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禮物
今天古城沒來科目二訓練場。聽曾教練說,他平時很懶,只會偶爾來訓練場巡視一圈,然后回到明城駕校門市部繼續混時間。他混時間的方法無外乎睡覺和斗地主。 因為明城駕校是個老牌駕校,口碑很好,而且古城和當地車管所的那些負責人經?!巴鶃怼?,所以明城駕校的生源很穩定,收入和額外“油水”也很穩定。再加上前一任古老板留下的遺產,古城即使每天在門市部睡大覺也能過得吃穿不愁。 江映霓今天練車時心頭空落落的。就像她讀小學的時候每周五期待著美術課,但是美術課毫無意外地一次次被班主任搶過去教枯燥無味的語文課。 縱使毫無意外,但還是會失落。人常常無法控制自己的期望值,也常常無法控制自己的貪婪心。 練習內容仍然是倒車入庫。手動擋訓練區的幾個學員輪流上車實踐,沒輪到自己練車時,就坐在長椅上無聊地等著。簡佳宇霸占著學員車練了十分鐘還沒下車。 江映霓等得不耐煩了,大步走過去朝著學員車里發脾氣:“你下來,換人練?!?/br> 簡佳宇摸著頭頂訕笑道:“好嘞,我馬上就下車。姐,您來練?!?/br> “我不練,排隊還沒輪到我?!苯衬蕹嶈魃脊戳斯词郑骸澳憧靵砭?,輪到你了?!?/br> 鄭梓杉很順從地跑過來,一刻都不敢耽誤。仿佛耽誤的不是他自己的練車時間,而是江映霓的練車時間。 簡佳宇剛剛被江映霓吼了一嗓子,敢怒不敢言,惹不起江映霓又看不慣她,只能憋一肚子窩囊氣,在心里罵了她好幾遍“婊|子養的”來解氣。他下車后覺得旁邊那幾個學員都在看他笑話,于是灰溜溜地摸了根煙點燃,抽著煙走到自動擋訓練區勾搭漂亮meimei陸文婷。 曾教練在一旁默不作聲看著這些小伙子和小丫頭鬧,心下覺得好笑,又感慨果然還是年輕好。 “他今天不來訓練場了?!痹叹殞χd致缺缺的江映霓叮囑說:“你等會用心點練車,別又走神想些別的?!?/br> “我知道他不會來?!苯衬拶€氣似的說:“我又沒等他?!?/br> “沒等就好,你等不到他的?!痹叹氃捴杏性?。 江映霓懶懶地打著呵欠,低頭認真看著水泥地面淺淺的積水坑里倒映出午后寧靜的天幕和云朵。 和簡佳宇相比,鄭梓杉的素質極高。他練完五次倒車入庫,很快就下了車。鄭梓杉每一次倒車入庫都停得很標準,讓向來嚴格要求學員的曾教練都忍不住夸獎。 “你去練車吧?!编嶈魃紝衬抻焉频匦α诵?。 “你坐副駕駛指導我一下唄,”江映霓關掉了正在看的港劇,把手機揣進兜里:“曾教練說我每次都把車停歪了?!?/br> 鄭梓杉看向曾教練:“可以嗎?” 曾教練笑:“當然可以啊,你就坐副駕駛指導她唄。把你倒車倒得這么標準的訣竅告訴她?!?/br> “我其實也沒什么訣竅……”鄭梓杉靦腆地說:“是因為開得比較慢才能停到位?!?/br> “聽到沒?丫頭,”曾教練再次嘮叨江映霓:“你每次開得太快了,越快越錯。學車時就是要慢,要小心翼翼的,不然你轉方向盤的速度跟不上大腦的指揮——你剛剛心里想的是在看到黃線的時候轉方向盤,結果呢,過了黃線才轉方向盤。那你倒車回來的時候不就肯定會歪?” 江映霓虛心點頭接受:“嗯嗯。您說得對?!?/br> 果然,在鄭梓杉的悉心指導下,江映霓倒車入庫終于練得有起色了…… 鄭梓杉提醒說:“車身距離角大約三十公分時不用管,等車倒進去了再兩盤回正。如果車身離角小于三十公分,就先回一圈,等倒進去了再回一圈?!?/br> 江映霓停車時,車身稍微傾斜,但沒有過線。她問:“三十公分是多長?你能直接從后視鏡看出來嗎?” “差不多…這么長吧?!编嶈魃純墒直攘藗€三十公分的大致寬度,然后耐心問:“你現在清楚了嗎?” 江映霓點頭:“我好像有點概念了?!?/br> 鄭梓杉鼓勵說:“嗯,慢慢練。你這幾次都練得很好?!?/br> “騙人吧,明明車都歪了?!苯衬扌χ凉粥嶈魃迹骸澳氵@就是典型的拍馬屁拍錯地方?!?/br> 鄭梓杉白凈斯文的臉龐瞬間浮起不自然的紅暈,他小聲說:“我覺得你進步真的很大,想鼓勵你?!?/br> 江映霓明知故問:“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呀?嗯?小組長?!?/br> 鄭梓杉臉更紅了。 “哎,你是不是母胎單身???”江映霓一邊向右轉彎,一邊問著。她光顧著調侃純情小男生,忘了往回轉方向盤。 鄭梓杉連忙提醒她:“左邊回一圈?!?/br> “哎呀,又忘了?!苯衬尴蜃筠D著方向盤,不依不饒地問:“所以小組長你是不是母胎單身?” “嗯……是?!?