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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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當初茂縣山腳下的淳樸放牛郎,心里一酸,見他也不肯跟自己相認說話,便加快了向前的腳步。園子里的景致雖好,只是無心觀賞,直到周焱向她招了招手,親昵地喚道:“小葉子,這邊來?!?/br> 他站在水榭前,個頭比先前長高了些,看著她笑意盈盈:“來了?朕帶你看這個園子的風景,保證你喜歡?!?/br> “見過陛下……”她老實地行禮。 “別這樣嚴肅,掃興?!敝莒碗y得俏皮,沖她眨了眨眼,全無皇帝的架子。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兩個內侍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自個兒走在她的身前帶路:“你看這太湖石,都是朕親自挑選的,特意從水路運來……還有這木上的浮雕,都是最好的工匠,精心雕鑿……你覺得呢,小葉子?” “好看?!彼唤浶牡鼗卮?。 周焱道:“先帝為先后打造了甘泉宮,如今天下到了朕的手里,雖不敢說量天下之物力,博美人之一笑,但是,”他停頓了一下,得意道:“但天底下,也只有朕能擁有這樣的一座園子,才藏住朕心頭上的……” 話音未落,假山后面閃現一道身影,蕭沅葉還以為是刺客,下意識地將周焱往后一拉:“陛下小心!” 那個人露出身形,原是個哭得花枝亂顫的女宮女,粉色衣衫上沾滿泥濘,發髻凌亂不堪。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朝著周焱哭喊道:“陛下救我!有人,有人要加害您的孩子!” “什……么?”周焱震驚道。 那宮女抬起臉,目光越過蕭沅葉,看著他情深意切道:“陛下……賤妾肚子里……有了您的孩子!” 第15章 她的聲音有如晴天霹靂,震住了在場所有的人。 或者說不……對尚無子嗣的周焱來說,該是飛來之喜。 蕭沅葉漫無目的地猜想著,看著周焱的臉色由晴轉暗,眼眸中隱藏著一股狂暴的怒氣。他厭惡地皺起眉,看著跪在地上的宮女:“你是誰?” 假山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兩個年齡稍大的宮女一左一右地跪在她的兩側,惶恐道:“陛下恕罪,奴婢失職了!” 從小宮女驚慌的眼神中,蕭沅葉不難猜測出,她口中“要加害陛下的孩子”的惡人,應當就是她們。 “奴婢是先前甘泉宮的如瑛啊,”她哀哀地泣道:“陛下曾說過,喜歡奴婢的這雙手,陛下,您還記得嗎……” 清風徐徐,她耳邊垂下的青絲隨風起舞,露出一抹白凈的脖頸。她的一雙手纖細白嫩,指甲上染著俏麗的金粉,腕上還套著一對青玉鐲。 “朕并不記得?!彼麣埲痰亻_口,對著她背后的兩人冷冷道:“還不把這個瘋子給拉下去?” “奴婢失職,奴婢遵旨!”那二人誠惶誠恐道。 “陛下!奴婢所說的,句句是真,您不記得了嗎……” 小宮女的聲音漸漸遠去,她凄厲的喊叫聲仿佛留在了在場每個人的心里,一時間無人說話。這氣氛當真是很尷尬,經她這么一擾,誰也沒了游園的興致。 其實皇帝是否一時興起,臨幸了某位宮女,大概隨行的太監都是知道并且記錄在案的。周焱身邊的大太監名喚王科,他一直垂手站在附近,直到這會兒才躬身道:“陛下,老奴……” “你看看你干得好事!”周焱怒斥道。 王科一愣,他有些懵:“老奴沒有???” “……”周焱這才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口不擇言了。再看旁邊強忍住笑意的蕭沅葉,他感覺自己頭上的青筋都要爆掉。周焱怒聲道:“這里是什么人都可以進的嗎?快滾,以后奉朕的旨才能進!” 王科連連道:“是,是,是!