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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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康宮不比岐陽宮的金碧輝煌,因太后寡居禮佛的緣故,瞧起來頗為素凈清寂。一水兒的沉朱梁柱, 既無金箔銀繪,也無鮮花織錦, 獨有庭中栽了一棵萬年松, 綠意綿延, 松針常青。 “哀家年紀大了,這延康宮也破落。你在皇后那里金嬌玉貴的, 恐怕有些不習慣?!崩咸竽碇鹬? 慢悠悠在前頭道。 朱嫣連忙低身一禮, 道:“延康宮肅穆端莊, 嫣兒怎敢生出那等心思?”先前久跪的勁頭還沒緩和過來,她半蹲時,膝蓋一陣麻麻的痛。 “瞧你說的!”老太后搖了搖頭,道,“哀家這里,定然是比皇后那要無趣冷清得多的。沒有那么多的年輕姑娘, 有的只是幾個老姑子;也沒有歡聲笑語,只能聽見佛號經聲。說來,哀家原本也不該將你要到這老尼姑的地界來,但哀家也只是受人所托?!?/br> “受人……所托?”朱嫣的眉心一結,心底隱隱浮出一個身影來。 “是呀?!崩咸筇裘?,道,“人在側殿,你去瞧瞧就知道了?!?/br> 朱嫣遲疑地看向了一旁的側殿,再三瞥了太后的面色,這才告了退,慎重地朝側殿行去。瞧她背影,似乎是去什么地獄閻羅殿似的,一步三停。 老太后瞧著朱嫣,對身旁的甌姑姑嘆口氣道:“絡兒這么大了,哀家方知道他是純嘉的孩子。這么多年睜著眼過去了,也不知道補不補得上?!?/br> 甌姑姑扶著太后皺紋橫生的手掌,道:“您也是被陛下蒙住了,什么事兒都不知道。這也不是您的過錯?!?/br> 老太后一臉愁容,道:“這是造孽,叫佛祖知道了,不得好報?!?/br> “又哪里是那等嚴重的事兒!您捐了七層浮屠塔,年年給大把的香火錢,可是個大福大善之人?!碑T姑姑殷勤地勸著太后,“且奴婢瞧,五殿下也沒怪責您的意思,上來還是‘祖母’、‘祖母’喊得親熱,您就放心吧?!?/br> 外頭老太后與甌姑姑細聲說著話,這邊朱嫣跨入了側殿里,就瞧見李絡站在梅花窗前,正用香插撥弄著博山鼎里的爐灰。梅花窗開了泰半,徐徐的光自外頭的松針隙里落下來,映得人臉上一片斑駁的松針影子。應公公垂著手,在他身后伺候著。 “……五殿下安?!彼辛藗€禮,聲音有些不情愿。 她猜到了這請太后出山的人是李絡,可她心里是很不情愿的。 先前的事情還沒過去呢,且不說她放不下朱家與李絡的那些仇,單單說李絡占她便宜的那次,就足夠讓她懊惱了。 而且,明明清清楚楚說好了就此兩清的人,兀的又伸手來扯她了,這著實是麻煩得很。 “我聽你與祖母在外頭相談甚歡?!崩罱j合上爐蓋兒,慢聲道,“都在說些什么?我與祖母十多年沒說話了,也不知如何哄老人家高興?!?/br> “沒什么,”她垂了眼簾,道,“不過是在問,到底是誰這樣好心,竟請太后娘娘伸手來撈我。太后娘娘說,‘那人就在側殿里’,如今我也知道這人是誰了?!?/br> “哦?”李絡側過身,將撥香灰用的銀插交給了應公公,問,“現在知道是誰了?” “知道了?!敝戽陶f,“太后娘娘都說了,人在側殿里,那還能有誰?” “是誰?”他好整以暇地問。 “是……”她撇撇嘴,“應公公唄?!?/br> 四下里有片刻的寂靜,旋即,應公公表情古怪地咳起來,像是在癟著一口嗆到的水。好半晌后,應公公才弱聲道:“嫣小姐,小的可沒那個本事說動太后娘娘去岐陽宮啊?!?/br> 李絡的手一僵,重重地嘆了口氣,說:“你太記仇了?!?/br> “我哪里記仇了?”朱嫣眼珠子一轉,語氣很無辜,“是太后娘娘說,請她出山的人就在這側殿里的。我尋思這側殿里只有兩個人,五殿下和應公公。我和五殿下非親非故的,五殿下肯定不會幫我,那當然只有應公公了。一定是應公共仁善心腸,才決定這么做的?!?/br> 應公公忍不住又是一陣干癟癟的咳嗽,眼底有哀求的意思:“嫣小姐,您可別作弄小的了?!?/br> 朱嫣轉著眼神光,說:“……喔。那就是我弄錯了。五殿下一定不會見怪吧?!?/br> 李絡搖頭:“我不見怪。我習慣了。