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節
韓風先卻不知董姜此刻心情,仍將拳頭捏得咯咯響,戾氣從渾身毛孔散出。 片刻后,董姜放軟了語氣:“好孫兒,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這一仗繳來的戰利品都歸你。你回去吧?!?/br> 韓風先抬眼看著他。兩人四目相對,都帶著試探與克制。 又僵持一陣,就在董姜將怒又不能怒之際,韓風先總算低下頭:“風先謝過爺爺?!?/br> 他也終于起身離開了。 人全都走后,董姜閉上眼睛。就在衛兵們以為董姜小憩一陣的時候,董姜卻又忽然暴起,猛地掀翻了面前的桌板!桌板砸在地上那個被韓風先打得面目模糊的人身上,他的身體彈了一下,又不動了。 衛兵嚇得一動不動,誰也不敢支聲。 董姜瞧見地上那團爛rou便覺礙眼,揮手道:“拖出去埋了!” 衛兵們忙抬起地上那人出氣了。 董姜坐回墊子上,只覺胸口一團郁結。 連戰連勝,原本他已將謝無疾的常勝將軍之名和延州軍在他眼里已成了笑話。而方才那人說韓風先勾結延州軍假勝的時候,他伊始也只當笑話來聽??刹恢趺吹?,這笑話卻在他腦海里盤亙不去,讓他逐漸笑不出來了。 謝無疾?謝無疾…… 他莫名開始膽寒了。 ===== 幾日后,韓風先領兵攻打秦州。這一回董姜放聰明了,讓韓風先直接掛帥打頭陣,免得他再搶了誰功勞。 可是這一仗,韓風先卻打得很不順利。 當初他投靠董姜時,原從韓贊手里帶了兩三千人過去。然而董姜以花言巧語哄騙他,讓他交出了對這兩三千人的統兵權。他為了獲得董姜的信任,只得照做了。如今隨著戰事的推進,他手下的兵馬雖又有了三四千人,可這三四千人卻并不是他原本熟悉的那些人。 董姜對他十分防范,或者說,董姜本就是個疑心病很重的人。為防手下叛亂,他將所有的兵符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唯有打仗時方發出兵符,讓將領有調遣兵馬的權利。這便造成到了陣前,兵不識將,將不知兵。 原本韓風先統領士卒打贏了仗,士卒亦有功勞與獎賞可領,雙方倒也齊心??扇缃耥n風先風頭太過,遭到了董姜帳下其他軍官的嫉恨,而韓風先領到的兵馬又是這些軍官帶出來的。于是到了攻打秦州的時候,竟發生了多次士卒玩忽職守、不聽號令的事。 原本兩三日便可攻下的秦州,韓風先打了整整八日,陣前斬殺了三名百夫長,才最終拿下陣地。 戰場的不順,又給了軍中其他將領譏諷他的話柄。 “區區一個秦州,既無險關,又無要塞,竟會久攻不下。韓風先,你莫不是在戰場上睡著了吧?” “怎么,敵人不是延州軍,你便不會打仗了?” “州牧好他媽偏心。我們兩日打不下要塞就換你出征,你八日拿不下區區秦州,竟沒把你換了!” 韓風先不是逆來順受的脾氣,又與人廝打兩場。鬧到董姜面前,人人沒收一張兵符,痛快了。 這般雖耽誤了幾日,涼州鐵器還是勢不可擋。 轉眼,被喻為秦蜀咽喉的大散關已近在眼前了。 第174章 攻城 群山疊嶂,古木蓊郁。大散嶺下,清姜河激湍奔流。此地風光極美,本是閑情逸致的消遣好去處。然而此時,所有身處此地的人都嚴陣以待,鐵馬秋風,一片肅殺之景。 這里便是位于秦嶺北麓的大散關。古時周朝散國位于此,散關由此得名。此乃是關中四關之一,扼南北交通咽喉,一旦拿下此關隘,東可進關中、南可下川蜀,因此這里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歷朝歷代,不知多少有白骨掩埋于此,來時來年,尚不知還會有多少英雄命喪于廝。 