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沈蘊。2008年10月5日。 畫的是他,十年前的自己,沈蘊筆下惟妙惟肖的蔣競年。 呼吸仿佛輕了幾分,時間過了好久,久到廣播里男主播的聲音戛然而止,換上一首舒緩的音樂,蔣競年才翻開下一頁。 依然是他的素描,少年穿著校服,袖口卷到手肘,腳尖抵在課桌下的橫梁上,身體懶洋洋地往后仰,背靠在教室的后墻上。 頭發很短,微微擰著眉,在看書。 再下一張,他站在cao場的主席臺上,垂下眼眸,拿著演講稿在發言。 繼續往下翻,是他在籃球場投籃、運動會上跑步、食堂里吃飯、圖書館學習…… 再往后,是重逢。 他開車時的側臉、他開會時嚴肅的樣子、他在應酬時的虛與委蛇、他坐在烏篷船里發呆…… 每一張都是他,從少年到青年,甚至有那段她不曾參與過、憑著想象描繪的他。 他笑容滿面的捧著錄取通知書。 他坐在b大校園的長凳上看書。 他拖著行李只身去美國的背影。 他在公司開幕儀式上剪彩。 …… …… 合上最后一頁,蔣競年的動作停了好半晌。他闔了闔眼睛,將眼眸內洶涌而出的情緒收了回去。 這才將畫冊放回禮品盒內,啟動了車。 _ 大概是蔣競年跟elly打過招呼的緣故,演唱會后的一個禮拜內,沈蘊在辦公室沒有聽到任何關于她和蔣競年的事情。 同事們照常和她打招呼、交洽工作。 沈蘊私下偷偷問過夏敏,最近有沒有聽到什么八卦傳聞,夏敏一頭霧水的反問她什么八卦。 至此,沈蘊算是定下心來。 連身為百事通的夏敏都不知道,看來那三人并沒有把此事傳出去。 生活又恢復以往平靜如水的狀態。沈蘊的生活依然是忙碌而又單調,工作和畫稿,仍然占據了生活的絕大多數時間。 唯一的不同,就是多了個蔣競年。 他們在工作上仍舊嚴格保持著上下級的關系,從不逾越??障聛?,偶爾出去約會,吃吃飯、看看電影、采采風。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她在畫畫,蔣競年在電腦前工作。 周末的時候,她會搬去蔣競年那套陽明路的別墅,這是蔣競年的要求,作為地下戀情的補償。 起先沈蘊很猶豫,后來連俞快都看不過眼,當著蔣競年的面趕她:能不能體諒一下異地戀的心酸,大周末的別在我面前撒狗糧!滾滾滾!有多遠滾多遠! 再后來,一到周五晚上,蔣競年就準時來接她。 蔣競年的那套別墅很大,上下兩層樓,因為保潔阿姨每周都會來打掃,再加上蔣競年是個潔癖癥十級患者,角角落落都干凈到一塵不染。 裝修是現代簡約式風格,從硬裝到軟裝,無一不體現出房子主人冷淡的個性,甚至有淡淡的壓抑感撲面而來。 自從沈蘊決定來住后,蔣競年慢慢往家里購置生活用品。從牙刷到拖鞋,連睡衣都是情侶套裝。 蔣競年每一個細微的用心,都像在給沈蘊勾畫一個家的模樣。 熱戀中的情侶總是特別膩,他們也不例外。但是蔣競年很克制,牽手擁抱親吻之外,點到為止,不會過分逾越。 他們分睡在兩個房間,對門。 有一次,沈蘊看到他克制著、粗著氣推門而出,她急急地解釋:“其實…我也沒那么保守……” 她的意思很明顯。 握在把手的那只手一頓,蔣競年轉頭看她,片刻后,笑了。 他說好我知道了,然后還是推門而出。 ……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六月初的某一天。 那是個周六,陰雨綿綿,路過花園,能聞到空氣中泥土的氣息。 一大早,兩人驅車去附近的大型超市買了點水果零食,以及速凍食品。天氣預報說今明兩天會有大雨至暴雨,兩人打算窩在家里不出去。 到門口,沈蘊按指紋,開鎖。 “滴”一聲,門開了。 蔣競年在外頭收了傘,他的肩頭被雨水打濕了一大片,沈蘊進去,在玄關處拿了條干毛巾,幫他擦肩頭的水漬。 就在這時候,電話鈴聲驟然響起。 蔣競年接起,還未開口說話,身子倏然僵住,臉色不斷往下沉。 沈蘊幫他擦完水漬,注意到他凝重的神色,不安地問:“怎么了?” 蔣競年忽然抬手,將沈蘊的手裹進掌心。眼里有一閃而過的悲痛,半晌,沉著聲音說:“霞姐走了?!?/br> 林霞走得很突然,沒有半點預兆,從病情惡化到去世不到兩天,張哥慌得六神無主,甚至來不及通知蔣競年和陳望他們來看林霞最后一眼。 蔣競年和沈蘊到醫院的時候,看到張哥耷拉著腦袋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雙手搭著膝蓋,泛白的鬢角無端生出一絲滄桑感。 醫院天花板上的熾白燈光打在他瘦削的肩膀上,起起伏伏。 沈蘊看到那雙因勞碌而粗糙皴裂的手,在微微顫抖。 到晚上,陳望和許墐一道趕到s市。 林霞沒有子女,蔣競年他們幫著料理了身后事,又出錢又出力。