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直到今天,一盆冷水潑下,魏淑娟才意識到:程征心里還是偏重大女兒的。 魏淑娟坐在回村的客車上,車上蒸籠般悶熱,乘務員來收錢的時候,錢鳳和魏滔都扭頭看著窗外,魏淑娟只好掏了錢。付了兩塊一的車票錢,她手里只剩下二十幾塊了。 程征的工資每個月會給她三十塊作為家用,錢糧本和票都是在她手里的,如今家里只有他們兩口子,程征單位又時不時有各種福利補貼,三十塊錢綽綽有余。魏淑娟過日子又仔細,每個月能攢下十幾塊錢補貼娘家。 可從上個月開始,程征每個月只給她十塊錢,并三十斤的糧票。家里油鹽醬醋都是齊全的,不夠可以拿錢買。魏淑娟手里一下就緊巴了起來。今天匆忙回娘家,她也來不及打點禮品,想到家里爹娘妯娌的嘴臉,心里忐忑起來。 魏淑娟回到娘家會如何暫且不表,程征把程遙遙房間的東西歸置好,氣得發怔。 程遙遙從小就是他的掌上明珠,長得又漂亮,程征無論到哪里出差都會給她帶幾件新鮮衣裳和禮物。程遙遙打扮得像個洋娃娃一般,走到哪兒都被人稀罕地圍著夸,程征作為父親也與有榮焉。 程遙遙房間里的兩個大衣柜,滿滿當當全是洋服和鞋子??涩F在,只剩下了二分之一不到,那些春夏洋裝幾乎都沒了,只剩下蟲蛀或者破口的,秋冬的好衣裳也少了好些。 程征是個男人,一向不在這些事上留心。如今留心地觀察起來,程遙遙屋子里的擺設也少了許多,其中還有程遙遙生母給她留下的。 程征心臟抽痛起來。他想起程遙遙在下鄉前的那幾年,總跟魏淑娟和程諾諾爭吵不休,責怪程諾諾碰了自己的東西,嫌棄魏淑娟拿了自己的東西回娘家,而自己卻站在魏淑娟一邊責怪程遙遙。 要不是那天程遙遙寫信來,程征永遠不會發現魏淑娟的所作所為。他又拿家里的存折去銀行查了查,才發現魏淑娟一直在小筆小筆地把錢取走,這么多年下來,零零總總有一兩千的數目! 想到這里,程征深深地嘆了口氣。當初娶魏淑娟,是為了找人照顧程遙遙,如今竟是引狼入室。萬幸的是發現得及時,他還可以好好為遙遙籌謀一番。 程征親自盯著工人為程遙遙臥室換了鎖,自己把鑰匙收好。隨后去了單位,打出了那份申請外調的報告。 千里之外的甜水村,程遙遙也在清點自己的小小財產。這些日子陸續在黑市上賣了些貨,謝昭給她的錢她都隨手塞進小荷包里,今天小荷包終于滿了,程遙遙拿出來清點一番,居然有三百多塊了!加上程父寄來的兩百塊錢,程遙遙手里一共有五百二十三塊。 程遙遙皺著眉,掰著手指嘀嘀咕咕算了許久,怎么算都覺得錢多出來不少。謝昭輕輕敲了敲門:“遙遙,吃飯了?!?/br> “你進來一下?!背踢b遙道。 謝昭走進屋子,一眼就瞧見程遙遙披著發,只穿著一條粉色裙子盤腿坐在床上。 程遙遙還叫他:“謝昭你來看,我的錢怎么多了?” 謝昭半坐在床沿:“怎么多了?” “這幾次賣貨的錢,加起來沒有這么多的?!背踢b遙固執地掰著手指,越算越糊涂。 謝昭掩去笑意,把錢裝進小荷包里,道:“多的是我賣藥材的錢?!?/br> 程遙遙更迷糊了:“那也多了呀?!敝x昭賣藥材一次也只能賣十幾塊,他今天在供銷社就花了百來塊錢,哪里還有多? 謝昭拉著她起身,拿外套給她穿上:“快點吃晚飯,不是要去釣龍蝦嗎?” “嗯!”程遙遙把手伸進袖子里,一下子忘了錢的事兒,乖乖跟著謝昭去院子里吃飯了。 