有的人就是這么小雞肚腸,我看的次數多了?!?/br> 朱嫣喉嚨一緊,登時有了咬牙的沖動——李絡竟然趁機罵她小雞肚腸!這什么人??!不就是沒夸他厲害嗎?他至于這么小心眼嘛! 李絡損完她,用手敲了敲一旁的椅背,道:“你剛在皇后的前庭跪了那么久,腳不累?坐下來吧?!?/br> 朱嫣搖頭,道:“您是皇子,我是臣子,豈有我在您面前坐下的道理?這宮里規矩分明,我與您風馬牛不及的,還是不可如此逾越?!?/br> 聽她說的這么一本正經,李絡的眼慢慢蒙上一層陰翳。 ——這不是他的錯覺,朱嫣在想著法子疏遠他。從前冒著巨大的風險也要幫他的朱嫣,如今還在打算與他劃清河漢兩界,再不靠近。 她的性子倔,心底有什么委屈也不會直說。所以,萬不可相信她嘴上說的理由?;蛘哒f,她越是嘴上說的話,那就越是假的。什么“心里記掛著大殿下”,那一定是假的。 李絡不緊不慢地瞥了朱嫣一眼,負手踱步至她背后,道:“嫣兒,你這么忙著疏遠我,反倒叫我有些懷疑?!?/br> “……懷疑什么?”她用余光瞥著背后的李絡。 “懷疑你是不是心里有鬼,欲擒故縱?”李絡湊近了她,語氣低低。 朱嫣眉心一擰,眼睛圓睜起來。 ——心里有鬼?還,還欲欲欲擒故縱? “怎么可能!”她立刻咬聲否定,“是五殿下想多了?!?/br> 李絡用手指拍了拍掌心,慢條斯理、有頭有尾地說道:“逼則反兵,走則減勢。緊隨勿迫,累其氣力,消其斗志,散而后擒,兵不血刃,是為欲擒故縱。你退避三舍,累我力氣,消我斗志,是不是打算兵不血刃地拿下我?” 朱嫣聽得直想嘴角抽抽。 李絡,你學兵法就是這樣學的?好端端的三十六計,被你拿來放到女子身上說事,柳先生知道了,非得氣得把你拉去罰抄五遍《兵書》不可! “五殿下想的可太遠了?!彼?,“我對五殿下沒那種意思,五殿下總不能逼我?!?/br> “……”李絡瞥她一眼,放淡了語氣,說,“是,我不逼你。雖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檻兒,可你記著,無論發生了什么事,我李絡都不在乎?!?/br> 朱嫣心底一凜,嘴巴張了張又合上。 李絡說的好聽,可他要是知道,她也在當年害得他瘸腿的那場大火里,他恐怕就會改變主意了。到時候,會不會恨她的臨陣逃脫還難說,更何況是“不在乎”? “坐吧?!崩罱j說罷了那句“不在乎”,便不再計較,只讓朱嫣坐下,“你在皇后前庭里跪了有一個時辰吧?把褲腿撩起來?!?/br> 朱嫣:“……???您,您說什么?” “把鞋脫了,褲腿撩起來?!崩罱j竟然在椅子旁蹲下了,卷起了袖口,拍了拍椅面,催促道,“愣著做什么?祖母的宮里只有老姑子,老眼昏花的,可沒法幫你上藥?!?/br> 朱嫣聽了,臉青青紅紅,好半晌才從嘴里擠出一句“不要”。 開玩笑,女兒家的腿哪能隨隨便便給其他男人看?且這個人還是不要臉的李絡!他想看她的腿,這又是想占她的便宜! “不成,我不要?!敝戽虜[了擺手,漲紅了臉,“你又想占我便宜!” “……”李絡沉默片刻,站起來,拽著了她細細的手腕就往椅子上按,“坐下了,別動。應公公,去拿藥膏來?!?/br> “你別,別別——” 朱嫣掙扎了下,拗不過他的力氣,還是在椅子上坐下來。他動作利索,刷刷便脫掉了她的鞋履,將褲腿兒捋了上去,將雪白的小腿露了出來。膝蓋跪久了,一片淤紫,最上頭還有些磨皮,瞧著甚是觸目驚心。 “你姑母當真狠心?!崩罱j喃喃道,“看來,她一定已和朱家徹底鬧翻了,要不然不會遷怒于你?!?/br> 朱嫣沉默了。 她又何嘗不知道這事兒呢?可人在屋檐下,豈能不低頭。 “你將腿擺好,別動了?!崩罱j指了指她膝蓋上的傷口,道,“在給你上藥之前,我還要做件事兒?!?/br> “……什么事兒?” “你還記不記得,我養了一只鸚鵡?頗為聰明伶俐,會說‘恰巧’的那只鸚鵡?!?/br> 朱嫣秀眉一揚,道:“當然記得了!就是那只和你一個蠢樣的綠毛鳥!”夏天里賞荷的時候,竟然張口就說她“恰巧胖了”! “我本尋思著給你帶件禮物,就拔了它的羽毛下來?!崩罱j從袖中抽出一支翠綠翠綠的羽毛,羽管晶瑩剔透,顯見剛拔下來不久。 朱嫣的眼皮一陣跳動:誰要這個做禮物?