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錯門了，趕緊回家去！”李桂芳剛才還在想盼娣咋還不回來，結果轉眼間，盼娣回來了，還多捎帶了個拖油瓶回來。

    甄珠停住腳步，剛打算出去，突然想到了剛才的話題，忙又轉身走到李桂芳跟前，問她：“苗奶奶，我聽人家說，我爸給了親戚四百塊錢?！?/br>
    “你不知道嗎？”李桂芳還愣了一下，回想了片刻后，了然的道，“你盡惦記你媽哭了?！?/br>
    “那四百塊錢是多少??？能買啥呢？”

    “能買你四個媽還有剩！”李桂芳白了她一眼，喊招娣盼娣去洗手擺碗筷，又讓毓秀把堂屋桌上的課本收一收。

    甄珠氣鼓鼓的瞪著李桂芳，她再傻也知道這話不是好話。

    李桂芳扭頭一看：“我說你咋還不走？我可不會留你吃飯?！鳖D了頓，她想起來了，“你問我四百塊能買啥對吧？四百塊買回來的糖，你天天吃，不歇氣的吃，白天黑夜的吃，吃一年都吃不完，能叫你吃到你再也不想吃糖了！”

    甄珠：……

    不敢置信都不足以形容此時此刻甄珠那崩潰的心情。

    一個沒忍住，甄珠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哇哇的大哭起來，邊哭還邊問：“那為啥??？我爸為啥要給親戚呢？他還不如給我買糖吃！”

    “我也覺得他還不如給你買糖吃，起碼錢沒給外人花，對吧？”這錢給誰花是一門學問，哪怕以前甄興華孝父母疼婆娘寵孩子，外人最多私底下逼逼兩句，畢竟別人家的事情關你屁事??！可一旦錢財露了白，還給了別人……

    李桂芳砸吧砸嘴，覺得周萍真是個禍害。

    甄珠還坐在地上哭啊，她太心疼了。

    聽到甄珠的哭聲，毓秀快快的收拾了書包，跑出來看情況。聽了這些話，毓秀仰著頭看她奶，白嫩嫩的小臉上全是疑惑不解：“四百塊錢很多嗎？糖很多嗎？”

    李桂芳想著毓秀對那些零嘴的興趣不大，思量了一下，很快就又改了說辭，把糖塊的比喻改成了書。四百塊錢能買多少書？足夠買好幾間屋子的書，保管你不吃不喝不睡的看，看上幾年也看不完。

    毓秀：……

    扎心了我的奶。

    李桂芳還說：“四百塊錢啊，公社里多少錢一輩子就沒摸到過這么多錢，你爸為了你媽也是真舍得?！?/br>
    “為啥啊為啥??！”甄珠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嘴里還不停的叫嚷嚷。

    “為啥??？誰讓你媽舍不得這門親呢？”李桂芳本來不想搭理這小胖妞的，可眼見這孩子哭起來沒完沒了的，心說你再哭下去，回頭叫別人瞧見了，還以為我吃飽了撐著欺負人家孩子玩兒呢。沒奈何，她只能勉勉強強的安慰了兩句，“你媽舍不得這門親戚，你爸能咋樣呢？這種事情本來就該讓你媽出面擋的，就算她擋不住，好賴也說一句，這門親戚再也不要了，從今以后不想跟她娘家再有任何來往了。只要她這么一說，你爸不就能擋住了？”

    講真，甄珠其實沒太聽懂，可有一點她明白了，就是這個事情其實是有辦法處理的。有辦法，但是她爸媽不作為。

    “為啥啊為啥??！”甄珠氣到哭，“那只要說兩句話就成了，他們為啥不說呢？”

    李桂芳瞅了一眼堂屋，招娣盼娣已經把碗筷擺好了，何小紅正在灶屋里舀飯盛菜，她真怕甄家這小胖妞就這么賴在她家里不走了，自家這點口糧可不夠糟蹋了。

    “你哪兒來的那么多為啥？咋跟盼娣似的，為啥jiejiemeimei不干活為啥我干，為啥meimei有的吃為啥我沒有……”李桂芳頭都大了，心說這孩子學誰不好，學盼娣干啥？

    可甄珠明顯是個倔脾氣，她就是想不明白，她就是要問個明白！

    沒奈何，李桂芳只好耐著性子跟她分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話聽說過沒？這對待自己人能跟外人一樣嗎？對自家親戚下不了狠心有啥法子？那是你媽的娘家人，她不拿個態度出來，啥都不管也不問，就知道哭哭哭，把所有事兒全丟給你爸，你爸咋辦？他沒法管！”

