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知道?！?/br>
    紀然臨時找了一個幫輔導機構拉學員的兼職，每天要趕在學生進校門之前去各個學校門口擺攤發傳單，每天六七點鐘就走了，她只要在下午七點之前趕回來，應該就不會被紀然發現。

    自從高一那件事情之后，這好像是她第一次想要嘗試著走出自己的世界。

    肖念躺在床上看著破舊的天花板，上面那塊暗黃的水漬慢慢暈開，她側著身子，沉沉睡去。再睜開眼的時候，肖念在心里默默畫了一個大大的“1”。

    “念念，我走咯，你中午自己做點飯吃，晚上我給你帶好吃的?！?/br>
    “好?！毙つ铍p手撐著床沿坐著，身上的淺粉色睡衣已經被換下來，疊的整整齊齊地放在一邊，長長的用發帶扎在腦后，她側頭在穿衣鏡前面檢查自己的衣著是否得體，牛仔褲和棉襯衫，簡單的黑白色。

    路上劉醫生笑著夸她發帶好看，看她緊張試著幫她緩解壓力：“就像我們平常練習的時候一樣，見面正常打招呼就好了，如果實在不想說話，可以不說的?！?/br>
    “嗯?！?/br>
    劉醫生看著她那雙清澈又懵懂的眼睛，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時候這雙漂亮的眼睛沒有一點點生機，他不知道自己瞞著紀然的事情對還是不對，昨天晚上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把肖念的病例記錄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翻閱了很多資料。

    這一步很冒險，但是對于一個像肖念這樣語言功能健全，智商超群，以前能夠正常生活的自閉癥患者，她能夠再次燃起想要和這個世界交流的念頭，是可遇不可求的，即使這種念頭只是迫不得已。

    在劉醫生的胡思亂想中，導航系統突然響起了一個甜美的聲音：“前方到達目的地，導航結束?！?/br>
    “需要我送你過去么？”劉醫生多少還是有些不放心。

    肖念搖搖頭，白皙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我不想?！?/br>
    “那好，你自己去吧，下午我過來接你?！?/br>
    就像練習的時候那樣——如果對方做自我介紹，或者說你好，她就應該說：你好，我是肖念，很高興認識你。

    這句說了千百遍的話，別人能夠毫不費力說出來的話，她需要學習和練習才能面不改色地說出來，和陌生人社交對她而言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她總會說一下讓人覺得奇怪的話，所以干脆不要說話。

    她看見“雅客空間”四個大字，進去之后發現大廳空蕩蕩的，因為最近畫廊萬事俱備就差外墻設計，所以工作人員都暫時放假了，等外墻做好了，他們才會來。

    往里走是曲折前進的展覽區，兩邊都是白刷刷的墻壁，還是沒人……

    林奕謙站在二樓工作區，小臂撐著玻璃欄桿，看見一個纖瘦的背影，她個子不高，色彩很淡，全身上下只有那條墨綠色的發帶有重色，讓人不得不注意到她一頭長發，讓人想起迪士尼里頭的長發公主，對于這個聯想，林奕謙自己都覺得怪異，他到底什么時候看的迪士尼？？？

    “missxiao？”

    肖念聽見聲音，猛然轉身過來，雙手抓住單肩包的帶子，這個動作暴露了她的局促。

    怎么是他？肖念記憶中的畫面快速翻動，原來他不是盲人……

    可是他為什么不做自我介紹？那她現在應該怎么說？

    林奕謙想起來了，自己撿了她的帽子放在失物招領處，想不到竟然會是她。

    她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應該還在讀大學，和他印象中的肖念很不一樣。

    他見她愣在那，自己主動從側邊的樓梯往下走：“今天大家都沒來，就我一個人，先把合同簽了，明天再開始，付款的話，你要是方便我可以直接微信轉賬給你，或者銀行卡都行，你覺得呢？”