張哥千恩萬謝,說以后一定會還了這筆錢,陳望只說讓他好好保重身體,別讓霞姐擔心。 一句霞姐,令張哥霎時紅了眼眶。 老夫老妻這么多年,早過了年輕時的濃情蜜意,甚至在吵架的時候,總有一萬次想掐死對象的沖動。即便如此,可總歸是有那么一個人,哪怕拌拌嘴,吵吵鬧鬧,也是好的。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年輕時體會不出這句話的真諦,隨著年齡增長感受越發深。進屋,就剩孤零零的一個人,全是寂寞,寂寞到只能對著空氣跟自己說話。 公墓是蔣競年挑的,在s市郊區的某個陵園,環境優美。因為林霞不是本地人,沒戶口,蔣競年托了人,以高于市場價三倍的價格買下這塊公墓。 這些事,蔣競年沒和張哥說,怕他又念叨還錢的事。 辦完林霞的喪事,陳望和許墐就飛回了b市,這期間,許墐和蔣競年沒有一句交流,完全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姿態,遑論沈蘊,看都不看一眼。 只有在面對陳望時,許墐才會聊上幾句。 沈蘊替蔣競年難過,同時也替他不值。 明明他什么都沒做錯,為什么要被許墐如此冷落對待。 沈蘊這么跟蔣競年抱怨的時候,蔣競年只淡然一笑:“朋友之間的相處講究緣分,三觀合則志同道合,不合則分道揚鑣。不必強求?!?/br> 因為梅雨季節,這場雨足足下到高考結束,終于放晴了幾天。高考過后的那個周六,蔣競年又一次帶沈蘊去了s市郊區的陵園。 這次,他們去看了兩個特殊的人。 蔣競年的父母。 下過雨的墓園到處散發著泥土氣息,混雜著淡淡的煙燭味道。不是逢年過節,墓園里只有零零散散幾個人,表情或喜或悲或麻木。 總歸是人間百態。 下了車,沈蘊跟在蔣競年身后,彎彎繞繞了好長一段路,在一座雙人墓碑前停下。 蔣競年俯身,將手里的花置于墓碑前,鞠了兩個躬。沈蘊也跟著鞠躬,聽到蔣競年說:“我媽不喜歡百合那些淡雅的花,就喜歡紅玫瑰?!?/br> 他的聲音很輕很低,像是在訴說,又是在囈語:“她說,紅玫瑰比較襯她?!?/br> 一大束火紅嬌艷的玫瑰花,出現在清冷的墓園,分外顯眼。但與墓碑上,美艷嬌俏的女人一對比,卻又遜色幾分。 遺照上的女人美的不可方物,烈焰紅唇襯得她的肌膚白如雪,眉眼與蔣競年有七八分相似,連冷淡的神色都是如出一轍。 而另一座墓碑上的男人,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透過有年代感的照片,依舊能看出眉清目秀的五官。 郎才女貌,甚是登對的一對夫妻。 “奧?!彼恢涝撜f些什么,好像此刻說什么都顯得特別蒼白。倒是蔣競年,笑了,抬手捏了下她的臉:“干嘛哭喪著臉,替我難過?” 沈蘊沒心情跟他打趣,拂開他的手,輕睨他一眼,“別鬧?!?/br> 他的手落了空,轉而攬過沈蘊的肩,斂笑,淡淡道,“媽,這是我女朋友,是不是長得跟你一樣漂亮?” 沒想到他這么不正經,沈蘊用手肘撞他的腰,聽到蔣競年繼續說:“不過脾氣比你好多了?!?/br> “偶爾發發小脾氣,但是很好哄?!?/br> “最是經不起逗?!?/br> 沈蘊再也聽不下去,抬手蒙住他的嘴:“別說了!” 嘴被蒙住,露出一雙狹長的眼睛,有笑意。沈蘊那顆一直沉著的心,稍稍松了幾分。 蔣競年握住沈蘊的手,移開,轉而攏在掌心。笑意漸漸斂去,說出來的話,輕而認真:“爸媽,她特別好,我不是一個人了?!?/br> 因為這句話,沈蘊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輕輕刺了一下。 蔣競年給墓碑重新描了字,沈蘊在旁邊幫忙,干完這些,日頭已經升的老高。兩人收拾了一下,打算回去??刹抛吡艘徊?,突然有個刺耳的聲音在耳邊炸響。 “喲,這不是蔣大老板么?!?/br> 沈蘊看到蔣競年的腳步倏然一頓,在看清那人面容時,眼神冷成冰霜。 第39章 說話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 燙著齊肩的卷發, 瓜子臉尖下巴。興許是方才那句尖銳的話, 無端給沈蘊一種刻薄相。 在她身邊站著個男人, 也是五十出頭的樣子, 眉眼竟與蔣競年有五六分相像。此時,正拎著一籃子元寶蠟燭, 皺著眉頭看身旁的女人,神情不悅。 可那女人絲毫沒察覺, 踩著高跟鞋往前走了一步,男人想拉她, 沒拉住, 只見女人雙手揣著褲兜, 陰陽怪氣的說:“喲,還記得你死去的爹媽呢,還以為你飛黃騰達了就不記得了呢?!?/br> 她的聲線很尖很細,讓沈蘊想到近年來流行的一個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