    “說白了，就是你媽還想要這門親戚，她舍不得丟開娘家人，你爸想做啥都做不成。他能咋辦？這婆娘不要了？”

    “你爸舍不得你媽，你媽舍不得她娘家人。這事兒說一千道一萬，不可能人人都高興的，那就得有人不高興，周家人高興了，可不得你爸媽受委屈？沒轍兒！”

    甄珠臉上掛著淚，小腦瓜子努力的思考李桂芳這些問題，半晌才問：“周家人是誰？”

    李桂芳都被她氣到沒脾氣了，忍不住拿手往她頭頂拍了一下，扭頭讓毓秀回屋吃飯去：“走，我送你回家！”說罷，也不管甄珠愿意不愿意，提溜上人就出門了。

    一路上，甄珠還在哭鬧著掙扎著，李桂芳邊走邊跟她講：“這事兒怪不得你爸，要怨就怨你媽。要我說，這種親戚不斷掉還留著過年嗎？我猜啊，你媽舍不得丟掉這門親戚，是打量著凡事不能做得太絕，想給自己留一條后路。嘖嘖，這種親戚留著怕是條絕路吧？”

    等快到時，李桂芳直接丟下甄珠就回去了，留下甄珠一人，要哭不哭的邁開小粗腿往家里走。

    此時的甄家只有周萍和甄卓凡倆人，周萍在灶屋里生火做飯，甄卓凡則高高興興的翻看著新發下來的課本。等甄珠走上院壩時，周萍正好從灶屋里探出頭來，見到胖閨女，她長長的松了一口氣：“咋這么晚才回來？下次別玩那么久，早點回家，媽都擔心壞了?！?/br>
    等周萍把飯菜端上來時，才發現甄珠滿臉是淚。

    “咋了？珠珠你咋了？誰欺負你了？”

    甄珠拿手背抹了一下眼淚，很大聲的吸了下鼻涕，委屈的問她媽：“為啥你要讓爸爸給周家人錢？”

    走了這一路，甄珠已經忘了具體數目是多少了，更不知道那四百塊里頭，有兩百塊是給了甄討厭的。不過，那不重要，她只記得她媽讓她爸給親戚的錢，能讓她吃糖吃到再也吃不下為止。

    周萍驚了，差點兒把手里的飯菜給打翻了：“你、你說啥呢？不要胡說?！?/br>
    “我都知道了！知道了！”甄珠又氣又委屈，剛才好不容易止住了的眼淚，又大滴大滴的往下落，她傷心壞了，比上次零食被甄討厭搶走那一次還要傷心，“你為啥??？這種親戚留著過年??！只要你說一句，你不要這門親戚了，我爸就能把人趕出去！就算我爸不行，還有我大伯呢，咱們家那么多人，還真怕他們不成？”

    “你這孩子……”周萍面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半晌才嘆了一口氣，搖頭道，“你還小，你不懂?！?/br>
    甄珠承認她還小，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可老師都說了，不懂就問，學問學問要學要問，要是因為不懂就不問，那一輩子都不會懂的。就說周家人搶錢這個事兒，她原先是不懂，問了別人不就懂了嗎？

    當下，甄珠把她這套理論搬了出來，堵得周萍啞口無言。

    又半晌，周萍才滿臉悲傷的開了口：“珠珠，親戚跟外人是不一樣的，咋能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呢？斷親說的容易，做起來可沒那么容易。再說……”

    “再說啥??？”甄珠不懂，所以她梗著脖子繼續問。

    可周萍卻說不出來。

    為啥不能把事情做絕？因為一旦真的徹底撕破了臉，她就等于沒娘家了。以前，就算她娘家離得遠了些，可遠并不等于沒有。她男人常年不在家，萬一家里有個啥事兒，她至少還能想著娘家人，即便娘家幫不上忙那多少也有個底氣。不然呢？有個啥事兒找誰？找她婆婆嗎？

