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謝三燙得發木的舌尖,便漸漸泛起一絲甜,輕輕點了頭。 程遙遙頓時綻開笑靨,撿起剩下的菌子又串起來,興致高昂地架到火上烤。她喜歡烹飪,可前世外公外婆去世后,已經沒有值得讓她為之下廚的人。 每年生日,在偌大別墅里,她都會為自己做上一桌菜,獨自一人坐在桌上,看著一桌飯菜逐漸冷卻,失去香氣,最后的歸宿在垃圾桶。 來到這里后,她做菜是為了打擊程諾諾,拉攏人心。做給謝三吃時,她才終于又生出那種欣喜和滿足感來。 為了未來大佬的好感度? 這個念頭生出一瞬就被她拋到腦后,一心一意地串起菌子來。 烤菌子難免湊近火堆,程遙遙皮rou細嫩,靠近火堆的手被灼得發紅。謝三瞧見了,皺眉接過菌子串:“我來。你看著火?!?/br> 程遙遙便湊到他身邊去,認認真真看著火候,時不時指點他:“口蘑盛著湯呢,不要翻。羊肚菌湊到火上多烤一烤,青頭菌也要烤熟,不然會看見小人在跳舞?!?/br> 程遙遙鶯鶯嚦嚦的聲音近在咫尺,在森林、炭火和菌菇混合的氣味里,謝三硬是分辨出了那一縷淺淺桃花香。 炭火灼得人面孔燥熱,喉嚨干啞。好在菌子熟得快,七八串菌子程遙遙吃了一串半,剩下的都進了謝三的肚子里。謝三這才得以解脫,匆匆跑到溪邊喝水,又摘了一捧桑葚給程遙遙。 火堆燃盡了。 程遙遙坐在一旁吃桑葚,指揮謝三熄滅火堆,挖出底下的叫花雞。 泥地被烘烤后變得堅硬,謝三用柴刀狠砸幾下才挖出叫花雞來。黑漆漆硬邦邦的一個泥球冒著煙。 程遙遙湊過去看,被謝三攔在身后,用刀背往泥球上一砸。泥球裂開兩半,冒出一道guntang白氣,直沖人而來。 等熱氣漸漸散去,只見雞毛連著泥殼都裂開了,只剩下一只白嫩嫩的雞。裝進大葉子里,碧綠葉子襯著白嫩雞rou,熱騰騰冒著香味兒。 程遙遙小心地拆掉竹簽,雞肚子里的野菌子冒出一陣香辣鮮美的香味,菌子汁水往外淌。 “好香??!”程遙遙做過幾次叫花雞,還是用山莊里散養的走地雞,也沒有這么鮮美天然的香氣。 謝三沒說話,眼神卻也亮了亮。 等雞rou不再冒煙了,程遙遙伸手去撕雞rou,燙得差點跳起來,含著指尖眼淚汪汪:“好燙……” 謝三伸手撕下一只雞腿,他皮糙rou厚,也不覺得燙手,拿葉子裹住雞腿遞給程遙遙。 程遙遙盯著肥美的雞皮皺眉:“我不要吃皮?!?/br> “……”謝三撕下雞皮,春夏之交的雌雉雞在抱窩產蛋,雞腿十分肥美,油汁淌了謝三一手,露出里頭鮮嫩肥美的雞腿rou。 謝三把雞皮丟入口中,肥膩香美,瞬間滑入喉嚨,令五臟廟里的饞蟲頓時沸反盈天。雞腿便遞給了程遙遙。 程遙遙這才接過去,微微撅起嘴往雞腿上吹氣。 謝三都吃完一塊雞rou了,她還在那兒吹。謝三把自己的眼神從那玫瑰色的唇上扯開,輕咳一聲才開口:“不燙了?!?/br> 程遙遙道:“還是燙。外婆說我是貓舌頭,最怕吃燙的?!?/br> 謝三二十年來練就的耐心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挑戰。他閉了閉眼,伸手拿過雞腿,三兩下拆成幾塊鮮嫩的rou,擺在葉子里,重新遞給程遙遙。 油潤潤的雞腿rou堆在葉子上,很快就散了熱氣。