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張曉楓順著她眼神看去,道:“程大小姐,我這毛巾是新的,不會擦壞你的臉的,放心用吧!” “……謝謝?!背踢b遙接過來。 張曉楓目露詫異:“你說啥?” 熱毛巾擦過肌膚,帶走了雨水的寒冷,程遙遙臉頰泛起薄紅,真誠地看著她:“謝謝?!?/br> “……謝啥啊,都是知青,互相照顧是應該的?!睆垥詶饕幌伦硬蛔栽谄饋?,對程遙遙道,“你不愛我們碰你東西,自己拿干凈衣服出來換吧。我幫你看著門窗?!?/br> 張曉楓說完,背過身去守在門口。 一群鮮靈靈的城里姑娘初來乍到,其中還有個漂亮得出奇的程遙遙,才來到村里時引得一群大小伙子二流子都炸了鍋,成天在知青宿舍外頭轉悠。 甜水村風氣還算好的,前陣子聽說隔壁縣城有個女知青洗澡時被流氓偷看了,嚇得女知青們人人自危,洗澡換衣服時都格外謹慎。 炕上一排被褥,新舊不一。其中一床粉底小白花的被子最新,背后放著個藤編箱子。程遙遙拉過來,上頭拴著把小銅鎖。 程遙遙瞪著鎖發愣,她的記憶還不是很全,有些細枝末節記不起來。 張曉楓背著她道:“咋沒動靜,還不換?” 程遙遙遲疑道:“我鑰匙找不到了?!?/br> 張曉楓翻了個白眼:“你那寶貝鑰匙不是掛在脖子上嗎?” 程遙遙伸手一摸,脖子上果然掛著一根紅繩,繩子上綴著把黃銅小鑰匙。程遙遙摘下鑰匙插進小銅鎖,一擰,打開了。 箱子里裝得滿滿當當,最上頭是餅干盒子和幾袋點心。程遙遙也來不及細看,拿出干凈衣裳和內衣褲,迅速把身上濕漉漉緊貼著的衣服脫了,擰干頭發上的水,就著小半盆溫水擦拭干凈,這才換上干衣裳。 程遙遙長舒口氣,道:“我換好了……阿嚏!” 張曉楓道:“看你磨嘰的。著涼了吧?外頭在喝姜湯呢,趕緊出去喝一碗,諾諾煮的姜湯可管用了!” 灶臺前,大鍋里滾著深褐色冒熱氣的姜湯。程諾諾站在鍋邊,揮舞著一個大木勺給眾人盛姜湯,小小的臉頰白里透紅,掛著汗水。 大家伙一人拿著一個粗陶大碗排隊領湯,熱辣辣的姜湯下肚,渾身立刻暖了起來。 眾人對程諾諾都是贊不絕口:“小程知青,你做飯的手藝絕了,煮的姜湯也這么好,喝完暖和多了!” “對,太得勁兒了。這段日子吃了小程知青做的飯菜,我干活都有勁兒多了!” 程諾諾抿著嘴笑:“同志們過獎了。誰讓我身體不好不能下地勞動,多虧大家關照我,讓我管理伙食?!?/br> 程遙遙一出門,就看見這和樂融融的一幕。瞧瞧,同樣是身嬌體弱逃避勞動,程諾諾就能做得眾口稱贊,原主就只能哭哭啼啼被逼著下地。 一個男知青瞧見程遙遙,立刻捧著碗姜湯殷勤地送過來:“遙遙,這碗給你,趁熱喝別感冒了!” 其他男知青也趕緊搬過一把木凳,拿袖子擦得干干凈凈,請程遙遙坐。 這四個男知青,分別姓趙錢孫李,是原主的忠實舔狗??蓜偛诺氖录?,他們并沒有為程遙遙出頭到底。程遙遙連個眼神也沒賞給他們,跟著張曉楓去排隊。 張曉楓側目,覺得程遙遙今天有些不一樣了。 知青點的粗陶大碗是有數的,眾人喝完了就用雨水洗一下,遞給下一個人用。張曉楓知道程遙遙的大小姐做派,拿了兩個碗,從鍋里舀出滾水燙過,這才遞給程遙遙。 程諾諾給她們一人舀了碗姜湯,還對程遙遙笑道:“遙遙姐,等打完姜湯,我單獨給你煮一碗疙瘩湯,有昨天摘的野菜呢?!?/br> 程遙遙哼了聲,端起姜湯走到一邊去了。 大碗里深褐色的姜湯晃動著,冒著熱氣。程遙遙自幼味覺敏銳,又嘗慣了好東西,撲鼻聞到一股嗆人的辣味兒,就知道姜湯火候熬過了頭。深褐色的湯汁里還晃蕩著剁得大小不一的姜碎,糖是金貴東西,只放了一點點,沾點兒甜味。 程遙遙伸出舌頭小小抿了一口,辣味嗆人,那糖也不正宗,甜中帶澀,就是普通的姜湯罷了。程遙遙反復咂摸,也沒嘗出什么過人之處來。這幫村民是沒嘗過好東西吧? 程遙遙想著,又喝了幾大口。她淋了半天雨,寒氣進入身體里可不是件好事,這年頭醫療水平落后,發燒是很容易死人的。 幾口姜湯下肚,程遙遙忽然打了個哆嗦,只覺得一股熱流從胃里擴散開來,四肢百骸的寒氣都被驅散不少,胃里十分舒坦。 