    李桂芳有句話說的很對，周萍就是想給自己留一條后路。

    歸根結底，周萍是菟絲花，她根本沒辦法靠自己立起來。既然立不住，她就只能攀附別人，偏生甄興華一年到頭都不著家，她心里沒底，她害怕??！

    一切悲劇的根源，就是她立不住。

    可這些事兒，指望甄珠一個小屁孩子能理解？不可能的，先不說甄珠年歲太小了，就算她將來長大了……

    娘家靠不住就不靠??！

    男人靠不住就換掉??！

    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只有自己最可靠！

    甄珠固執的認為，別人要搶你的東西，你還念著他是親戚？你是不是傻？他非要搶，你跟他打??！打不過他，你找別人幫你忙??！真要是實在是打不過也搶不回來，你倒是跟他拼了，兩敗俱傷也比只有自己吃虧來得強吧？

    “那要是他下回還來，還管你要錢要東西咋辦？你還給他？”

    周萍搖搖頭，可沒等甄珠松口氣，她又說：“他不會再來了，不會的?！?/br>
    “咋可能呢？這要是我跟你要東西，你給我了，我下回一定還跟你要??！”甄珠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她不知道啥叫得寸進尺，可她知道她不敢跟甄討厭叫板，因為甄討厭會收拾她，但她敢跟她媽叫板，因為她媽最多也就逼逼她兩句。

    “不、不會的?！敝芷颊f著說著，又紅了眼圈，難受得不得了，“珠珠你別說了，給都給了，還能要回來不成？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好了，你吃飯吧，餓了吧？”

    “氣都氣飽了，還吃個屁??！”甄珠好氣啊，她先前看她媽掉眼淚，還覺得心疼，這會兒再看就只剩下了不耐煩，“舅舅他們咋那么討厭呢？他們一家咋都那么討人厭呢？我不準他們再來我家，不準！以后都別來了，這種親戚就該讓他們滾得越遠越好！”

    “你別亂說……小姑娘家家的，不能這么說話，沒禮貌。再說了，你還小，你又沒經歷過什么事兒，多一門親戚多一條退路?！?/br>
    甄珠覺得苗奶奶才是最厲害的，全都讓她給猜著了。頓時，她一揚頭：“啥多一門親戚多一條退路啊，有這種親戚是絕路??！姓周的咋都那么討厭呢！氣死我了??！”

    從本質上來說，甄珠和周萍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互相完全不能理解。

    這天晚上，周萍就沒吃下去飯，哭著跑回了房里。

    甄卓凡從媽和meimei開始吵架，就已經走了過來，可他毫無辦法，有心勸meimei別鬧了，可他的胖meimei已經氣得七竅生煙了，他深深的懷疑要是這會兒過去勸架，會不會被她像拍甄偉那樣，呼的一巴掌拍飛了。猶豫再三，甄卓凡還是什么都沒說，默默的過來吃飯。

    飯還是要吃的，甄珠在氣得跳腳后，最后還是決定先把肚子給填飽了。

    “我要好好吃飯快快長大，長大以后把那個大塊頭舅舅揍趴下，讓他管我叫奶奶??！”甄珠氣死了，她還記得自己每次把甄偉打哭以后，甄偉都會哭著叫奶奶。但其實甄偉是在喊奶奶過來救他，并不是管甄珠叫奶奶，可惜這一點甄珠并不清楚。

    甄卓凡：……

    我還是閉嘴吧。

    與此同時，出門在外的甄興華也在吃晚飯，他剛才出了點不大不小的事故，可把同行跟車的人嚇慘了?？粗焐淹?，哪怕再趕時間，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忙拉過他一起先把晚飯給解決了。

    甄興華是過完元宵節就出門的。

    他如今是隸屬于縣里的運輸大隊，主要是給鄉下的供銷社以及縣城里的百貨大樓做事的。其實，像這種單位福利待遇都是很不錯的，但缺陷也不是沒有，那就是完全沒有任何自由可言。每回都是上頭讓出發就得立刻出發，讓去哪兒送貨就得往哪里去，有時候倒不是單趟路線長，而是要來回在各個縣里跑，以至于根本就沒時間往家里趕。

    擱在以前，他雖然常年在外難免會記掛家里，但想的卻是溫馨美好的畫面?？蛇@一回就不同了，年里發生的事情讓他整顆心都揪在了一起，根本就沒法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工作上。萬幸的是，這年頭車子很少，他又是那種技術和經驗都有的老司機，這才沒真的出什么事兒，就是把跟車的嚇得不輕。