程遙遙拈起一塊仔細觀察,像只挑食又嬌氣的高貴貓咪,試試探探地向食物伸出爪,然后塞進嘴里。 終于鼓動腮幫子咀嚼起來:“好次,這個rou好嫩??上]有酒,叫花雞配青梅酒,解膩又當時?!?/br> 謝三不需要酒,已經覺得這叫花雞是人間至味。山姜解腥,山椒提鮮,再佐以一點點鹽提味,佐料的滋味盡數滲入湯汁,湯汁又全鎖在雞rou里,雞rou肥美滑嫩,完全不似普通山雞的干和柴,咀嚼起來齒頰生香。雞腿肥嫩,雞胸香而不柴,雞肚子里的菌子吸飽雞湯,鮮得叫人能把舌頭也吞下肚。 程遙遙吃了一只雞腿,幾絲雞胸rou就不吃了,托著腮笑吟吟看謝三吃。 謝三吃東西的速度很快,吃相卻不難看,漂亮的菱唇沾了油,眉眼間一絲難得的愉悅透露出對食物的贊美。 謝三吃完最后一個雞翅膀,才猛然注意到程遙遙的視線,麥色臉皮漸漸透出紅。他的吃相粗魯,怕是要被她嫌棄。 程遙遙卻笑吟吟道:“我做的叫花雞是不是很好吃?你都吃干凈了,這是對我廚藝至高無上的贊美啊?!?/br> “的確……好吃?!敝x三低聲而認真地道。 程遙遙大樂。謝三總是這么一本正經,真是太好玩兒了。 兩人都吃得滿手油膩膩的,一塊兒去洗手。程遙遙才被蛇咬過,看著溪中潺潺流水,說什么也不肯下去。 謝三道:“蛇喜歡躲在水邊草叢里,你剛才不該踢水草?!?/br> 他指著溪邊一處光禿禿只有鵝卵石的岸口,道:“你來這里,不會有蛇?!?/br> “你保證?”程遙遙小心翼翼湊過去。 謝三在她身側蹲下:“我保證?!?/br> 程遙遙這才放心,伸出手在溪水里洗刷。手上油星在冷水里凝結得更快,油膩膩的根本搓不下去。程遙遙正皺眉,謝三就遞過來一團揉爛的皂角葉。 這種葉子在鄉下隨處可見,揉搓后會起泡沫,能洗刷油污,在鄉下的作用跟皂角差不多。程遙遙用葉子搓了搓手,油膩果然洗干凈了,又洗了洗臉。上岸后,程遙遙又摘了一小把薄荷葉揉爛,手上便只剩冷冽的薄荷香。 謝三也洗了手,用大葉子捧水岸上澆滅炭火。夏季干燥,林間田地里最忌火星。 正忙活著,不遠處傳來一陣叫聲:“遙遙姐,遙遙姐——” “有人來了,是我那個便宜meimei!我去攔住他們!”程遙遙說著,擦擦嘴跑了出去。 謝三立刻加快速度,幾下將熄滅的炭火踢散,抓了把枯枝敗葉擋住生火的痕跡,雞骨頭全丟進溪水里隨水流走。 程遙遙跑到大豆田里,一道清脆車鈴聲伴隨喊聲逐漸清晰:“遙遙姐!遙遙姐!我們給你送飯來了!” 只見沈晏騎著一輛鳳凰牌自行車由遠及近地出現在大路上,那嬌怯怯的聲音肯定不會是他發出來的。等沈晏停下車,就看見車后座跳下一個嬌小身影,正是程諾諾。 沈晏把車扛到樹蔭下停好,就跟程諾諾一起過來了。程諾諾在田埂邊停住,像是下不來。沈晏立刻伸出手,憐香惜玉地把人攙扶下來。 這一幕旖旎又唯美,只可惜觀眾不買賬,程遙遙丟掉揉碎的薄荷葉,雙手環胸等著這兩人過來裱演。 沈晏和程諾諾膩膩歪歪一陣,終于走近了。 這樣毒的日頭底下,程諾諾竟然穿著一件短袖衫,露出一雙白生生細瘦的胳膊,雪白臉蛋被曬得泛紅,香汗點點,半點也不怕曬的樣子。 程遙遙想到自己曬得發紅的臉皮,不由得心中凄涼。金手指真好用啊,她也想要防曬金手指。 程遙遙低垂眉眼,鮮妍面容上泛著一絲凄切,叫人頓時生出萬千憐愛。