    他說完這段長長的話，已經站在了肖念的面前。

    他是那樣鮮活又好看，可以一口氣說那么多話，說話的時候臉上帶著笑，和紀然一樣神采飛揚。

    “肖小姐？”林奕謙看著她那雙眼睛直勾勾盯著自己看，視線跟著他一路走過來都沒有斷過，還真是直白，他覺得好笑，這小姑娘怎么看著挺怕人的，倒是不怎么矜持。

    肖念沒有意識到自己盯著人家看了很久，也沒想起來劉醫生跟她說社交禮儀里一直盯著陌生人看是不禮貌的。

    林奕謙看她臉上沒什么表情，正常人是不會這樣的，除非她聽力不好，就像他之前贊助的那些聾啞兒童一樣，他們和人交流的時候通常都是她這種表情。

    這么一想，好像能說得通了，上次在學校附近的廣場碰見她，說不定也是因為這個，林奕謙揮了揮手，試著用手語和她交流。

    他小時候常去醫院的聾啞兒童救助中心做義工，和他們交流，他很熟練。

    肖念看著他手舞足蹈地打了半天啞語，不知道他這又是什么意思，當她是聾啞人么？

    林奕謙伸出手遞到她面前，盡管她聽不見，他還是習慣性說了一句：“你好，我叫林奕謙，是這兒的老板?！?/br>
    她練習了很多次的，就像練習的時候一樣就好。

    “你好，我是肖念，很高興認識你?！?/br>
    她的手很軟，輕輕握住他的指尖，很快就拿走了，讓人想抓也抓不著。

    林奕謙哭笑不得：“你會說話??？”

    肖念抓著包帶子點了點頭。

    “那你剛剛看著我在那打了半天手勢干嘛不開口？”林奕謙覺得這姑娘可真有意思，一會兒盯著他看的不挪眼，一會兒又故意不說話，怎么奇奇怪怪的，他故意湊近了一些，看她警覺地往后退了兩步。

    這種人倒是不常見，如果她不是不正常的話，那就只有一個原因了。

    肖念只覺得他這人也怪怪的，覺得還是離他稍遠一些好，就又悄悄往旁邊挪了挪。

    林奕謙注意到她背包上側面一個不起眼的小掛件，那是他們學校的吉祥物，他斷定這個肖念是他們學校的學生，他突然想起了程彥那句不靠譜的話，幽幽然問道：“肖同學，你該不會是在跟我玩什么欲擒故縱吧？”

    第6章

    肖念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叫自己同學，想起之前在大學城附近的廣場上見過他，又看他年紀不大，淺藍色條紋襯衫顯得很有活力，下面是白褲子配板鞋，看著不像他口中所說的老板，更多像是來這里看場子的兼職大學生。

    她想了想，問了一句：“欲擒故縱？”

    可能是個子太高，說話的時候總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眼角眉梢帶著淺淺的笑意，他摸著小指上戴的一枚銀色尾戒，笑著點了點頭，滿臉寫著：好，裝，你接著給我裝。

    畫廊大廳的前臺旁邊設置了休息區，他幾步走過去，從旁邊的飲水機上拿下來兩個杯子給她倒水：“你是a大的？哪個學院？哪個年級？”

    溫水淌進杯子里，他等了好幾秒鐘都沒見她應聲，轉頭一看，人沒了……

    水溢出來，他急急忙忙關掉飲水機龍頭，再一看她走到旁邊拐角處的木架旁邊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得出神。

    “肖小姐，我問你話呢……”林奕謙走過去，見她在翻閱畫廊準備給顧客提供的小畫冊。

    “這是什么？”肖念根本理解不了他臉上的微表情所表達出來的不悅，共情能力低，對于社交潛規則的理解力很差，這是高功能自閉癥患者不能正常融入社會生活的癥結所在。

    林奕謙本來被她忽視還挺生氣的，可是看到她臉上那種天真的好奇和懵懂，覺得她這個人一下子被點亮了，他略怔了一下：“這是我們專門設計的小畫冊和畫廊的簡介?！?/br>
    “我說的是這個?！毙つ畹闹讣恻c了點畫冊封面上的圖案，那是一個很奇怪的圖案，看起來亂糟糟的，卻有一種奇怪的美感。

    肖念對圖案很敏感，劉醫生說這是她和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不同的地方，也是那天在廣場，林奕謙進入她記憶畫面的原因——因為他衣服上那團奇怪的lv花紋。

    肖念曾經在自閉癥兒童的治療中心遇見過很多和她類似的孩子，他們有的人對數字極其沉迷，有的則癡迷于研究昆蟲，一旦進入那個世界，他們就會忘了自己現在所處的情境，所以剛剛，她壓根兒沒聽見林奕謙問她的話，這些圖案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這個，我們的logo，靈感來源于一個北美洲原始部落的圖騰，你喜歡？”

