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條件十分不好的時候，確實會有些人家傾盡全家之力，集中去供養一個看起來最有出息的孩子。這種事情其實也不算稀罕，可問題在于，結局卻沒幾個是好的。

    不患貧患不公。

    同樣都是一個爹媽生下來的娃兒，就算當爹媽的沒辦法做到完完全全的一碗水端平，但起碼要擺出那個態度來。而一旦，當爹媽的都覺得自家的孩子合該從一生下來就分成個三五九等，那底下的孩子根本就沒辦法處。

    哪怕一切順利，那個被全家供養的孩子最后是出息了，別的孩子也會心生怨毒。就好似，我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出路，結果就這樣被放棄了，還是被親爹親媽給放棄的。而從被放棄的那一刻開始，人生道路就截然不同的。偏偏，家里另外一個身上跟自己流著一樣血的人，卻步步高升，從此兩人天差地別……

    心里能好受？

    最可怕的還不是自己跟兄弟處境截然不同，而是將來的孩子。這世上的確是有人生下來就在別人的終點上，可那要是別人家的孩子，不會有什么感覺的，可若是你兄弟的孩子跟你的孩子處境天壤之別，當爹媽的心里能痛快？

    更別提，很多享受了全家資源供出去的孩子，最后的確是出息了，可他不一定覺得自己就有義務帶著兄弟姐妹。哪怕往好了說，愿意拉拔你一把的，也得要你捧著哄著，你說些好聽的把我伺候舒坦了，我再考慮一下要不要拉你一把。

    他只會認為，我出息是因為我自個兒有本事，而你沒出息合該怪你自己。

    “……家和萬事興，偏心就是亂家的開始！”村長赤紅著眼睛瞪著底下的村委成員，他不相信那些人完全不知情，怕只怕就他一個被刻意蒙在鼓里。

    果不其然，就有人遲疑的開了口：“大不了我對每個兒子都公平一些，閨女又咋樣呢？當閨女的還能跟她兄弟爭不成？心里不服氣就多打兩頓，村長你看，苗家那四妮子剛開始還鬧騰呢，現在不也老實了？小孩子啊，能成啥氣候?！?/br>
    有人開了頭，接下來就好辦多了，村委們相繼表露了自己的態度。

    “還是得打小教起，多跟他們說一說，就沒有不聽話的孩子?！?/br>
    “那家里一共就那么點兒錢，村長你說的容易，一碗水端平了，真要是那樣，我家啥時候才能出個大學生呢？這輩兒苦一點，下一輩兒不就享福了？”

    “就是啊，你看那苗家，不就供出來了？咱們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還不準咱們學？笨蛋沒那個福氣，還不興聰明的兄弟出息起來？非要所有人都窩在鄉下地頭啃餑餑……”

    不一定所有人都是這么個想法，可不得不說，有這種想法的人占了大多數。

    誰讓這年頭還是習慣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不分家就都是一家子，一家子那計較那么多干啥呢？與其所有人都過不好，還不如咬咬牙供出去一個，興許將來就不一樣了。

    村長很是無力，偏這會兒又有人跑過來喊他。

    “村長！村長快來啊，那頭老劉家打起來了！”

    說起來，這老劉家也是村里的名人。最出名的事兒是啥呢？是很多年以前，劉家三媳婦用殺蟲劑給長了頭虱的小兒子洗頭，結果生生的把人給洗沒了。

    那家也一直挺不安生的，尤其在那事兒之后，劉家三媳婦被家里人狠狠的收拾了一番，從此抬不起頭來，重活累活永遠都是她的，吃的卻是剩飯剩菜，她男人稍有不順心還會抬手給她一巴掌。

    這些事兒，村里多數人都是知道的，甚至連劉三媳婦的娘家也有所耳聞，卻沒人幫她出頭。她原有倆兒子，死的那個是小兒子，還有一個大的，今年也該說媳婦了。

    問題就出在這里。

    劉三媳婦的大兒子屬于憨厚老實那一掛的，非要說的話，倒是跟苗解放那種挺相似的，都是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農活倒是干得不錯，性子也還行，但一點兒也不出挑，存在感非常之弱。本來，像他這種娶個媳婦也不難的，劉三雖說愛打婆娘，對這個唯一的兒子還是很上心的，夫妻倆就這么一個孩子，平時開銷不大，攢一攢錢湊出兒子的媳婦本倒也不難。