程遙遙做了麻辣龍蝦球,給程父寄了一瓶子去,家里剩下的吃了一頓就沒了。那只大兔子也被做成了冷吃兔丁,剩下的一些內臟下水正好用來釣龍蝦。 今晚謝緋也要一起去瓜地。程遙遙做了一盤子芒果糯米卷,又帶了一瓶子楊梅干和一包瓜子,倒像要去春游似的。謝緋格外興奮,跟程遙遙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謝奶奶好笑地吩咐謝昭:“昭哥兒待會兒要看好她們倆,河水雖然不深,掉下去也是要著涼的?!?/br> 謝昭應下:“您放心?!?/br> 程遙遙沖謝奶奶撒嬌地道:“您不是愛喝那個雜魚湯嗎?我今晚多釣幾條魚?!?/br> 謝奶奶拆臺:“你把自己囫圇個帶回來就成!” 幾家歡樂幾家愁。 村東頭一家青磚兩進的宅子里,廚房和院子間的墻頭挖了個洞,掛著盞煤油燈。這樣一來,廚房里有燈,院子里也能洗衣裳。林武興家會過日子,一盞燈掰作兩半用,燈光自然也昏暗了些。 全家人都習慣了,摸著黑照樣能吃飯,筷子下得又準又狠。林武興老兩口和二房三房加起來有十一口人,再加上一個程諾諾,一桌子擠得滿滿當當,菜一上桌就沒了。 程諾諾拿了一塊雜面餅子,摸黑夾了幾筷子炒酸菜和燜葫蘆絲在碗里。 林王氏蝙蝠般的老眼狠狠瞪了她一眼,卻也沒出聲。整個林家上空都縈繞著一股愁云慘霧。平時吵鬧的幾個孩子都不吭聲了,昏暗中只有蚊子嗡嗡的聲音,和吃飯時吧唧嘴的聲響。 程諾諾端著碗起身,說自己回屋吃,也沒人理會。走到廚房門口,看不清路一腳踢翻了雞食盆子,丁零當啷一陣亂響,仿佛崩斷了林王氏的最后一根神經。 林王氏把筷子狠狠一摔:“作死呢!” 程諾諾輕描淡寫挑了下眉,道:“芳芳,怎么把雞食盆子打翻了?” 程諾諾說完抬腳走了。 二房的小女兒芳芳面黃肌瘦,小雞崽似的蹲在門邊。聽到程諾諾的話只傻愣愣抬起頭,下一秒就被林王氏的小腳狠狠踢在肋骨上,哇地哭出聲來。 林王氏的咒罵聲,小女孩凄厲的哭聲,二兒媳張愛花大咧咧的勸架聲一下子響了起來,熱鬧非凡。 程諾諾冷笑一聲,緊緊鎖上房門,點上蠟燭。雜糧餅子粗糙得咽不下,她隨手丟在一邊,拿出盒子里的餅干吃起來,一邊就著燭光看信。 字跡歪七扭八,一看就是表弟魏滔的手筆,魏淑娟一貫的哀怨語氣,滔滔不絕說了一大通程父如何如何偏心程遙遙,薄待她們魏家,不過拿了程遙遙幾件舊衣服,程父就把她趕回娘家了。又要程諾諾把握機會,把沈晏套牢。還有一句話被涂黑了,程諾諾仔細辨認,是“隨信附上貳拾元整”。 程諾諾冷笑一聲,不用想也知道那錢又被表弟和舅媽摳走了。她翻了下自己的包袱,拿出幾件漂亮的洋衫。不用說,都是程遙遙從前的舊衣服。她身段比程諾諾高出許多,十四五歲的衣服穿在程諾諾身上正正好。只是少女的洋裝格外花哨,程諾諾又沒有程遙遙的美貌,穿在身上不免滑稽。 程諾諾拿起一條泡泡袖連衣裙,狠命一撕,嗤嗤幾聲就撕爛了。其他幾件也如法炮制。落在她手里的東西,就算撕爛了,她也不會還給程遙遙!只剩最后一件收腰天藍色襯衫裙時,程諾諾愣了一瞬。 這是程遙遙十六歲的生日禮物。少女程遙遙有絲綢般的黑發,臉頰雪白豐潤,唇是玫瑰花的色澤。程父在老莫為她舉辦了一個生日宴會,來了許許多多有身份的人。 程遙遙穿著這條裙子,臉龐像初開的玫瑰花一樣動人。