老奴遵旨……” 他想不出再說什么,只聽蕭沅葉笑著罵他:“還不快去加強戒備?前一久才出了刺客的事兒,你們都不想要命了么?” “哎——老奴這就去?!蓖蹩聘屑ぬ榱?,行過禮后慢慢躬身后退,忙著去處理后續了。 周焱只覺得掃興,又面上無光。他懷揣著怒氣,大步大步向前走,蕭沅葉只得小步跟上。他大概是有些憂心,但不肯將這種煩惱表現出來;偶爾動動嘴唇想要說些什么,還沒開口便緊緊抿上。 “陛下,可擺午膳?”隨行的小太監請示。 “擺上吧?!敝莒偷?。 甘泉宮的原址本就是高低不平的一塊地,如今砌成了園子,也是依著地形而建,此時他們站在地勢最高的觀光亭里。雕欄外垂著輕薄的青紗,亭外翠竹郁郁蔥蔥,坡下溪水泠泠,宮人們捧著美酒佳肴魚貫出入。 “坐吧?!彼坪醪惶胝務撓惹鞍l生的事情,移開了話題:“朕還沒好好感謝你先前的舍身救朕呢?!?/br> 他專注地看著蕭沅葉,后者坦坦蕩蕩對上他的目光:“陛下身為天下之主,臣理應盡到應有的責任?!?/br> “朕怎么就不喜歡聽你說這些呢?”他輕笑一聲,自顧抿了口酒:“你跟蕭澤在一起,大概比跟朕在一起自在多了吧?!?/br> 她聞言眸光一動,尋思著再這樣答話,恐怕是要惹得周焱不痛快了。于是便含笑道:“他連路都找不到,別說是自在,我擔憂他丟了怎么跟義父交代?!?/br> 周焱果然有幾分高興,笑道:“可不是,每次蕭太傅入宮,都得有個引路的,朕還記得兩年前,他都摸到冷宮去了?!?/br> 這件事情蕭沅葉也有些印象。據說蕭澤闖入了冷宮,差點被半瘋的妃子當做先帝抓花了臉,最后迫不得已翻墻出逃,給后宮憑空添了一個月的笑料。 先帝年輕時惹下的風流債,卻要蕭澤來還,真是倒霉極了。 兩個人說說笑笑,一掃先前陰霾的氣氛。剛剛上了第一道菜,亭外有人低聲喚道:“陛下,陛下!” 他停住了筷,不耐煩道:“滾進來!” 王科滾了進來,愁眉哭臉道:“陛下,不得了了,太后,太后她老人家……請您過去!” “什么事?” 他附在周焱的耳邊,低聲說了一個名字。 從他的口型判斷,蕭沅葉覺得那是個熟悉的名字:如瑛。 這頓飯果然不歡而散。 她覺得自己應該當個透明人,趁著周焱失神的空隙,抓緊告辭了。周焱這里的風聲果然不是很緊,如瑛的事情過去了才不到半個時辰,就被太后知曉了。 若如瑛懷的真是周焱的子嗣,那么太后與情于理,都會護著這個孩子。 蕭沅葉沒有多想,回到府中,見蕭澤不在。她便問隨秋:“哥哥呢?他今日不是休沐么?!?/br> 隨秋如實道:“早上公子還沒起來的時候,大公子就出門了,也沒說去哪里,到現在還沒回來?!?/br> 她有些悶,親自去蕭澤的房里一趟,果然空蕩蕩的沒有人。又回去問隨秋:“他今天穿著什么衣裳出門的?” “一身白衣吧?!彪S秋想了想,道。 蕭沅葉眼皮子一跳,忽然想起了今年是什么日子。還記得是剛到蕭府的時候,每年的這個時候,蕭澤總會躲在房里,祭祀他逝去的爹娘。當時還不懂事,用手指將窗紙戳開了一個小洞,看到蕭澤跪在蒲團上,臉上全是淚。 他也是個孤兒啊。 雖然蕭府對外宣稱,蕭澤是蕭公的遠方親戚,但是蕭沅葉早早就敏銳地發現,這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可他去哪里了? 她忽然有些迷茫,仔細一想,還真不知道平時不在家的時候,蕭澤會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也許是他父母的墳前,也許是城外的寺廟,真不知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會不會迷路。 默默坐了一會兒,蕭沅葉起身回房。 她規規矩矩地跪在冰涼的地板上,雙手合并貼著額頭,大約是哭久了,紅腫的眼眶隱隱還有些作痛。 良久,耳際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用余光看到內侍烏黑的云靴,聽見內侍油膩得讓人惡心的聲調:“回稟太后,冊子已經取到了?!?/br> 冊子嘩啦啦翻動著,她的心也被提到了嗓子眼上。 “哎,這孩子?!碧蟮穆曇暨€很年輕,先前叩見的時候隔著珠簾,她只隱約看到那耀眼的珠光寶氣?!笆墙腥珑??抬起頭來?!?/br> 她的腰僵硬得幾乎挺不起來,聞言,顫顫抖抖地將頭抬起,幾道目光如炬,聚集在她的身上。如瑛不敢對視,只是怔怔地跪著。 “多大了?” “十……十五?!?/br> 她結結巴巴地說完,殿外響起一道尖利的嗓音——“皇上駕到!” 隨著皇帝大步踏入殿內,如瑛的心臟猛跳,再度隨著眾人,將頭埋到了地上。她偷偷看著皇帝繡著金龍的黑袍,偷聽天下最尊貴的一對母子的談話。 太后道:“焱兒,你來啦?” 皇帝的聲音有幾分不情不愿:“母后喚兒臣,怎敢不到?!?/br> “若是沒事情,哀家還見不到焱兒呢?!碧笱孕﹃剃?,伸手想要觸及周焱的肩頭,被他刻意側身躲過。太后眸光微動,略有些尷尬地收回手,一邊自嘲一邊笑道:“老啦,老啦!一想到哀家都要當祖母了,就忍不住想數數這頭上的青絲,還剩多少?!?/br> “母后年富力壯,怎么會老?!敝莒筒焕洳坏?。 蕭公公陪在一旁,聞言微微笑道:“陛下,這太后娘娘再年輕,比起您來,也是不如您有活力呀?!?/br> 他一語雙關,逗得太后咯咯笑了,道:“你呀,哎,說的也是大實話!” 盡管女人都喜歡聽到別人說自己年輕,但是在年幼無權的皇帝面前,年輕的太后,可是最大的忌諱。 周焱沒有答話,冷著臉看著殿下跪得連臉都看不到的女人。他想起蕭賊的話,若是論年輕,哪里比得上肚子里那個小生命? “好了,說說正經的?!碧蠛吞@地笑道:“既然都有了,這也是焱兒第一個孩子,可不能虧待了她。傳哀家的懿旨……” 周焱冷冷打斷了她的話:“皇后未立,宮中不該有有位份的人在?!?/br> 太后有些詫異地看著他:“這并非不可以……” “朕并不想在大婚前,宮中冊立什么妃子美人?!敝莒统冻鲆荒ɡ湫?,道:“何況這個孩子還沒生,給什么位份?” “那這個丫頭,非奴非主的,放哪,”太后笑了,看向蕭公:“你看看,真是為難哀家?!?/br> “太后宅心仁厚,陛下顧及皇家規矩,您們吶,都是想為對方好,可真是感動老奴?!彼呛悄讼卵劢?,緊接著道:“也不是沒辦法。娘娘不如將這個丫頭放在身邊養著,又能伺候您,您看著也放心,多好?” “還是你有主意?!碧笮Φ?,轉身問周焱:“焱兒怎么看?” 事已至此,他也是無話可說,算是默認了太后的處置辦法??茨茄绢^連聲歡喜地謝恩,他再次仔細地看了看那張臉,若是夜色朦朧,果真很像她。 第16章 傍晚時分,蕭澤才緩緩歸來。 蕭沅葉立在廊前等他,見他戴著竹篾編成的寬大帽子,身著素色麻衣,背負一柄削鐵如泥的黑鐵劍。柔和的霞光灑映在他的棱角分明的半面臉頰上,隱隱有些說不出的寂寥。 “哥哥是行走江湖去了呢?”她展開折扇,輕搖著問。 蕭澤抬眸瞧了她一眼,沙啞著嗓子道:“水?!?/br> 她難得狗腿子了一回,親自將沏好了的茶奉上??此麑⒅衩比∠?,倒有些心疼蕭澤那被曬得發紅的臉。但她卻習慣性地說些風涼話,搖著扇子道:“看你熱的,敢情是剛從烤爐里出來,讓小爺我扇了扇,涼了再下口?!?/br> “……”蕭澤沉默中將茶水一口悶下,回首看沅葉這番玩世不恭的神情,心中的陰霾掃去了大半。他閉上眼向后一靠,享受著meimei的扇風,道:“今兒是我爹娘的忌日,我出城去祭拜了他們,讓你擔心了?!?/br> “在哪里?!彼察o地問。 “一個挺遠的地方,我都怕自己記不得路?!笔挐晌⑽⒖嘈Γ骸爸豢上抑荒苊磕昙罀咭换?,墳前雜草有半人高,我又重新撒了些土,真怕以后我自己都找不到地方了?!?/br> 原來他背著劍,倒不是為了防身,而是除草用的。 蕭沅葉將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不由得從他的話里構想出那些隱藏在深山老林里與世無爭的墓。她的思緒飄飛,又聯想到了一些別的事情,眼底有些濕潤。強行壓抑住情緒,她輕聲道:“沒事,沒事的……我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