    結果，臨到說親了，劉家老倆口要求他們把錢拿出來，供老二家的小兒子上學。

    這還不是夫妻倆鬧矛盾那么簡單的，而是劉三跟劉二干上了。

    村長簡直要瘋。

    而跟著他趕過來的村委等人也是面面相覷，在他們看來，讓兒女為了某個出息的兄弟犧牲那是應該的，可輪到自己時，這心里很不是滋味。

    ……

    苗家那頭，李桂芳總算將毓秀上學要用的東西都歸整好了，主要都是夏秋季節的東西，冬裝幾乎沒帶。因為她打聽到，首都那頭的冬天比他們這一帶要冷上太多太多了，與其帶棉襖不如回頭在首都買一身厚實的。同理，棉被褥子也是一樣的，帶著笨重不說，到時候還不一定能派上用處。

    費了半天勁兒，李桂芳這才折騰好了，還沒等她松一口氣，緊跟著她娘家嫂子就過來告訴她，全村起碼一半人都在罵她，尤其那劉三媳婦，要不是有人攔著，估摸著就該打上門來了。

    “啥玩意兒？！”

    李桂芳懵了個結結實實，隨著開學日子的臨近，她這幾天真就沒工夫去管別人家的事兒。整理行囊還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對毓秀進行臨時的特訓。

    特訓的內容很多，單就是洗衣服特訓差點兒要了李桂芳的命，她是咋都沒想到，自家這個打小就聰慧的孫女居然連洗衣服要往領口袖口多打兩遍肥皂都不知道。

    洗衣服刷鞋、鋪床疊被、收拾房間……

    眼瞅著出發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李桂芳愁得頭都快禿了。她一直以為，學習才是最難的，像這些簡單的家務活兒，不都是看一遍就會的嗎？哪怕先前的禿頭小傻子來弟，那也只是不會喂雞趕鴨生火做飯，來弟她是會自己收拾屋子的，包括洗衣服她也是會的，反正李桂芳對來弟的要求一貫都是，別給家里添麻煩，管好你自己。

    可李桂芳真沒想到，毓秀啊，她連自個兒洗頭都不會。

    意識到這一點后，李桂芳恨不得抬手給自己兩巴掌，尤其是毓秀可憐巴巴的望著她，一副“奶你跟我去吧”的表情，愈發得讓李桂芳心揪著疼。關鍵吧，再怎么心疼，該訓練的還得訓練，惹得這幾天甄美哪兒也沒去，就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廊下看李桂芳往死里折騰毓秀。

    外人都猜錯了，甄美之所以不鬧騰，一則是她腦子蠢，聽信了李桂芳說的家里錢不多，暫時只夠毓秀使，等將來毓秀有出息了，她就可以跟著享福了；二則她最近每頓都能吃個八分飽，還能在家看大戲，傻子才鬧騰呢。

    至于為啥甄珠變賣嫁妝她也沒半分反應……

    她原先就知道甄珠有多少嫁妝，一樣一樣的她都看過的。再說了，原先她嫉妒甄珠，那是因為倆人是一家子姐妹，哪怕大人是分家了，可她又不知道啥叫分家。都姓甄的，咋的就你有我沒有？如今就好了，她改姓了苗，別說甄珠眼下是在賣嫁妝，就算再買個十倍二十倍的，關她屁事！

    就這樣，甄美高高興興的看著李桂芳教毓秀這個那個，再看毓秀滿臉委屈卻又不得不笨手笨腳的努力學習……

    哈哈哈哈哈，心里樂開了花！~

    接著，李家舅婆就登門了，告訴了李桂芳這個天大的消息。

    李桂芳一臉的茫然和不敢置信，李家舅婆好聲好氣的解釋了一遍，末了還責怪道：“你說你有這么好的法子，為啥就不能早些教教我呢？敢情你以前跟我交好都是哄我玩兒的？我家一群笨蛋呢，最出息的還是蘭香那孩子，可那也是她長得好看嫁得好，又不是她自個兒出息了?！?/br>
    短暫的懵圈后，李桂芳后知后覺的啐了一口：“這都是啥玩意兒？毓秀能讀書不是因為她自個兒聰明嗎？跟干不干活兒有啥關系？”

    “你可得了，人一共也就那么點時間和力氣，用在了干活上頭，還能念好書？我就不說別個，單說你家盼娣好了，她不也挺聰明的？要是她打小啥都不干，就一門心思的念書，我敢保證，她絕對考得比這回要好！”

    “我還以為你要保證她鐵定能考上大學呢！”李桂芳白了她一眼。

    李家舅婆當下就不樂意了：“那你自己想想看，你干了一天活兒，你還有勁兒干別的嗎？累都累壞了，有時候累得連吃飯都沒力氣了，恨不得立馬躺下來休息。你說干別的？能干啥？”

