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意味著我的全部。
“國公大人?!?/br> “上來吧?!边t敘意掀開簾擺,向祝鳩遞去一手。 祝鳩迤迤然行了一禮謝過,就著他手上了馬車。 一改摧毀萬物之勢,昨夜的雨溫溫柔柔地說了整夜的話。車輪聲轆轆地自有積水殘余的厚石板路,綻開朵朵細花。 不是去曄湖的路。去哪兒,于他倆并不重要。 任祝鳩沉著肩,注意力全放在挺直肩背上,在這頗具韻律的輕微顛簸中也懈了神。 不是一眼透徹的奢華,因著馬車內外都未飾物,粗略看起來并不貴重。內里也無什么特別之處,只同尋常規制一樣。外頭棄了紅木,只漆著和國公府邸一色的燕頷藍,不在日光下擺弄就近乎烏黑,花紋陰刻,也不綴金澤,低調異常。 只是外面并駕齊驅的兩匹馬兒,雖不及遲敘意常作坐騎的那匹那般世間難尋,卻也是頂頂好的。祝鳩對此倒略微有些印象,前幾年北戎進貢了十匹這種馬,華家得賞三匹,陳家得賞四匹,其余散給幾位武將了,倒不知沛國公府竟也有兩匹,還奢侈地作拉車用。 這馬車第一次用。 遲敘意幾乎沒有馬車出行的時候,他一個人,就打馬而走;與女子共游,就馭馬輔伴車架,悠悠地行——因此格外矚目,教只要會在街上行走的人都曉得了。 和女子共乘,坐的還是沛國公府的馬車,兩樣都是頭一遭。 而且這女子是頭一個瞞著家中父兄來赴約的。這樣的,遲敘意從前不沾,會平白地惹來麻煩一大堆。 但他答應了她。 祝鳩垂著頭,攥著手里的帕,手心沁出絲絲汗。能感覺到遲敘意在看她,她心鼓狂擂。 外面日光和煦,通過輕微的顛簸溜進車內。 遲敘意的聲音也如同日光一樣和煦,緩緩道:“華家小姐,所求何事?” 祝鳩聞言立刻抬起頭,撞進他一雙似笑非笑的無趣眼睛里。 “我……” 遲敘意只要一開口,祝鳩就無力招架。 是,她先前的確是有事相求。只是后一思索,似乎災禍并非如她所想的急切得可怕。又做了那樣的夢……一時間腦海里只有他多情無情、謙和冷厲交融的模樣,再容不得其他。 若她說是真心實意來赴一個單純的約會,一定會被取笑。祝鳩不想見到遲敘意臉上浮出若有似無的嘲諷,那種神情,她可以想象。 “你家父兄不想借你尋門路,你又何必cao這個心?!币娮xF不說話,遲敘意又悠悠地補充一句。 當面的一盆冷水。 祝鳩的臉龐在言語間忽地一白,決定睜眼說瞎話道:“其實,我此來,是想請大人替華家指條明路?!?/br> “明路?”,遲敘意哂笑一聲,“你家阿姊和衛家公子情投意合,不就正在明路上一往無前么?” 看一眼祝鳩臉上明白地告訴他的迷茫,遲敘意像才反應過來一樣,做出恍然大悟狀,認真道:“既然找上我,說明這件事,你并不知情?!?/br> 遲敘意俯下身來,細瞧著祝鳩的面龐,很是猶疑地向她確認:“對嗎?” “然?!弊xF顯然的震驚模樣,半晌了,吐一個文縐縐的書面用語。她雖知明路為何,卻并不知道這明路是這樣換來的。 “既如此,你便可安心了。心中疑問,大可追問你父兄?!?,遲敘意漫不經心道,“只是別問我?!?/br> “我無甚么疑問?!弊xF僵硬地吐出幾個字。 “那倒很好?!边t敘意不清楚祝鳩是否明白他所說的,但聞她否認,不再自討沒趣。他往后一靠,敲了兩聲車壁,馬車就急急地掉了個頭,噠噠地往回頭走了。 