    跟車的問了他很多問題，他都沒怎么回答。能說什么呢？事情已經這樣了，不如先把工作做好，看下回能不能跟上頭商量一下，盡可能的跑短途，也好讓他能把心思放到家里。

    他還不知道，就這檔口，他閨女差點兒沒把他婆娘給逼死。

    不過，就算沒有甄珠搞事，那也還有他老娘，以及甄家其他的親戚。

    就像來弟記憶里那樣，沒過幾天，甄家一門親戚的孩子就病了，人家上門來找周萍借錢，說是治病救命的錢，借一塊錢，等回頭有錢了立馬還上。

    其實，這話的意思就是不打算還了。什么叫做有錢了還？那要是一直沒錢呢？潛臺詞已經放出來了，周萍還能不借？要知道，她哥是跟人打架斗毆把人打傷了要賠錢，人家是孩子生病了等著拿錢救命，那家還是姓甄的……

    最終，這錢還是借出去了，基本上就是有借無還了。

    說起來，甄家的親戚其實要比周家那頭靠譜多了，哪怕眼下知道甄興華家里不差錢，那也不可能隨便上門就討錢的。一個隊上住著，全都是熟人，別人在你背后戳脊梁骨說風涼話，多半人都是受不了的?？墒掠欣?，這一年到頭的，誰家還能沒個為難事兒？

    生病救命錢你借了，那孩子上學讀書呢？婚喪嫁娶呢？

    理由本來就是人找出來的，甄家親戚哪怕比周家人靠譜，那你借個一塊，我借個五毛，且每次都是有確鑿理由的，你借不借？只要開了頭，這事兒就沒法收住尾。至少，周萍是不可能做到的。

    她只是哭，每天哭，以淚洗面。

    到后來連甄珠都不愛往她跟前湊了，常常跑到苗家去，拉著盼娣吐黑泥。倒是毓秀，她嫌家里太吵了，常去甄家找卓凡哥哥說話寫作業，反正周萍哭都是躲在屋里哭的，其實什么都不影響。

    搖籃里的來弟滿頭黑線，只能說基因真他娘的神奇。

    在這種情況，毓秀和甄珠的生日到了。

    其實，鄉下地頭不太在乎生辰的。誰讓這年頭，家家戶戶都有好多個孩子，大人們忙于生計，誰也沒這個耐心去記這玩意兒。也就是苗家這邊了，李桂芳記得毓秀的生日，可就算這樣，大肆慶祝也是不可能的，她只是在生日當天的早上，給毓秀下了一碗雞蛋面。

    比起毓秀，甄珠就更慘了，她記性不好，壓根就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以前，她媽還會記得倆孩子的生日，可今年不是忙著傷心落淚嗎？周萍徹底給忘了，甄珠也就沒注意這事兒。

    這天放學后，仍舊是毓秀先跑回來了，她直接跟著甄卓凡就去了甄家看書。之后回來的是招娣，最后才是盼娣和甄珠。

    看到甄珠進門，何小紅激動的湊過去問她：“珠珠啊，你今天是吃了長壽面還是雞蛋？罐頭吃沒吃？別的好吃的呢？”

    甄珠有點兒懵：“沒有長壽面，沒有雞蛋蛋，沒有別的好吃的?！?/br>
    “為啥呢？”

    你問為啥，我還想問呢！甄珠像看傻子一樣的看向何小紅：“我吃了白米飯，一天三頓白米飯，我媽還給了我一個烤紅薯叫我帶學校里吃?！?/br>
    “別的呢？”

    甄珠搖頭，并且用懷疑的眼神瞄著何小紅，總覺得這人沒安好心，不是想騙她好吃的，就是想挑撥離間。沒一會兒，她就覺得自己猜對了。

    “你媽咋這樣呢？今天你過生日啊，咋能不給你做好吃的？起碼也該給你下碗長壽面，再吃個雞蛋??！毓秀都吃了的，你咋能沒有呢？這個媽當的，太不稱職……哎喲！”何小紅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要不是她及時拿手撐住了地，她說不定能直接摔個后腦著地，摔成傻子都是有可能的。

    屋檐下，來弟小腦袋微微探出了搖籃，她砸吧砸著嘴，覺得好可惜，咋沒直接給何小紅摔成傻子呢？功虧一簣??！

    “珠珠你推我……”何小紅一臉的心碎。

    甄珠翻了個大白眼，這幾天她在隊上以及學校里，沒少聽別人談論她家的事情。不過嘛，別人都是用聊天的口吻說話的，也就只有何小紅，全是埋怨。

    “我家咋樣我媽咋的，關你屁事??！”甄珠呸了何小紅一臉，轉身就雄赳赳氣昂昂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