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興華本身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事實上很多文化知識都是他入伍以后補的。周萍原本是城里人，因為娘家是有親兄弟的，自然輪不到她留下，因此在念完高中后就響應國家政策，服從組織安排，下鄉支援農村建設。

    夫妻倆的想法完全一致，都認為讀書很重要，絲毫未被局勢所影響，也認為總有一天，國家會恢復文化人的地位。既然兒子愿意給女兒補習功課，自然是鼎力支持。

    這可苦了甄珠。

    “毓秀，你看完書就拿走吧，通通拿走，一本都不要留，好不好？”甄珠瞅著外頭的天色，感覺她哥馬上就要回家了，識字算術課堂又要開課了，她苦著臉哀求毓秀，就盼著毓秀能把家里那么多課本圖畫書都帶走。

    毓秀堅定的搖搖頭：“不好。我奶說了，不可以隨便拿別人的東西?！?/br>
    “是我送給你的，送你的！”

    “不可以。我奶說了，別人的東西要愛惜，可以借來看看，但絕對不能借了不還。我爺爺是八路軍呢，八路軍絕對不拿百姓的一針一線?！?/br>
    甄珠癟著嘴含著眼淚，委屈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聲兒來：“毓秀meimei……”

    “珠珠jiejie乖啊，不哭不哭?！?/br>
    當周萍走到堂屋時，就看到苗家那個秀氣可人疼的小姑娘正在安慰自家胖閨女。這情景原本也沒啥問題，可配上她倆的稱呼，就顯得可笑多了。

    周萍是又好氣又好笑：“珠珠你又哭什么？人家毓秀比你還小呢，你當著meimei的面哭鼻子，也不害臊?！?/br>
    甄珠拿手背抹了抹眼淚，先把眼淚擦干凈了，然后再繼續癟著嘴哭：“把書拿走，通通拿走，一本都不要留，全叫毓秀拿走！”

    “為啥？”

    “珠珠不學習?！?/br>
    周萍無奈的搖了搖頭，從兜里掏出帕子給胖閨女擦眼淚：“那些書是珠珠你的嗎？不是，那是爸爸特地大老遠的從外面買回來送給哥哥的禮物。你能拿哥哥的東西送人嗎？那哥哥是不是也可以把珠珠的零食和小鴨鴨送人？”

    “不?。。。。?！”

    甄珠被嚇得眼淚都縮回去了，一把抱住小鴨鴨：“那是爸爸送給珠珠的！”

    “你要是想送給毓秀禮物，可以的，mama同意。但你只能送你自己的東西，你的小鴨鴨送給毓秀，爸爸mama還有哥哥都沒意見?？赡阋涀?，不能拿別人的東西做人情，這叫做慷他人之慨?！敝芷紳M臉嚴肅的告誡女兒，眼見胖閨女似乎被嚇住了，她起身去旁邊的五斗櫥里拿出了一個鐵罐子，那是滿滿一罐子的動物餅干，也是甄興華年前從外頭帶回來的。

    “珠珠的餅干！”甄珠懷里抱著小鴨鴨，眼珠子卻一眨不眨的盯著周萍手里的餅干罐子。

    周萍打開餅干罐子，遞給甄珠：“你現在可以跟毓秀分享了，這是你的東西，想送給誰都可以?！?/br>
    甄珠委屈得直抹眼淚，可還是聽話的抓了兩塊餅干給毓秀：“meimei吃?！?/br>
    毓秀搖頭，不單不接餅干，還把手放到了背后：“不吃，我家有，你自己吃?！?/br>
    “好！”這下甄珠可高興了，反手就把餅干往嘴里塞，含含糊糊的說，“毓秀meimei我最喜歡你了，最最最喜歡你了！”

    周萍被這倆孩子鬧得哭笑不得，眼見甄珠還要伸手去抓餅干，忙拿起來蓋上蓋子，徑自將餅干收了起來：“就快吃晚飯了，小心零食吃多了吃不下飯?！?/br>
    “吃得下！吃得下！”

    不理會胖閨女的抗議，周萍扭頭問毓秀：“你叔過幾天又要出遠門了，毓秀你回家問問你奶，要不要帶啥東西?！?/br>
    “好，我晚上告訴奶?！?/br>
    就傳個話而已，肯定是難不倒毓秀的。在當天的晚飯桌上，毓秀就將這個事兒告訴了李桂芳。確切的說，她是直接說出來了，全家都聽到了。