沈晏隨著父母來為程遙遙慶賀生日時,眼神一刻都沒能從她身上移開。 程諾諾捏著這條裙子,想起已經冷落自己許久的沈晏,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今晚沒有月亮,只有滿天繁星,如同潑灑在黑色天鵝絨上的鉆石,一閃一閃。草叢和樹影間更有無數螢火蟲飛舞。滿天星倒映在河水中,程遙遙丟下一個魚鉤,打碎了星河。 謝緋說是來守夜的,沒到十點就睡著了。只剩下謝昭陪著程遙遙釣龍蝦。 這一片河水平緩,是魚蝦的聚集地。程遙遙提著一根繩子,繩子一段系了拗彎的鐵絲作魚鉤,掛著野兔腸子作餌。她動作粗暴,濺起一陣水花來。 謝昭在一邊道:“meimei,你把龍蝦嚇跑了?!?/br> “我沒有?!背踢b遙否認。她看了眼自己的簍子,又看了眼謝昭的簍子,有些泄氣,“一定是我這位置不好,我要到那邊去!” 謝昭安好魚簍,走過來握住她的手,輕輕往下放:“這樣,慢一點,不要動?!?/br> 魚鉤直直沉沒在水里,背后謝昭的胸膛與她隔著一線,陽氣源源不絕,叫程遙遙忍不住想要深深吸一口。她才分了下神,謝昭沉聲道:“上鉤了!” 程遙遙只覺魚鉤一沉,慌忙提出水面,一只棕紅色小龍蝦也跟著飛出了水面! 程遙遙跳了起來:“上鉤了!真的上鉤了!” 她回頭興奮地看著謝昭笑,眼里倒映著星河萬千。謝昭深深地看進她眼里,一時舍不得松手。程遙遙催促他:“快把龍蝦撿起來!” 謝昭頓了一頓,道:“比賽釣龍蝦嗎?” 程遙遙吃一塹長一智,警惕地看他:“……賭注是什么?” 謝昭但笑不語。程遙遙想到前夜的事,氣哼哼推開他,表示拒絕黃賭毒。 甜水村的村民不吃小龍蝦,因此小龍蝦極容易上鉤。程遙遙坐了十幾分鐘,上鉤的龍蝦就沒停過。她怕小龍蝦鉗子,一上鉤就嚷嚷謝昭來摘龍蝦。 到后來,謝昭干脆坐在她身后,程遙遙懶洋洋靠在謝昭懷里,換餌和摘龍蝦都是謝昭的事,她只負責扔鉤子,順手滴了幾滴靈泉。 謝昭有些疑惑,今晚的龍蝦簡直多得異常,程遙遙的鉤子邊冒著泡,擠滿了龍蝦,爭先恐后地要上鉤。到后來,謝昭干脆拿了簍子下水撈,一撈就是半簍。 龍蝦實在太多,兩人干脆就地把龍蝦剝了。蝦頭掰掉,龍蝦尾巴輕輕一擰,抽出蝦線,只留蝦身那一段,稱為龍蝦球。 謝昭生起一個小火堆。程遙遙從家里帶了麻辣小龍蝦的醬汁,倒進鋁飯盒里,把龍蝦球丟進去。沒一會兒,醬汁咕嘟咕嘟燒開了,香味登時飄出老遠。 程遙遙把瓜棚里睡著的謝緋叫醒,她聞著香味兒一下就清醒了:“好香??!” 三人圍著火堆咽口水。 醬汁里的龍蝦球很快就卷了起來,rou質緊縮,輕輕一吮就跟殼分開了。用樹枝筷子夾出一個吹吹,吮吸一口鮮甜香辣的湯汁,再吃掉q彈的蝦rou,直叫人感嘆今夕是何夕。 程遙遙搖頭晃腦:“這時候要是來一瓶冰啤酒就好了?!?/br> 謝緋吃得過癮,一邊吸氣一邊佩服地道:“遙遙姐你喝過啤酒?!” “那當然?!背踢b遙抬起小下巴,“我什么酒都喝過!野葡萄釀的酒這幾天應該能喝了,到時候你也嘗嘗……唔!” 嘴里被塞了一顆龍蝦rou,程遙遙怒視謝昭。謝昭鎮定地繼續剝蝦:“小孩子不能喝酒?!?/br> “我又不是小孩子!”程遙遙憤怒地咽下蝦rou。 謝昭又剝了一顆蝦rou:“小孩子吃不吃蝦?” 程遙遙忙道:“我吃!” 謝緋咬著樹枝筷子,眼睛在她哥和程遙遙之間看來看去。 