    “嗯?！毙つ铧c了點頭，認真地去看那圖案。

    林奕謙心里默默想著：“第一步，吸引注意，第二步，尋找共同話題，下一步是不是就該接著簽合同的機會加微信了？剛好順理成章，這計劃還挺周全的?！?/br>
    這套路他太熟悉了，都是換湯不換藥。

    “肖小姐，我們先去樓上辦公室把合同簽一下吧？”

    “好?！?/br>
    肖念跟著他上了二樓，辦公室已經準備好了合同，一式兩份，因為只是一個簡單的合作，合同很簡短，肖念看了一眼就簽了字，兩個人互相交換。

    林奕謙筆尖落下最后一筆，抬頭問了一句：“肖小姐，付款方式你是想直接轉賬還是……”

    只見肖念從包里拿出一張便簽紙給他：“麻煩打到這個賬戶，謝謝?！?/br>
    直接打款？不加微信？

    林奕謙腦子里閃過兩個問號，但是還是笑著收了那個紙條：“好的，那你注意查收?！?/br>
    人在失算的瞬間總會有一些微妙的不甘心，林奕謙的指尖在桌面上敲了兩下，從辦公室抽屜里拿出一把鑰匙遞給她：“那明天肖小姐自己過來就好，工具都在樓下已經準備好，中午會有工作人員過來，午餐他會安排，另外有什么需要，跟他講就好?！?/br>
    “謝謝?！?/br>
    “……”林奕謙盯著她看了三秒，覺得她沒有任何想要繼續說話的想法，氣氛莫名變得尷尬起來：“那，沒什么事情今天就到這里吧?！?/br>
    肖念給劉醫生發消息告訴他提前結束了，順便等他過來接她，林奕謙給她倒了一杯水，兩個人一個坐在老板椅上，一個坐在沙發上，辦公室安靜地像考場。

    林奕謙低頭給程彥發消息，程彥因為今天有事兒來不了，不能親自見見這位肖小姐正氣急敗壞，剛剛一會兒的功夫給他發了一堆消息詢問肖念的信息，簡直好氣死了。

    程彥：【怎么樣？是奶奶、jiejie，還是小jiejie？】

    林奕謙：【是姑奶奶】

    林奕謙：【感覺她才是甲方，我是乙方】

    程彥：【藝術家嘛】

    林奕謙：【藝術家我見多了，話這么少的還真是沒見過】

    他一抬頭，撞見肖念的視線，兩個人尷尬地把視線移開，莫名覺得心里怪怪的。

    林奕謙：【你幫我找一下咱們學校的學生名單吧?！?/br>
    程彥：【你要干嘛？】

    林奕謙：【找個人】

    程彥：【全校名單？】

    林奕謙：【嗯】

    “我要走了?！毙つ钔蝗黄鹕?。

    林奕謙下意識把手機推到一邊去，也起身：“哦，好，再見?！?/br>
    肖念下了樓，劉醫生已經在門口等著，林奕謙好奇心作祟，站在二樓窗戶處看著她出門，看見門口停了一輛瑪莎拉蒂，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親自給她開門，臉上的表情很是關切。

    手機在他手上轉了轉：“可以啊，這姑娘，還知道廣撒網?！?/br>
    肖念上了車好像才覺得回到了熟悉的領域，密閉和熟悉的空間反而讓她覺得更安全和舒適，她轉臉隔著車窗看了看二樓窗戶，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怎么樣？還開心嗎？”劉醫生害怕她初次嘗試受挫，這對于他的下一步治療計劃很不利，一旦出現太大的情緒波動，她就很容易像三年前那樣，縮回殼子里。

    肖念想了想：“一般?！?/br>
    她想了想又問了一句：“欲擒故縱，什么意思？”

    劉醫生笑了，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解釋：“這個跟你解釋有點困難，是一種很復雜的人際關系處理手段?！?/br>
    “那是我以后要學的嗎？”學習社交技巧是她適應社會生活的重要課程。

    劉醫生哈哈大笑：“這個你要找你jiejie教你，我恐怕教不了你這個?！?/br>
    肖念似懂非懂：“哦?！?/br>
    回到家之后，她很快就收到了轉賬信息，不加水電的話，五千塊錢足以交付兩個月的房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