/br> “我其實也是母胎單身,”江映霓頓了頓:“你信嗎?” “信?!编嶈魃键c頭。 “真信???” “嗯?!编嶈魃紙远ǖ攸c頭。 江映霓遺憾狀搖搖頭:“傻不愣登的,你是怎么考上W大的?” 被形容為“傻不愣登”的鄭梓杉同學默默為自己辯解:“我是醫學專業年級第一?!?/br> “你學醫???厲害了?!苯衬蘧毻甑谖宕蔚管嚾霂?,和鄭梓杉一起下車。 將近下午六點,駕校教練們也要下班了,曾教練收了所有的車鑰匙,扯著嗓子問東一塊西一塊分散的學員們:“有沒有要坐車一起走的?” 坐教練的車可以被免費送到明城駕校門市部那一站,再走回珍珍美妝店,正好能省一趟公交費。江映霓吃穿住用樣樣摳門,基本上每天蹭車回家。 “我們今天一起走吧?正好同路?!编嶈魃计诖乜粗衬?,眼里奕奕生輝:“公交站離這兒不遠,走幾步就到了?!?/br> 江映霓這才發現他的眼睛其實很好看。鄭梓杉的雙眼皮是細窄的,不太明顯,平時被眼鏡框遮擋住,都看不出他是雙眼皮。 “行啊,那就一起走吧?!苯衬匏斓卮饝?,順便心疼自己又要多花一塊八毛錢。算了,今天不吃晚飯了。 …………… 公交站是不遠,但他們等的那輛公交車卻遲遲沒來。 鄭梓杉似乎猶豫了很久,最終從包里拿出一個禮盒,遞給江映霓:“我前天路過小學門口,正好看見這個,就買來送給你……” 禮盒很普通,就是用小學門口文具店賣的花紙包裹的瓦楞紙盒。江映霓也不忸怩,接過禮盒問:“是什么?我能打開看看嗎?” 鄭梓杉點頭如搗蒜。 江映霓拆開禮盒,意料之外的,看到了一個穿白紗裙的芭比娃娃。這種劣質的塑料芭比娃娃,十幾年前在小學門口那家玩具店賣十二塊錢,算是單價比較貴的玩具,不知道現在漲價到多少錢了——但應該也不會太貴,畢竟這玩意兒質量差得rou眼可見。 這是江映霓十幾年前很想買的東西。她很想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嶄新的芭比娃娃,這樣就能和班上其她小女孩一起玩、能和其她小女孩有共同話題。但是父母從來不答應給她買。jiejie江映珍比她大八歲,曾經買過一個芭比娃娃。然而江映珍從小就有抑郁癥,把家里唯一的芭比娃娃拆了胳膊,殘肢丟進廁所坑里,還把芭比娃娃那頭金色長發剪得一干二凈。 小學每周三有節勞技課。那時學校缺勞技老師,便讓副班主任來代授勞技課,隨便安排學生做什么都行。副班主任很開明溫柔,經常讓學生們在這節課自由活動。班上的小女孩們每周三都會把芭比娃娃帶來,勞技課時聚在一起玩過家家。她們的芭比娃娃一個比一個漂亮。讓江映霓在小小年紀就學會了“羨慕”。 六七歲的江映霓找jiejie央求過好幾次,但jiejie不肯把家里唯一那個缺胳膊少腿的芭比娃娃借給她玩。后來江映霓沒找jiejie和父母討要芭比娃娃了。因為jiejie已經死了。父母也死了。 所以每周三的勞技課都是江映霓的末日。不夸張,就是末日。當那些小女孩聚在一起時,她趴在桌上睡覺——反正副班主任也沒規定自由活動不包括睡覺。 鄭梓杉和她同組,是她的后桌,也是她的小組長。因為為人謙和,鄭梓杉的人緣很好,兄弟們在自由活動時都會邀請他一起玩。但鄭梓杉每次都拒絕了,他靜靜坐在江映霓的后排,刷著數學奧賽題。 所有人都成群地圍著玩,只有最中間那一大組的中間兩排,一前一后坐著兩個孩子。女孩睡覺,男孩學習。每周三的勞技課都是如此,直到后來換了副班主任,勞技課變成了英語課。 她和他是這個班的一座孤零零小島。準確來說,這座島的主人是她,而他只是島上來客。 班上當然傳過兩人的緋聞,連班上的任課老師都覺得這兩個孩子挺般配——在那種純真的年代,在被傳緋聞的當事人還會紅著臉著急辯解的純真年代。 公交車終于到站了。 江映霓捧著禮盒,忘了跟鄭梓杉說聲謝謝。十幾年前想擁有的東西,現在終于擁有了,算不算遲? ——————————— 曾教練回到駕校門市部,把所有的車鑰匙交給古城。 古城單手撐著頭玩斗地主,有幾分困倦而漫不經心地問:“她今天穿運動鞋沒?” “穿了?!痹叹毧戳丝垂懦鞘謾C屏幕的斗地主游戲頁面:“老大,你好像對她特別關心?!?/br> 古城反問:“她不也對我特別關心嗎?” 曾教練無話反駁,幾番欲言又止后終于放棄:“我走了啊,明天見?!?/br> “明天見?!惫懦茄鲱^灌了口10度雪花生啤。易拉罐里最后一口酒灌入喉,爾后被他隨意丟棄在地。 空蕩蕩的易拉罐在地上嘰里咕嚕滾個圈,碰到了桌角,終于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