    李桂芳聽了沒啥表示，她前陣子剛收拾了大箱子，尋出了好幾塊料子。春衫幾乎不需要棉花，加上她年前還給毓秀織了件小毛衣，完全可以穿單衫套個毛衣。最重要的是……

    “人情用多了就沒了，衣裳料子我可以找別人買。對了，小紅你明個兒早上多煮倆雞蛋，讓毓秀帶著去甄家。毓秀你記住了，明個兒分一個白煮蛋給甄珠，咱們不能老麻煩人家，又不給表示的?！崩罟鸱己芮宄?，哪怕她再三叮囑毓秀不可以拿甄家的東西，可孩子一天到晚待在那邊，怎么可能不麻煩人家呢？想著以后求甄興華的地方多了去了，自然得把關系處好了。

    毓秀不懂這些，她只知道要聽奶奶的話。

    倒是何小紅，聽了這話忙不迭的表態：“好好，我明個兒一定記得多煮兩個雞蛋！”

    李桂芳狐疑的看了她一眼，總覺得這里頭有啥問題，不然這摳門玩意兒咋突然就大方起來了？帶著這樣的疑問，第二天李桂芳沒著急出門上工，愣是看著何小紅煮好了雞蛋，放到冷水里略涼了下，擦干凈塞到了毓秀兜兜里，這才離開了家?？删退氵@樣，李桂芳仍是滿肚子疑問，她總覺得自家那糟心兒媳又犯病了。

    這一天，毓秀跟甄珠分享了香噴噴的雞蛋，甄珠也大方的墊著小板凳拿了餅干罐子，跟毓秀一起吃。這回毓秀倒是沒推辭，可她也就嘗了一塊就不吃了，倒是甄珠一塊接著一塊，吃的肚皮滾圓徹底吃不下了才把餅干罐子放回去。

    與此同時，何小紅又開始了新一輪的作死。

    她在家里蒸了雞蛋糕，還特地發了一大坨面，打算做包子吃。新鮮的豬rou是沒有的，她就把掛在灶屋房梁上的臘rou取了下了。這還是年前李桂芳拿東西跟人換的，年三十那天切了一盤子放在米飯里蒸熟了，油汪汪的吃得很香了。因為舍不得都吃了，剩下的就掛在屋檐上，橫豎臘rou放得住，哪怕現在已經開春了，放到下個月總歸沒問題的。

    為啥非要放到下個月吃呢？因為農歷二月初五是毓秀的生日。

    何小紅當然知道婆婆的打算，可她才不管，橫豎她現在肚子里揣著娃兒，吃就吃了，也不單單是她一個人吃的，李桂芳就算脾氣再壞，還能毆打孕婦不成？

    抱著這個想法，她蒸了好幾個包子饅頭，臘rou餡兒的她自己全吃了，白面饅頭則是留給了倆閨女。

    “盼娣你趕緊吃，多吃點兒，媽知道你干活辛苦，可這也沒辦法，誰讓mama現在不能干活呢？你吃，多吃兩個，給你大姐留一個就成了。吃吧，吃飽了身體才會好，不然媽得多心疼呢?！焙涡〖t見盼娣兩眼珠子死死的盯著自己碗里的rou包子，面上閃過一絲不滿，不過還是忍住了沒發脾氣，笑著勸道，“媽知道你想吃rou，可你奶太小氣了，手里捏著錢也不知道多買一點。唉，mama這也是沒辦法，肚子里有你弟弟呢，一定得吃rou?！?/br>
    盼娣失望極了，只能接過白面饅頭，狠狠的咬著。

    純白面做的饅頭啊，一口咬下去，滿嘴都是麥香味，帶著一絲絲甜味兒，比雜糧窩窩頭好吃一百倍！

    一開始，盼娣還有些不高興，她也想吃rou，不過等白面饅頭入了嘴，她就什么都顧不得了，一面吃著，一面又伸手拿了一個。不過片刻工夫，她一人就吃了仨。

    “不能再吃了，得給你大姐留一個?！焙涡〖t阻止了她，心里還納悶，盼娣這又瘦又小的人兒，咋仨饅頭下肚還沒飽？這也太能吃了吧？

    盼娣舔了舔嘴唇，終是沒說什么。

    小學放學早，鍋里留下的最后一個饅頭，自然給了一放學就回家的招娣吃。招娣不知道白日里發生了什么事兒，見meimei沒有，還主動掰了半個給盼娣。于是，何小紅趁機又給倆閨女發了一波洗腦包，好叫她們知道，mama最愛的就是她們姐倆，在這個世界上母愛才是最偉大的。

