“奶奶說準備給你打件新毛衣,不知道你最近胖了還是瘦了?!?/br> “我沒胖!”程遙遙激動起來,“我還是上次那么瘦,跟奶奶說我要寬松點的款式呀?!?/br> 謝昭道:“奶奶說等你回來挑,到過年前就能織好了,正好穿著過年。你幾時回來?” “……”程遙遙又沒了聲音。 謝昭當她又鬧脾氣,溫聲道:“meimei?” 程遙遙的聲音忽然變得又甜又軟:“其……其實奶奶上次給我打的毛衣還新著,不用穿新毛衣的?!?/br> 謝昭道:“那你幾時拍完,我去接你?!?/br> 程遙遙語氣歡快道:“家里最近怎么樣???犟犟有沒有變胖一點?小雞開始生蛋了嗎?你……你最近還在開拖拉機嗎?” 這一番顧左右而言他相當拙劣。謝昭慢慢瞇起了眼。 …… 程遙遙的小生意增加了幾種產品:醉蟹,腌泥螺,蝦頭油,炸蝦干。 醉蟹也屬于高端產品,一罐八塊錢,制作方法卻簡單多了,李秀珍三人一天能做出幾百斤來。腌泥螺價格很便宜,窮人家常買回去下飯??蛇@種便宜的東西才能看出功力,程遙遙做的腌泥螺咸香可口,不帶一點泥腥味,比市場價高一毛錢賣,也能賣出利潤。蝦頭油和炸蝦干是一蝦兩吃,成本壓低許多。 廚房里,一大盆帶膏母青蟹被剁成大塊,浸入調配好的酒液里,程遙遙吩咐道:“六個鐘頭以后才入味。裝罐一定要讓湯汁沒過螃蟹?!?/br> 李秀珍三人圍在一旁,仔仔細細看著程遙遙的每一個制作步驟,聽見這話連忙點頭:“明白了?!?/br> 程遙遙仔細清洗著雙手,那雙手纖細,柔軟,白如初雪,一點也不像下廚的人。帶著水的手抬起來,一條干凈毛巾立刻就遞了上來,李秀珍問:“浸泡過程中需要翻動嗎?” 程遙遙擦擦手:“兩個鐘頭翻動一次?!?/br> 李秀珍唇瓣默默動著,認真記在心里。 程遙遙莞爾。這些天在廚房做禿黃油或其他食物,她從沒避過人,也知道李秀珍幾人一直默默在學。外公告訴過她,過去的名廚無論紅案白案都不怕人看,也不怕人偷師,唯一的不傳之秘,一是吊湯,二是配方。 禿黃油和醉蟹的調料配方和比例都握在她手里,程遙遙不怕她們學。就算她們掌握了配方,也做不出跟她一模一樣的味道來。這點兒自信她還是有的。 程遙遙大部分時間還得呆在劇組。她只能事先把調味料都按比例調配好,其他的制作就靠李秀珍三姐妹了,銷售的重任則放在孟姐身上。 孟姐每天都一絲不茍地給程遙遙報賬,再把屬于程遙遙的那一份利潤給她。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孟姐自己就賺到了五百多塊,要是可以,她寧愿跟程遙遙拍一輩子的戲! 可事與愿違,《迢迢》終于殺青了。程遙遙和孟姐這對生意搭子也要各奔東西。孟姐再不舍也只能接受這個現實,她跟著程遙遙發了這一筆財,都夠她們家生活幾年了。這么想著,孟姐的心情也平靜了許多。 孟姐把錢款跟李秀珍交割清楚,剩下沒賣完的貨,以成本價加二成利潤賣給了李秀珍。這段時間賺的錢則跟程遙遙報了賬,兩人分了錢。 劇組吃完散伙飯的第二天,大家各奔東西。孟姐也是上海人,她帶著行李在劇組門口跟榮導匯合。 榮導道:“等等,還差一個人?!?/br> 孟姐抬頭一看,程遙遙提著行李箱款款來了。 第113章 回上海占地盤 程遙遙跟榮導打了招呼,又沖驚訝的孟姐笑道:“你忘了,我家就在上海啊?!?/br> 孟姐一拍腦袋:“看我這記性,遙遙你是上海來的知青,有探親假!” 這兩年知青們返城的越來越多,對知青的限制也寬松了很多。不少知青過年都可以返鄉探親,只是許多人會趁機一去不回,賴在城里當黑戶罷了。 馬上過年了。程遙遙這時候回甜水村待不了兩天,還是得回到上海,還不如搭榮導的順風車。只是不知道謝昭那邊……程遙遙默默把那點兒心虛壓下去,誰讓他先氣自己的! 七十年代末的上海街頭,有一種時空交錯的奇異感。曾經車水馬龍衣香鬢影的舊上海消失了,浮華褪盡,考究精美的西式建筑佇立在道路兩盤,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們穿的卻不再是西裝與旗袍,而是這個年代標志性的土黃藍。 可你細細看去,上海街頭來來往往的人們就是不同。深藍色工裝里露出雪白的襯衫領口,舊皮鞋擦得锃亮??羁钭哌^的上海姆媽們,棉襖也能裁出腰線,走起路來仍然腰肢款擺。年輕姑娘們對美的追求更是無止境,她們外套下擺露出一抹鮮亮的顏色,烏黑發尾和劉海還偷偷燙了卷。這就是講究的上海人。 