看來程諾諾還真有點過人之處?!读忝朗仇B家記》里的女主金手指是空間,莫非程諾諾也有廚神金手指?就像謝三后期忽然崛起,從地主家狗崽子搖身一變成為大佬…… 程遙遙忽然想起少了什么了——謝三呢? 程遙遙東張西望,張曉楓見狀問道:“你找誰呢?” 程遙遙輕咳一聲:“沒什么?!?/br> 有個婦人擠眉弄眼,笑道:“找謝三吧?他不會來的,早扛著野豬走了?!?/br> 誰說鄉下女人粗蠢了,八卦神經敏銳得堪比雷達好么?程遙遙閉了嘴不吭聲,張曉楓卻追問道:“謝三是誰?” 大辮子女知青道:“遙遙今天跑進山里,就是謝三救了她?!?/br> 另一個女知青問道:“謝三是個獵戶嗎?以前沒在村里見過他?!?/br> 幾個村里女人互相擠眉弄眼,吃吃笑起來:“那是咱們村有名的岳云!前幾個月出去扛活兒了,你們那時候還沒來,難怪不認得?!?/br> 甜水村管最英俊的青年叫岳云,格外美的姑娘叫觀音。程遙遙的外號卻不叫觀音,甜水村人沒見過這么美,這么媚的女人,背地里管她叫狐貍精。 村里一個小伙子酸溜溜道:“岳云又咋了,你們可離他遠著點兒!” 程遙遙知道他要說什么,打斷道:“他救了我一命,還不配來喝碗姜湯嗎,又沒有要怎么樣!” 那小伙子對上陳遙遙秋水般的眼波,當下酥了半邊,沒眼色地湊上來,用掏心掏肺的語氣道:“我可是為你們好!那謝三啊,他爺爺可是甜水村有名的大地主,解放前姓林的都是他家的佃戶!” “地主!”知青們齊齊倒吸了口冷氣。那可是剝削階級啊,還是大地主! 一個男知青激動道:地主可是萬惡的剝削階級??!就像電影里的黃世仁盤剝楊白勞,多可恨!” “他爺爺又沒剝削你,你激動個什么勁兒!”程遙遙氣道。 邊上村民嘀咕道:“說實在的,那謝老爺子可不像黃世仁。他當地主的時候對佃戶都挺好的,遇上災荒年他還免咱們佃租,還給村里建學堂……” “想當初謝家那叫一個闊氣,謝三他爹還留過洋呢,娶的是鎮上十里八鄉都有名的大美人,成親的的時候在村里擺了足足10天流水席,八大碗葷菜,白面饅頭管夠,蔥花都是用鍘刀鍘的……” 說得周圍響起了一片吸溜口水聲。 一個婦人道:“謝三他娘才厲害。村里唱戲的時候,她穿了身裙褂出門,金線繡的百鳥朝鳳,那裙擺上綴的珍珠穗子走動的時候穗子都不帶擺的,那種大家做派……嘖嘖?!?/br> 有人酸溜溜道:“再有錢又咋了,那么一大家子,現在就剩下謝三和他奶奶,還有一堆拖油瓶?!?/br>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甜水村唯一豪門的傾頹,是甜水村人經久不衰的談資,聊起來津津有味。謝家人的血淚,就這樣被人嬉笑著反復咀嚼,再吐出來,像一堆嚼過的甘蔗殘渣。 想到那個高大沉默的青年,程遙遙心里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原書里描述過謝三的家世,程遙遙看的時候不過爾爾??僧斔硖幤渲?,親耳聽著這些細節,她才覺得這是一件多么殘酷的事。 那些村民還在嬉笑,道:“所以啊,這小子二十歲了連個上門的媒人都沒有,眼看著也是打光棍的命!你們這些城里女知青,可要把招子放亮點兒,別看那小子長得岳云似的,就……” “哐當”一聲,嚇了眾人一跳。 程遙遙把碗重重摜在灶臺上,俏臉霜寒:“吵死了!” 程遙遙這火發得突然,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哪里又惹了這大小姐。 她像朵名貴的花兒,美得妖異,透著那么不合時宜,那么高不可攀,仿佛天生的高高在上。就連甩臉子,也讓人沒法兒對她生出火氣。 程諾諾小心地打圓場:“遙遙姐,大家伙聊聊天罷了,你別生氣?!?/br> “隨你們便,我回屋了!”程遙遙一甩手,摔簾子進屋了。 第5章 買豬rou風波 程遙遙撲在床上,忽然堵著嘴嗚嗚咽咽哭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為誰哭的,為了自己?為了謝三?