    倆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娃兒懂什么？哪怕是這些日子一刻不停干活的盼娣，也因為吃到了香甜的白面饅頭，對她媽有了改觀。也是，奶奶只會罵人，有好吃的也是緊著毓秀的，也就是她媽了，會給她們做白面饅頭吃，而是jiejie只吃了半個，她可是吃了三個半呢！

    用幾個饅頭籠絡住了女兒們的心，何小紅當然也料到了李桂芳會不高興。

    可她還是低估了李桂芳的怒火。

    “想吃饅頭是吧？吃！我讓你吃??！”李桂芳返身去灶屋里蒸了一籠屜的饅頭，啪的一下摔在何小紅面前，“吃啊，你吃??！你一個人吃個夠??！”

    蒸饅頭的工夫，李桂芳將平日里放米面的缸子一一打開看過了。不看還好，看了簡直火冒三丈。

    苗家因為一貫都是李桂芳當家做主的，哪怕何小紅嫁進門都快十年了，也輪不到她管家。在今年以前，生火做飯的也是李桂芳，只有偶爾忙不過來了，何小紅才會去幫忙?？删退闶菐兔昧?，也是李桂芳將東西都收拾好了，讓何小紅進去看著火，或者飯菜好了讓她盛出來端到堂屋里去。

    因為這個習慣，直接導致李桂芳不像隊上其他人家那樣，會把糧食都鎖起來，而是直接擱在灶屋里的。畢竟，別家是因為幾個兒媳婦輪流做飯，怕私底下偷吃，當婆婆的才會防備著。苗家就苗解放一個獨苗苗，底下的孩子又還小，李桂芳壓根就沒想過要防備著點兒。

    結果……

    一籠屜的饅頭拍在何小紅面前后，李桂芳就讓苗解放將灶屋里所剩無幾的米面都搬去她那屋，包括幾壇子的腌菜。

    “媽你這是干啥？”何小紅心里犯怵，不過面上還是很穩得住的，“我這不是懷著孩子嗎？就白天容易餓，多煮了點兒吃的。再說也不是我一個人吃呢，我肚子里的孩子，還有毓秀姐妹仨?！?/br>
    毓秀本來老老實實的低頭扒著紅薯飯，自打她媽開始生火做飯后，家里的伙食水平那是直線下降。以前，她奶經常給她開小灶，下碗面條蒸個蛋什么的，再不濟也能吃到小米粥?？勺罱?，那是頓頓紅薯稀飯。好在，毓秀對吃的本來也沒多大追求，給她吃她就吃，不給也不會討要，甚至都不會惦記。

    其實，毓秀跟甄珠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毓秀壓根就不在乎那口吃的，對她來說，只要別餓肚子就成，吃啥不是吃呢？這就是為什么在甄家時，她能拒絕那些零食誘惑的根本原因。奶奶的教育是一回事兒，更多的則是她不好這一口。

    因此，冷不丁的聽到她媽提到了自己，毓秀下意識的抬起頭看了一眼，不過很快又低下頭繼續吃飯了。

    何小紅見狀就更得意了：“媽你也別小氣，不就是多吃了幾口嗎？你看那個……珠珠啊，她不是吃得更多嗎？也沒見她家里人說什么。我就吃點米飯饅頭，算啥呢？”

    “是啊，不算啥，所以我不是讓你吃嗎？！”

    李桂芳拉著臉惡聲惡氣的吼道：“你吃啊，吃不完就不用下桌，吃！給我全部吃下去??！”

    一籠屜的饅頭??！

    哪怕苗家的籠屜不像人家城里飯店那么大，那個頭也不算小。這年頭做的饅頭又格外實誠，完全是實打實的份量，每個都差不多有二兩，李桂芳一口氣蒸了十個饅頭，這要是何小紅下午沒給自己開小灶吃rou包，倒是勉強還吃得下去。然而……

    “媽，還是大家一起吃吧，我哪兒能吃獨食呢？”

    “你今個兒要是吃不完，就立馬給我滾回何家去！你，還有你肚子里的孩子，我通通不要了??！”

    直到此時此刻，何小紅才意識到婆婆居然是跟她來真的。

    可不是來真的嗎？等其他人陸續吃完飯走了，只有李桂芳還待在堂屋里，她就坐在何小紅對面，兩只眼睛瞪得有銅鈴那么大，配上那副夜叉似的模樣，整個人何止兇神惡煞啊，簡直就是民間傳說里可以止小兒夜啼的黑山老妖！