你有夠煩的! “不過,我現在覺得這個禮物還有一個妙用?!崩罱j沉著臉,將羽毛探到了她的腳底,輕輕掻動一下。 腳心一癢,朱嫣立時汗毛聳起,將腳往回縮,卻被李絡死死摁住了腳踝。 “不準收腳?!彼林?,用鸚鵡羽毛又掻了一下,質問道,“說,是誰請太后出山去岐陽宮撈你的?現在知道了嗎?是不是應公公?” 朱嫣:…… 李絡啊啊啊啊啊你個混蛋東西! 第61章 遷居 “祖母說了, 你的東西,會叫人緊著搬來延康宮。這段時日, 你就在延康宮避避風頭, 省的你姑母發起瘋來,連你都要遷怒?!?/br> 側殿里一片安靜, 李絡蹲在她膝前, 用手將藥膏慢慢推開。沁涼一片的膏體沾到跪得淤紫一片的膝蓋,冷得她打個哆嗦。 朱嫣收起膝蓋,緊了緊眉心, 問:“那我姑母…會怎么樣?” 沒了娘家庇佑的皇后姑母,那不過是一個空殼?;实巯霃U就廢, 沒有任何人會來阻攔。 也許是料到了這一下場, 皇后姑母才會無所顧忌地遷怒于她——姑母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只守著一個岐陽宮的空殼;前朝的勢力被連根拔起,身后的朱氏、羅氏盡數離開;倚重的兒子不再得到重用, 不僅在前朝被李絡蓋過了風頭, 連娶妻都沒落得好處, 只草草娶了個五品官的女兒。 姑母雖然還是皇后, 但實力早已大不如前了,這是朱嫣沒有料到的。 她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父親為何肯放棄皇后姑母?按理說,姑母是父親在這后宮里最大的權柄,只要姑母還是皇后,父親便有更上一層的機會。 陛下是給了怎樣的優厚條件, 竟然讓父親愿意連姑母都放棄了? 她猜,十有八/九,是陛下答應只動姑母,而不動朱家,這才讓父親松口了??偛豢赡苁窃購闹旒依锍鲆晃换屎蟀??陛下哪有那么傻! “皇后會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崩罱j替她上著藥,低聲說,“這么多年,皇后倚仗著外家勢力,在宮中做了不少陰私勾當。死在她手下的人命,不知有幾條。父皇得知這些事后,很是震怒,遲早會處罰她。如今不過是開了個頭?!?/br> 朱嫣聽了,心底默默。 她的姑母,一生尊榮,自小出生名門,嫁人時便為皇子正妃,其后為太子妃、皇后。她這一生,并未有多少挫折。想來她根本不會料到,自己有一天竟會被家族背棄。 說到底,姑母不過也只是家中的一枚棋子。倘若她的用處不大了,照樣會被棄若敝履。 安靜一陣子,她又問:“陛下……是如今才知悉的這些事兒么?” 李絡點點頭:“是我告訴父皇的。我自小在皇后手下茍延殘喘,對這些事再清楚不過?!?/br> 她的心陡然一跳,有些緊張:“你對姑母的事,知道多少?” “知道許多?!崩罱j說,“我知道她會在妃嬪的湯膳中動手腳,也知道她謀害過不少皇子。二皇兄看起來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那也并非單單是喝酒所致,有皇后的一份功勞?!?/br> “什、什么?!”朱嫣一震,小聲道,“你說什么?二殿下他……” “二皇兄體虛,太醫們都說是常年飲酒、行樂過于頻繁所致。不過,關雎宮里有皇后的人,她想要在二皇兄平時所用的補藥里動手腳,實在是易如反掌。且裕貴妃那種性子,豈能防得住皇后?過去多年,父皇顧忌著她的外家,不曾多查。如今舊賬翻起來,那可是真的翻不盡了?!?/br> 朱嫣聽了,有些糾結,問:“你連這種事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多年前,長定宮那場讓你雙腿殘疾的大火…其實…” 其實,她也在。 “我知道?!崩罱j定定地說。 “你知道?”朱嫣的呼吸一凝,心跳得咚咚快起來,“你知道,那場大火是怎么回事嗎?” “嗯?!?/br> “那你……不討厭我?” “我為什么要討厭你?”李絡奇怪道,“那場大火,是皇后宮中的宮人失手所致,和你有什么關系?那時的你,不過才七八歲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