為了這倒霉催的時代? 程遙遙自憐自艾,哭了半天才睡去。 寶馬香車,衣香鬢影,穿燕尾服的服務生托著美酒佳肴穿梭往來。程家大小姐一襲黑裙裹住玲瓏身軀,渾身半點珠寶不用,腳踩十公分香奈兒戰靴走入舞池,一干庸脂俗粉霎時間失了顏色,男人癲狂眼神炙熱,爭相俯首于她裙下。她是繆斯,是女神,是一朵嬌滴滴人間富貴花。 直到被張曉楓叫醒時,程遙遙還沉浸在紙醉金迷的舊夢里。天色已經暗沉,宿舍里也沒點上燈,昏昏暗暗,程遙遙一時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張曉楓快人快語,打破她美夢:“快起來,咱們買rou去!” 原來不是夢。 程遙遙失望地嘆口氣,慢慢坐起來。她現在哪有心情吃rou?可胃里轟隆作響,十分誠實地叫囂著對rou食的渴望。原主一早出逃,在山里跋涉半天,除了一碗姜湯什么也沒吃。剛才不覺得,被張曉峰一提醒才發現早已饑火中燒。 程遙遙腳步虛浮,跟著張曉楓出去,隨口問:“去哪兒買?” 程諾諾幾個早等在外頭了,聞言道:“謝三今天不是打了野豬嗎?他折價賣給了大隊上,村里人都去買。咱們趕緊去,晚了就買不著了!” 程遙遙渾身酸痛,抱怨道:“那你去排隊不就好了,干嘛拉著我???” 張曉楓和韓茵對視一眼,笑得古怪,死活拖了程遙遙出去。 夏天的雨水來得快,去得也快。走進村里,柳樹枝葉翠得要滴出水來,掩映著一座座泥墻黛瓦的平房。夾巷里青石板路面濕漉漉,好像隨時要走出一位丁香般結著憂愁的姑娘。 只可惜路邊竄出的只有臟兮兮泥猴似的孩子,含著手指追著程遙遙看,看西洋景似的。還拍著手叫:“狐貍精來了,狐貍精來了!” 程遙遙氣得跺腳,兇道:“去!” 程遙遙嗓音嬌滴滴,半點震懾力也無。孩子們拍著手,追著她唱起童謠:“哈哈哈哈,生氣啦!小媳婦兒,別生氣,帶你趕集吃茶去!” 程遙遙捏緊拳頭,恨不得一拳一個熊孩子。張曉楓拉著她勸:“就快到了,不要理他們,你長得漂亮孩子們才跟你開玩笑嘛?!?/br> 三人走到村口大槐樹下,一群人早圍得水泄不通。程遙遙這才知道張曉楓拉自己來是為了什么。 一見程遙遙,好幾個大小伙子立刻推開人群,讓出路來。一個穿著軍綠短袖,痞里痞氣的小伙子沖她殷勤道:“程知青,這兒給你占了好位置!” 女人們就不干了,沖獻殷勤的小伙子道:“林駿生,大家伙都排了半天,你憑啥讓人插隊?” 林駿生呸地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道:“我樂意!” “你咋不讓給我呀?嫌嫂子長得不夠???!”女人們不依不饒,跟林駿生笑罵,不善的眼神卻統統往程遙遙臉上飛。 程遙遙今天穿了件白襯衫,黑褲子,素到極致的打扮反襯出她一張小臉兒鮮妍明媚,占盡了春光。狐貍精就是狐貍精,怎么打扮都透著sao氣! 當下人群里就冒出一聲:“占著自己長得漂亮,就能搞特殊化了?” “就是,干活兒偷懶,現在連隊也不排了?!?/br> 張曉楓和韓茵不干了。她們看不慣程遙遙是一回事,可她們知青在外頭槍口必須一致:“說什么呢,我們怎么搞特殊化了?是他們自愿讓我們插隊的!” “我們可沒同意!”那女人也兇,“大家伙兒都來排隊,憑啥讓你插隊???你先買了,大家伙兒就買不著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吵起來,程遙遙的注意力卻早飛到了屠夫身上。 案板上擺著那只差點踩死程遙遙的野豬,已經宰殺刮毛,光溜溜擺在案板上等待分割。年輕屠夫穿件破背心,骨骼寬闊舒展,繃一層薄薄肌rou,雨后天涼,唯有他一身熱氣騰騰,荷爾蒙蓬勃發散。 他是只年輕的獸,狹長眉眼低垂,收斂爪牙。程遙遙卻記得他在山上,一刀割斷野豬喉嚨時,隔著鮮血射來的目光,煞氣騰騰。 周圍嘈雜都與他無關。謝三舉刀,右臂肌rou鼓脹,刀刀連rou帶骨斬下,滾在案板上。程遙遙脖子一涼,仿佛那只野豬就是自己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