祝鳩伸手就勾住了他的袖子,上身本就想往他面前湊一些,又受了馬車調頭間的拉扯,直直地要往他左肩上撞。 遲敘意本能地往左一填,教她的額頭只撞上肩膀轉合處的一處軟rou,沒甚么大礙。他又敲了一聲車壁,馬車便緩緩地停了下來。 這一撞,教祝鳩又坐回去,一只手不自覺地找尋額頭上那處撞紅。而另一只手,還牢牢攀著遲敘意的衣袖,拉扯得刺繡紋路有點變形。 祝鳩迷惘地和遲敘意對視,持續地呆愣著。 誰知道冰筑的華家二小姐,竟有這樣不似冰一般冷,而似冰一般笨拙的時候?遲敘意忍俊不禁,將祝鳩掛在他衣袖上的手取下來,以手指骨節托著,不再和她兜圈:“你所求為何,不妨直說?!?/br> “我前日所說并非有意冒犯,請大人見諒?!?,祝鳩先賠罪,“我所求,不過是希望日后能手刃令儀?!毖詺w正傳,她不得再慌神。 “不過是……?”,遲敘意訝異,“正一品郡主,可比你父親的品階還要高?!?/br> “總高不過大人去?!弊xF諾諾。 “我并沒有這樣的本事?!边t敘意舒展雙臂,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 “大人的馬,都是北戎的貢馬?!?/br> “你還識得這個?!边t敘意笑言。 “將來慎王倒下,令儀不過無足輕重?!?/br> 遲敘意忍不住訝異。人人都將視線膠著在恭王身上,她偏偏知道終場不于此。這女孩子的神情一直都不加偽裝,分明對上她一雙眼睛里就可以將她望穿,可為何她對表面的事情知之甚少,隱晦的事情又知曉過多? 那么,北戎一事,她知道的又是哪一層? 祝鳩仰視著他,縱使丹鳳狹長眼也教她睜成顆滾圓的杏桃,鴉羽似的睫毛不敢輕闔,要他給個答案。 那模樣實在教人愛憐。她面龐不豐滿,但顏色瑩潤,日光能澆透她似的,光亮通靈。 遲敘意忍不住調侃,好教她放松些:“若華家小姐肯以身相許,倒未嘗不可?!睂崉t,遲敘意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請求。她洞悉時局,沖著方才謀面的令儀郡主而來,敵意深至此。他思索,也無法尋出其中到底有什么滔天的怨尤。 她行事作為,像和華家是脫離開來的。小女兒,掌上明珠,萬事不問,可以理解,他也曾體會。只是哪家女兒,像她這般……他一時不能用言語概述她。 而聽見這話中的某個詞時,面前的女子面龐竟驟然變得慘敗,剔透之感也瞬間消散,好似一尊尋常白瓷,顏色平平無奇。 遲敘意心里有一驚,正想自己是否玩笑開得太過。他面對尋常的女孩子時候,行事并不乖僻離奇。只是她著實愛嬌動人,教人忍不住想戲弄。 下一刻,面前的女孩子就掀去了外衣輕紗,手移至胸前,麻利地解開胸前下裙系帶繞的結。 心里暗道不好,面上也慣例沒顯出訝異。遲敘意提住她輕蹺間就要滑落的裙,攬住系帶,輕柔地替她繞了系帶,打回雙耳結。 她明明沒準備做什么出格的事,否則就會系活結,穿脫都快。 她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遲敘意不禁懷疑。 年歲太小了。依憑他記憶,她甫滿十五歲。只是,遲敘意在面對其他未出閣的女子時,不曾有過這感覺。 遲敘意替她理好衣衫,盯著她看了片刻,隨即掀起簾子半角,向外低語吩咐了幾句話。馬車又悠悠地行了起來,只是步調慢了許多。 “臣女不明白國公大人的意思?!弊xF聲音打著顫,不敢看他,像是要自喉嚨溢出淚水樣難堪。但面上并顯露半分,沒甚么特殊感情,和聲音孤立。 “是我言語過失?!?,遲敘意誠心歉意,但對她疑慮脫不開,嚴肅道:“你可知道方才你在做什么?” “臣女明白?!?/br> 真和他犟上了,從不計較自稱的人,一下將“臣女”同“我”分得清楚明白。遲敘意又問:“你是否真明白那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我的全部?!弊xF低聲說道,勉強教面前的人能聽清。難堪似的,仍避開他視線,坐得僵直,任憑顛簸也不動一分。 忽又補一句:“只是我太有誠意,平白惹笑話?!辈辉俨还苋四芊衤犚娏?。 遲敘意好似不在意一般掛著常有的微笑,像個縱容小輩鬧脾氣的大家主。祝鳩的步搖歪了,約莫是在撞上他肩膀時才亂的。先前未注意,只是現看她儀容有一絲散亂不端都覺得荒唐走板。想伸手去扶,只是步搖主人有感知似的輕輕偏過頭,避過去。 遲敘意也不強求,靜看她坐態。 像強迫周身軟骨rou立起樣的僵直,不復以往板正自傲。明明端坐起,卻像于罅隙里蜷著,倦怠從她周身不加收斂地漫出。 遲敘意心里輕嘆一聲。 不知何時,車馬停了下來。遲敘意伸手接了個物什進來,不甚熟練地打開,拿起絨撲沾了少量鉛粉往祝鳩額上泛紅處敷。 祝鳩身體頃息更僵硬,轉而又松泛得厲害,懶得立住,任他動作,只是忘了思考他動作為何。 “你家婢子已急得要回府喚人來尋了?!?,遲敘意將粉盒墊在她右手手帕,頓一頓,將她打算好,“你自此處下去,兩步路就能尋到她?!?/br> 祝鳩是故意躲開月下和一干用人來的。 替祝鳩掀起簾,要她走。這時,她姿態才復以往竹一樣地不折傲立。方才只是她的片刻歇息。 祝鳩不行禮,也不看他,懶倦地空口感謝:“勞大人費心?!?,只是又涼涼自嘲一句,“臣女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子罷了?!?/br> 祝鳩心一橫,下了車。 遲敘意一時失笑,噎住似的沒聲。她氣著了,且在他面前頗為明顯表現出來。只是,她氣甚么? 他竟真能做柳下惠、秦昭君那樣的人物。 本來是想再看看他的。但怕他臉上表露讓她更失意的神色,就自縮做一團,不敢再看。 其實她氣她自己。 咬咬牙,決心要再看一眼,祈求有裂隙能在遲敘意的外殼上出現。最好,他也在看她。 只是,等到祝鳩回頭,燕頷藍已了無蹤跡。 不遠處穿來焦急的聲音,月下低聲又急切地叫了一聲小姐,忙從人群中飛奔過來。 月下急得要哭,氣得跺腳,但聲音不敢張揚:“小姐,可算找著你。是我不好,這樣都能跟丟了你?!?/br> 祝鳩忙安撫道:“沒大礙的?!?/br> 見月下要哭出來,祝鳩連忙設法安慰她。祝鳩托著粉盒,教月下瞧:“我方去了不常去的鋪子,買了盒鉛粉,你瞧如何?” 祝鳩神情可愛,月下一時被引開注意力,轉而去看那粉盒,細品量起來,嘟囔著似是不錯。 祝鳩看著空了的掌心,掀開帕子,見到本恢復無暇的掌心又泛出血痕來。 她打量著手帕,嫌絞絲太薄,多疊幾層也不夠。 看來得換種別的厚料子。祝鳩心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