    何小紅欲哭無淚。

    一個，兩個……

    才吃到第三個饅頭，她就吃不下去了?？衫罟鸱硷@然沒那么容易放過她，送上早就倒好的涼白開，讓她繼續吃。

    三個，四個……

    “媽！媽，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吃??！繼續吃！別說我虧待你，你不是想吃白面饅頭嗎？給我吃！我叫你一次吃個夠！”

    五個……

    何小紅小時候是挨過餓的，事實上她這個年紀的人，幾乎每個都有過挨餓的經歷。哪怕他們這一帶相較于其他地方已經算是富庶的，然而在自然災害那幾年里，最多也就只能混個半飽，挨餓真的算是家常便飯了。

    她還記得以前挨餓的滋味，那是一種胃里火燒火燎的感覺，但凡找到半點兒能入口的，也不管是樹皮還是草根，盡數都往嘴里送。她還曾經吃過觀音土呢，那時候她滿腦子都想著吃，要是能頓頓白面米飯吃到撐，那可真是做夢都會笑醒。

    可事實上，在今天以前，她完全不知道吃撐是一種什么感覺。

    前面三胎時，她也曾搞事作死，可那時李桂芳最多讓她吃飽，吃撐是絕不可能的。

    然而，就在今天，她終于體會了一把童年時候夢寐以求的滋味。吃白面饅頭吃到撐??！撐……

    “媽??！我要被撐死了??！我真的真的吃不下去了?。?！”

    李桂芳不理她，只拿手指著籠屜里剩下的最后兩個饅頭：“吃！你不是說我刻薄不讓你吃飽嗎？今天你必須給我吃完，吃不完你就滾回娘家去！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不稀罕??！”

    何小紅哭啊，她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哭得那叫一個凄慘絕倫。換個人說不定就心軟了，可李桂芳卻是出了名的鐵石心腸。

    笑話！

    她一個年紀輕輕死了男人獨自拉扯兒子生活的寡婦，要是還心軟，能活到現在？就算她男人是烈士又怎樣？現在是生活好了，國家才增加了各種福利補貼。擱在大災荒年間，就算上頭有心照拂，這天高皇帝遠，她但凡后退一步，等上頭的人聞訊趕來，他們娘倆的尸身都涼了。

    “要么吃，要么滾，二選一！”

    何小紅沒了法子，死命的往嘴里塞，塞……

    哇的一下，她吐了。

    不單將剛吃下去的白面饅頭吐了出來，還有半下午那會兒吃的臘rou包子，也盡數都吐光了。這還不算，等胃里的東西吐光了，她還在吐，拼命的嘔吐，吐得膽汁都快出來了。

    說起來，何小紅原本的孕相其實是不錯的，所謂的身子骨不適，那是她裝出來的。事實上，別的孕婦有的一些孕期反應她全部沒有。要說差別，也就是胃口比懷孕之前大了很多?？婶[過這一場后，她整個人都不好了，別說吃了，光是聞到那麥香味，就有種反胃感覺。

    “回屋待著去！記住，再有下次，可沒那么輕易揭過?！?/br>
    何小紅難受極了，她喊了苗解放扶她進屋。苗解放倒是照做了，不僅扶她回屋躺下，還嘆著氣跟她說了一個事兒。大概就是苗解放小時候因為羨慕別人有他沒有，偷拿了同學的東西，結果平常最寵他的媽，那次差點兒沒打死他。

    末了，苗解放勸她，不要再搞事了，還問她，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不好嗎？

    “你媽這么整我，你還幫著她說話？苗解放！你還有沒有良心??？！”何小紅崩潰大哭，她是渾身上下沒一處舒坦的，剛才她差點兒把膽汁都吐出來了，這會兒胃里空空如也，偏又反胃的厲害，哪怕再叫她吃，她都吃不下了。

    ……

    外邊，盼娣看著她爸扶著她媽進了西屋，心里害怕得不得了。她知道，下午偷吃的可不止她媽，還有她。

    一想到剛才那情形，盼娣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轉身就跑去拿了掃帚和簸箕，急慌慌的沖進堂屋，想要清掃她媽剛才吐的那一堆穢物。

    李桂芳才打算收拾，就看到盼娣沖了進來，忙伸手攔她：“給我?！?/br>
    “我、我來掃?！迸捂奉濐澪∥〉拈_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