星光下,程遙遙美如幻夢,與她哥簡單幾句對白,就叫少女謝緋的心臟砰砰亂跳,讀出了一種說不清的甜意。 第63章 送飯 村里摘西瓜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出工了。摘西瓜是算公分的,青年干活時賣力而認真,后脖頸和寬闊背脊被曬成了深深的小麥色,晚上洗澡時脫下背心,痕跡分明。 綠皮黑花紋的西瓜一個個小豬仔樣大,掐住瓜蒂一擰,雙手抱起西瓜遞給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把西瓜傳送到河岸邊的樹蔭下。地上鋪著草甸,西瓜堆得小山一樣高,按照個頭大小和品相分開,挨個過秤。 滾滾熱浪襲人,擋不住農民們的熱情。今年西瓜熟得早,用村里的拖拉機搶先運進城,下半年就不用打饑荒了!謝昭不歇氣地干到了中午,大隊長吹了哨子,喊大家歇口氣,吃午飯休息。 村民們巴不得一聲兒,丟下滿地西瓜散了。謝昭直起身來,舒了口氣,熱汗滾滾沿著額頭往下淌,后腰和衣襟都濕透了。邊上有人招呼他:“謝三,吃飯去?” 謝昭現在開著拖拉機,不再是從前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狗崽子,時不時有人與他打招呼,閑談幾句,不熱絡,總好過使絆子。 “嗯,等會兒?!敝x昭隨口應了,把腳邊幾個西瓜搬到樹下。 村民們三三倆倆找了蔭涼處坐下,拿出干糧吃。有誰家的小媳婦兒提著荸薺形籃子來了,端出一碗酸湯面,惹來旁人調笑和艷羨目光。 謝昭順著看過去,抿了抿唇。什么時候他才能把程遙遙娶進門,讓她也來為自己送飯? 這陣子干活辛苦,程遙遙也做了酸湯面給他吃。米湯發酵的酸湯,豬rou和番茄切成細細臊子,撒一把嫩水芹,酸辣開胃。又怕他吃膩了,酸菜魚涼蝦冷面換著花樣地做。干活的謝昭吃得越發健壯,程遙遙的臉卻是小了一圈。 想到這兒,謝昭唇角隱隱泛起笑意,仿佛已經看見程遙遙穿著那件可人疼的粉色小衫,提著籃子,裊裊婷婷地向自己走來。 不,那是真的! 謝昭瞳孔驟然縮緊,騰地站起身來。田埂上吃飯說笑的男人們也啞了,眼神火辣辣地看著款款走來的女人。 程遙遙挎著一個深口籃子,有些吃力地用雙手提著,頭上的小斗笠歪了也騰不出手扶,謝昭居高臨下,只能瞧見她玲瓏小巧的下頜,一抹玫瑰色紅唇分外奪目。 田里仿佛霎那間靜了下去,只有蟬鳴聒噪刺耳。熱浪滾滾,夾雜著眾人或好奇或刺探的目光,在程遙遙和謝昭之間來回打量。 程遙遙呼哧呼哧喘著氣,走到謝昭跟前,還未開口就先把籃子重重擱下——謝昭一把托住了?;@子里響起瓷碗磕碰的聲音,就這樣撂下,一定會磕破。 程遙遙渾然不覺,掀起斗笠抬頭看他,小臉上泛起兩團熱出的潮紅,像只邀功的奶貓似的:“我給你送飯來啦?!?/br> 謝昭喉嚨發干,他想問程遙遙怎么能自己走來,想問程遙遙熱不熱,籃子沉不沉,可眾人目光如炬,千言萬語只能化作一句干巴巴的:“嗯?!?/br> 程遙遙桃花眼眨了眨,有些困惑似的,謝昭在她開口撒嬌之前打斷她:“怎么讓你送來?小緋呢?” “小緋身體還沒好,反正我順路?!背踢b遙余光瞥見有人走過來,后知后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