沈晏頓時把程諾諾拋在腦后,幾步緊走過來:“遙遙,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 程遙遙一挑眉梢,美貌氣勢凌厲襲來:“什么叫我一個人?謝三哥不是也在嗎?” 高大英挺的男人應聲走出,配合得恰恰好,走到程遙遙身側站定,不遠不近。 沈晏跟謝三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里讀出了男人才懂的敵意。 程諾諾適時地從沈晏身后冒出來,提著一個水壺:“遙遙姐,生產隊今天犒勞大家,煮了綠豆湯。我特地給你和謝三哥送一些來?!?/br> “一碗綠豆湯有什么好送的?”程遙遙才不信。 程諾諾和沈晏對視一眼,速度很快,卻沒有逃過程遙遙的眼睛。程遙遙“嘖”了一聲:“也好,綠豆湯解毒,我今天被蛇咬了,正好解解毒?!?/br> “什么?!”沈晏失聲叫道:“怎么會被蛇咬了?” 程諾諾看見沈晏這幅關心則亂的模樣,臉上的笑容微微僵硬,也很快就擔心地問程遙遙:“遙遙姐,怎么回事???你被蛇咬到哪兒了?大豆田里怎么會有蛇?” 程遙遙頓時后悔自己多嘴,道:“腳上?!?/br> 沈晏看著程遙遙的腳,難掩心疼:“怎么會讓蛇咬了呢?蛇有沒有毒?我帶你去衛生所看一看?還疼嗎?” 程遙遙喜歡讓人哄著,剛才跟謝三撒嬌也只是想聽他說幾句關心的話。沒想到這些話從沈晏嘴里說出來,就油膩得讓人反感。 程遙遙不耐煩地擺擺手:“沒事了,毒已經……” 謝三立刻抬頭看向程遙遙,程遙遙堪堪咬住舌頭,到底沒把那句話說出來,改口道,“反正已經沒事了! 程遙遙煩透了這兩人纏夾不清,干脆抓了把豆子回到謝三身邊:“你們放下綠豆湯就走吧。我們要去干活了,還有半壟地沒播種呢?!?/br> 沈晏的臉頓時綠了。 男人大約都有這樣一種心態:哪怕是自己拒絕過的女人,也會被他當成自己的所有物。沈晏今早不在水田里,下午才聽說程遙遙跟謝三單獨去了大豆田,頓時覺得腦袋頂上綠油油。 不僅沈晏一個人炸了,其他知青們也都群情洶涌。女知青們在鄉下本來就是一塊香噴噴的肥rou,從不敢落單的,更何況是貌美驚人的程遙遙。 大隊長林大富再三保證,謝三的人品可以信任,沈晏還是不放心。最后是程諾諾溫言軟語勸和了眾人:“貿貿然接遙遙姐回來,顯得太不信任別人了。不如由我去看看遙遙姐,就說是送綠豆湯去,既能確認遙遙姐的安全,也不會鬧得場面難看?!?/br> 程諾諾的辦法十分折衷,她又是程遙遙有血緣關系的meimei,眾人當然同意了。 沈晏借了林大富家的自行車,載著程諾諾馬不停蹄地趕往大豆田。 沈晏一路上都心緒高漲,在他的想象中,程遙遙此刻跟一個齷齪粗魯的鄉下漢子待在一塊,一定是滿心恐懼,看見自己時眼神崇拜,驚喜得像迎接一位從天而降的白馬王子。更甚者,程遙遙甚至可能在經歷危險,沈晏的出現正好拯救她于水火之中。 可沈晏怎么都沒有想到,程遙遙對謝三非但沒有害怕厭惡,反而主動跟在謝三身邊,兩個情態頗為親密。 沈晏跟原主青梅竹馬,很清楚程遙遙想親近一個人是什么樣的神態。 此時程遙遙走到謝三身邊,更是勾起沈晏滿腔醋意。 沈晏一時激動,走過去抓住程遙遙的手腕道:“大隊長怎么能讓你一個人跟個男人來干活,他是欺負咱們知青好說話嗎?!走,跟我回去,我跟大隊長說!” 沈晏靠近時,謝三便轉頭看他。