    還真別說，這話確實是有點兒道理的。

    “我我我！”甄美這回聽懂了，立馬舉手自薦，“不干活就讀書！好好讀書！”

    聽到這話，李桂芳本能的一抬手，嚇得甄美火速往后頭竄，愣是沒叫她打到：“你在老甄家咋不想著好好讀書呢？為啥那會兒你非要鬧著不讀書，要回家干活呢？”

    甄美一臉的不高興：“我在老甄家是放鴨子的！大清早的吃得飽飽的，兜里還揣著糖塊炒豆子，拿竹竿子趕鴨鴨去河邊！然后我就可以玩啦！到時間再把鴨子趕回家就好了。這不比讀書輕??？可在你家呢？累死我了，我還不如去讀書呢！”

    “我看你就應該回老甄家去！”李桂芳見她提到老甄家時，是一臉的憧憬懷念，頓時沒忍住懟了她一句。

    “回不去了……他們不要我了……”甄美委屈得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落，其實最叫她想不明白的，還不是李桂芳偏心眼這件事兒，而是為啥胖子珠能留在甄家，她卻被甄家趕出來了呢？

    李桂芳靈機一動，喊李家舅婆繼續教毓秀刷鞋，自個兒則拎著甄美去了老甄家。

    當然，是甄家老屋那邊。

    恰好老甄家也在說村里的事兒，甄討厭在那頭砸吧著嘴，說李桂芳可真的是開了個好頭，一夜夢回解放前??！養閨女全是賠錢貨，能賣多少錢就賣多少錢，兒子們也是分個高低的，擱在舊社會，就是最聰明的繼承家產，剩下的全去當管事。

    “……只怕那李桂芳恨不得自己還待在舊社會，這樣她就不用愁小美了，直接提腳賣了，省時省事還能給家里添個進項?！?/br>
    李桂芳到甄家院門口時，聽到的就是這個話。

    一時間，李桂芳連生氣都忘了，心說你咋就那么了解我呢？

    “陶燕！”等回過神來，李桂芳還是沒了好氣，把甄美往甄家院子里一推，“你看我把誰給你帶來了?！?/br>
    甄討厭完全沒有編排人壞話被正主兒逮了個正著的窘迫，她只目瞪口呆的看著好些日子沒見的甄美，面上一陣恍惚，半晌才感概道：“還是你李桂芳會養孩子啊，你說要是珠珠跟毓秀換回來，那是不是這會兒她已經瘦下來了？”

    李桂芳當然知道這人在拐著彎兒的罵她刻薄，也不惱，指著甄美直截了當的道：“你們養她那么些年了，也有感情了對吧？要不這樣好了，來弟已經還給你們了，甄美我也不要了，全都給你！白送！”

    這話一出，別說甄討厭了，連待在家里養胎即將臨盆的甄俊媳婦都驚呆了，咋都沒想到她李桂芳還能說出這種、這種……忒不要臉的話來。

    送孩子回來也就算了，她咋就還能頂著一副高高在上施舍的表情呢？

    要不咋說姜還是老的辣，甄俊媳婦完全懵了，甄討厭卻是冷笑著走了過來：“我啊，我才不是你這種死死扣著別人娃娃不放的人！是你的就是你的，是我的才是我的！苗美啊，那是你親孫女。再說我家多窮呢，老大家三個娃，小俊媳婦下個月就要生了。再來一個？再來一個誰養得起??！你給錢嗎？你要是心疼她，讓她回來養在我家里，給錢嗎？起碼飯錢總是要給的吧？要不怎么說你們家種啊，小美珠珠，一個賽一個的能吃，一個小美頂兩個來弟！是自家的也就算了，給別家養娃兒，你當我傻??？”

    給錢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

    李桂芳氣沉丹田：“你都養她那么大了，左不過再養個兩三年，隨便說個人家就能嫁出去了。再不然你回頭打聽打聽？看看有誰家缺閨女的，把她送了唄?！?/br>
    饒是甄討厭自以為很了解李桂芳了，還是沒想到這人居然能不要臉到這個程度。

    仔細想想也是，何小紅已經夠奇葩了，這些年來，愣是沒能在李桂芳手里討得半點兒好處，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李桂芳啊，那就不是個好東西！