與貧瘠緊缺的食物供應相比,人們的食欲日趨旺盛。一大清早,老大昌門口就排起了長龍,那股濃郁的奶油味兒勾得人胃里火燒火燎的。最便宜的奶油面包一只五毛錢,仍有“老克勒”來買。不光是充饑,也為了從這奶油面包的味道里回憶回憶當年的好光景。 排隊的隊伍忽然起了一陣sao動。營業員把一只奶油面包裹好,大聲道:“不許插隊!好好排隊!” 沒人理會她,都擠著回頭看。營業員皺眉看去,卻是一個年輕姑娘排到了隊伍的最末尾。好幾個人殷勤地給她讓位置,引起了爭端。 這姑娘很快被讓到了第一個位置。 營業員這才看清她的臉。桃花眼,櫻桃唇。肌膚水嫩瑩白,看不見一絲瑕疵。她穿著一件質地很好的格紋大衣,手提旅行箱,臉上略帶倦意,仍然美得叫人眼前一亮。對于眾人的注視,她習以為常似的,眼角也未賞一個。 營業員猜測著她的來歷,這種洋派,肯定是上海人。等她開口,卻是不帶一點口音的普通話,嗓音動聽極了:“一只奶油面包?!?/br> 這姑娘買了一只奶油面包就離開了,人群里的老克勒卻激動了許久。這種洋派,矜貴,美麗的女郎,仿佛一瞬將人帶回了三十年前的舊上海。 這美貌女郎正是程遙遙。她跟著榮導一行人來到上海,大家就各自分開了。榮導要去辦事,孟姐要回家,程遙遙也要回自己的家里。 上海的冬天濕冷難言,程遙遙的鼻尖和臉頰都凍得泛起了一層薄紅。程遙遙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哈著白氣,一口一口地將奶油面包都吃完了,這才覺得好受一些。 她擦了擦手指上的面包屑,指尖都凍得紅紅的,后悔自己沒有聽謝昭的話戴一副手套了。 正想著,一道嗓音驚訝道:“哎呀!這不是遙遙嗎?” 程遙遙抬頭一看,是個圓臉富態的婦人,提著一籃子菜站在不遠處驚訝地看著她。程遙遙站起身,遲疑道:“孫家姆媽?” “是我呀!”孫家姆媽又笑又驚嘆,“遙遙什么時候回來的?可憐哦,去那鄉下吃了不少苦吧?你看看你……又漂亮了!你怎么越長越白了呀?來來??旎丶?!你爸爸知道你回來了沒有?” 這孫家姆媽是程遙遙家鄰居,從小看著程遙遙長大的,對她還挺不錯。前幾年程遙遙總被后媽和程諾諾氣得哭著跑出門,都是孫家姆媽把她帶回去哄。 程遙遙身不由己地被孫家姆媽拉著走,心中無奈。她就是不想回家才在這兒徘徊的。 孫家姆媽一邊走一邊嘮叨:“你早該回來了!你爸爸怎么舍得讓你一個女孩子待在那種地方哦!你看看你,當初也是傻,你跑鄉下去,這家就被你后媽一家子占了呀!你爸爸前些日子摔傷了腿,他們全家都來了,那個吵得來!” “我爸摔傷了腿?!”程遙遙驚訝道。 孫家姆媽一頓:“你不知道呀?” 程遙遙道:“我爸爸沒告訴我?!?/br> 孫家姆媽壓低了聲音:“那你爸爸是怕你擔心!不是我多嘴,你后媽那一家子太不像話了!天天往你家里跑。你爸不在家的時候,嘖嘖,常常往外搬東西……” 兩人走到樓梯間就分開了。程遙遙循著記憶走到家門口,看見門口堆著的雜物就皺緊了眉頭。她敲敲門,沒人回應,自己拿出鑰匙開門進屋。 沒人在家,記憶里整潔的屋子變得雜亂黯淡,茶幾上還擺著吃剩的一盤子鹵味和碗筷,散發著氣味。 她刷拉一下推開窗戶,把陽光和冷空氣放進來,屋子里的濁氣才漸漸消散。程遙遙想把行李放進自己的房間,卻發現門被鎖住了。程遙遙拿出自己的小鑰匙開門,鎖插進去后轉不動。 換鎖了! 程遙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騰起股火氣來,這是趁她不在家把鎖換了? 程遙遙用力拽著門把,正要狠狠踢一腳,身后傳來一聲:“……遙遙?” 程遙遙回過頭,身后不遠處,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提著包早點,正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滿臉激動。 程遙遙唇瓣動了動,像有什么堵住了喉嚨:“……” “遙遙!真的是你!你什么時候回來的?”程父不知道該說什么似的,忽然想起:“來來,你是不是剛下火車?餓了吧?爸爸買了生煎包,你最愛吃的!” 程父把早點放下,卻發現茶幾上擺著的剩菜。趕緊收拾著送到廚房,把生煎包拿出來,又擺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