沈晏字里行間都在懷疑謝三會對程遙遙行什么不軌之事,他眉毛也沒抬一下。當看見他伸手抓程遙遙的手腕時,額角青筋頓時暴起,一把扯開他的手:“松開!” “你少管閑事!”沈晏哪里把一個鄉下漢子放在眼里,何況還是個地主家的狗崽子。誰知腕上一痛,謝三的手跟鐵鉗似的箍著他,讓他動彈不得。 “你……敢對我動手,你不過是個地主家的狗崽子……嘶!”在絕對的力量面前,沈晏這個天之驕子也只是打嘴炮的功夫。 謝三手指緊了緊,沈晏就臉頰扭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程諾諾驚慌地叫道:“放開!你們別這樣,謝三哥你放開沈晏!遙遙姐,你快說句話呀!” 謝三眼神森冷,沈晏面容扭曲,死死咬著牙不肯求饒,兩個男人像狹路相逢的兩只雄獸,不拼個你死我活絕不松口。 男人們為自己劍拔弩張的場面,程遙遙看多了,沒有一次這么令她心神俱爽的。程遙遙抱著手臂笑盈盈看了會兒,見沈晏手指充血,像下一秒就要被扭斷手腕,終于開口:“謝三哥,你松手吧?!?/br> 程遙遙說著,輕輕拍了下謝三的手腕。要是給沈晏掰骨折了,還得賠醫藥費呢。謝三回過神似的,松了手。 沈晏暗暗松口氣,把疼得失去知覺的手藏在背后,對程遙遙道:“遙遙,你就是跟這樣一個野蠻人呆在一塊兒?太不安全了,你跟我回去!” “我回去?回去誰干活呀?我還要掙工分呢?!背踢b遙輕松地聳聳肩。 程諾諾臉色黯然,還是幫腔道:“遙遙姐,大家伙聽說你一個人來這邊種豆子,都很擔心你的安全,沈晏也是,他特地載著我過來,就是想確認你的安全?!?/br> 聽著程諾諾善解人意地替自己解釋,沈晏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絲內疚,心疼地看向程諾諾。 他越發確信,自己對程遙遙只是責任感和內疚,跟程諾諾才是真正的心心相印。 只是此時程遙遙的安全更要緊,沈晏對程遙遙苦口婆心:“遙遙,你不要為了跟我賭氣,就拿自己的安全來開玩笑。你一個姑娘家,怎么能跟一個黑五類呆在這種地方?!?/br> 兩人當著謝三的面一口一個黑五類,不安全。謝三臉色平淡,程遙遙是已經火冒三丈:“什么不安全?哪有不安全,你們心思齷齪就把別人想的一樣齷齪?!?/br> “原來送綠豆湯是假,來監視才是真!我在這好得很,安全得很,有什么危險謝三哥也會護著我!你們快滾!” 程遙遙性子上來,指著沈晏的鼻子氣勢洶洶要他滾。 沈晏也是出身大戶,眾星捧月地長大的,更何況程遙遙從小就對他死纏爛打,現在卻當著一個鄉下漢的面要自己滾?沈晏眼睛從謝三身上掠過,這個鄉下泥腿子除了個子高點兒,一身破衣爛衫,走在上海街頭程遙遙只怕連個眼神也不屑于給他! 沈晏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眼看著下一秒就要休克過去的樣子。程諾諾忙攔在程遙遙和沈晏中間,淚汪汪地勸解:“遙遙姐,我知道你惱我,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可你不要對沈晏這樣說話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