    “別介，我都聽說了，你哄小美說家里沒錢了……哎喲這話也就這傻孩子會信。得了，我也懶得揭穿你，反正你哄都哄了，干嘛不接著往下哄？小美??！”甄討厭指著李桂芳，扭頭看向甄美，“這老東西咋哄你來著？說將來毓秀出息了，你就可以享福了？是吧？”

    甄美迷茫的點了點頭。

    “你可記住這個話，千萬千萬要把這個話記在心里。等以后啊，毓秀有出息了，你就可以享福了！”甄討厭可不是甄興華和周萍，自打甄興華那天告訴她，毓秀那頭徹底沒希望了，兩家也決定不換了，她就將毓秀從自家人的名單里徹底的劃掉了。

    ——是你自個兒不肯回來的，將來甭管好的賴的，你就受著吧！

    李桂芳眼見此行目的沒達成甚至有可能賠了夫人又折兵，趕緊叫停，又把甄美給領了回去。只是在離開甄家后，她猛的想起了一個事兒，扭頭沖著甄討厭喊道：“她不叫苗美！你要是真的不要，我回頭給她上戶口去，叫……叫苗福弟！”

    就算李桂芳沒詳細的說是哪幾個字，但憑借甄討厭對她的了解，猜也猜到了這個名字的意思。

    因為苗飛躍已經出生了，就不需要招啊、盼啊、要啊的，那就把福氣給弟弟唄，多么淺顯易懂又飽含著當奶奶的對孫子無比的疼愛。

    我呸??！

    甄討厭也不是什么好人，回頭就將這個事兒大肆宣揚。結果村長當忙著給各家各戶滅火都來不及，又迎來了新的一波鬧騰。

    改名??！

    必須改名??！

    李桂芳說的沒錯！她男人本來叫苗三屯的時候，一直都是平安無事的，打過多少場戰役都能安然歸來，咋就在改叫苗光榮以后光榮犧牲了呢？要知道，那會兒都已經是四九年了！還有苗家的招娣盼娣都是笨蛋，毓秀就不一樣的，人家說了，鐘靈毓秀，這名字就透著一股子聰明勁兒。

    對了對了，還有老甄家的甄卓凡，跟那些俊啊偉啊壯啊，一聽就高人一等。

    消息一傳開，首先被震住的就是來弟。

    因為甄大伯娘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太對，忍不住跟閨女商量：“俐俐啊，要不咱們別叫俐俐了，再改個名兒吧？咱們叫大學咋樣？甄大學，一聽就是大學生！”

    來弟：…………

    我忒么還不如叫甄漂亮呢！

    好歹以后能開個整形醫院當老板呢??！

    忍著吐血的沖動，來弟也顧不得追究她媽這是上哪兒受了刺激，只趕緊打消她媽這個可怕的念頭：“媽，我能考上大學的，我保證！還有，名字跟命運沒關系的，你想想甄美啊，她長得也不好看??！甄偉啊，他跟偉大也扯不上邊兒??！”

    甄偉剛一進門就聽到這個剛來家不久的meimei在說自己的壞話，猶豫了一下，他深以為就憑借自己在家里的最新地位……還是別給自個兒找麻煩了。

    “那珠珠呢？”甄大伯娘倒是不生氣，還努力找出了個例子來。

    甄珠大佬？來弟一愣住了，那甄珠的氣質也跟這個名字八竿子扯不上關系??！緊接著，她就聽到身后傳來甄偉那獨有的鵝一般的大笑聲，她扭頭不解的看過去。

    “對對，媽您說的太對了，珠珠??！她叫甄珠，她真的就跟頭肥豬一樣！”甄偉笑瘋了，邊笑邊挪到了來弟身邊，小聲的說道，“咱媽不識字?！?/br>
    來弟：…………

    就算不識字也不能認為甄珠的珠跟肥豬的豬是一個字??！當爹媽的跟孩子是有多大的仇，才能取這種名字？？

    “反正我不改名，我就要叫甄伶俐?！眮淼軋远ǖ恼f。

    不改就不改吧，這要是來弟打小就養在甄家，當媽的興許還會逼她同意，但眼下這種情況，甄大伯娘對這個閨女還是很客氣的，反正不比對兒子們那么隨意。于是，來弟保住了自己的名字，可緊接著，大概是甄大伯娘舍不得這個上好的名字，扭頭去跟兒媳婦商量。

    “小俊媳婦，要不然回頭你肚子里這個生出來了……”

    “叫甄大學！好好好，媽我喜歡這個名字！叫孩子長大后考大學！”甄俊媳婦一臉的開心撫著高高隆起的肚子，“我娃兒以后也是大學生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