此刻,謝無疾正站在城樓最高的瞭望塔上??耧L呼嘯,吹得他的衣袂颯颯作響。他目視遠方,天地交接之處已可見一片黑色幕布正在向他所在的方向飄來。 ——那便是涼州軍的隊伍了。今日,他們就將對大散關發起強攻! 綿延的城墻上下,延州軍士卒有序地排列著,每個人的神經都牢牢繃緊,隨時等候出擊的命令。 涼州大軍越來越近,直到接近城樓弓弩的射程范圍時終于停下了。 氣氛越發緊繃。 涼州騎兵散開,中路的步兵們推著攻城器械繼續前進。他們才是攻城之戰的先頭兵和主力。 然而當城樓上的延州是主角們看清下方的敵軍步兵,霎時都變了臉色——那哪是什么涼州軍???這些人一個個衣衫襤褸,身材瘦弱,分明是被涼州軍抓來奴役的普通百姓!其中甚至不乏許多婦孺和老人??! 須知攻城之時,最危險的就是第一批運送攻城器械的人,其中存活者往往不到十一。羊馬墻后、城墻上、射樓上的箭矢會如雨點般向他們招呼,城中還有拋石機等待著他們。攻城器械每向前推進的每一步,都是用無數的尸體壘出來的。 控制弓弩的士卒們頓時氣憤地捏緊了拳頭。 瞭望塔上,謝無疾將一切盡收眼底。他的背后有人吸冷氣,有人咬牙切齒地罵了聲“該死”。那是他的傳令兵們和程驚蟄。戰事開始,朱瑙又將程驚蟄送到他身邊來歷練了。 然而無論旁人反應如何,謝無疾只是平靜地望著下方。直到那些推攻城器械的老百姓進入弓弩的射程范圍,他毫不遲疑地道:“放箭!” 他身后眾人神色各異,卻無一人出言阻攔。他們面前的固然是隴西和秦州的可憐百姓,可他們的身后,還有關中、蜀地乃至整個中原的百姓。他們必須做出抉擇,并且不該有絲毫猶豫。 傳令兵咬緊牙關,開始用力擊打巨大的皮鼓。厚重的、密集的鼓聲迅速響徹城樓,瞬間,漫天飛矢向下傾瀉! 被強迫運送的老百姓們頓時紛紛中箭倒地。 不遠處,韓風先瞧見這一幕,登時失望地“嘖” 了一聲。 他們是昨日到達的大散關附近,修整了一晚后,今日就開始發起強攻。無論董姜還是他,都急切地想要攻下大散關。 用百姓做rou盾,是涼州軍這一路過來的慣用伎倆。這不僅是為了減小軍隊的損耗,也是給敵人施加心理威懾。若是遇上心慈手軟的對手,不忍下令攻擊,往往延誤了最佳戰機,令他們能夠輕易取勝??上еx無疾卻不吃他這一套。 韓風先雖然失望,卻也并沒有太意外。他冷冷下令道:“繼續?!?/br> 很快,涼州軍又驅趕出一批新的百姓,讓他們繼續接力運送器械。 謝無疾自然也不客氣,箭陣一刻未停,當運送隊到達投石機的射程范圍,又有數塊巨石拋出,將幾臺推車砸得稀爛。 韓風先的臉色不太好看了。他惡狠狠道:“往前沖!誰敢后退一步,我殺誰全家!” 累累尸骨向前堆疊,午聰早已習以為常,只是嘆了口氣。程驚蟄則不忍地撇過頭去,過了一陣,又硬下心腸,繼續盯住戰局。 沖天的血腥氣與哭嚎聲中,沖車和云梯終于靠近城墻。 延州軍的鼓點聲卒然變幻,密集的箭雨稍稍停歇,但很快,又一輪新的攻擊開始了——火攻! 數枚油桶被從城樓上推下,落地炸裂,油花四濺。隨即,一片片點燃的火箭從上方落下,一接觸到油,火舌瞬間竄起丈高! 被燒著的士兵和百姓慘叫著四處逃竄,幾架云梯也被點燃,開始燃燒。 韓風先急道:“出擊!出擊!” 這一次不再是百姓,涼州軍步騎兵混合的陣列開始迅速向城墻下方沖去! 當涼州軍發起全面進攻的時候,城樓上的箭雨忽然改變了路徑,開始向上遠射。同時,早已侯在羊馬墻后的延州軍士卒們喊聲震天地沖殺出來,迎戰涼州軍! 雙方很快短兵相接,戰在一處。當涼州軍的騎兵殺至,延州軍的長矛兵立刻果敢地沖上前去,將騎兵刺下馬來。涼州兵也同樣英勇,長矛陣并未讓他們退縮,落馬的人只要還活著,立刻撿起刀繼續向前沖殺,努力撕開矛兵陣列,以便后方援軍攻城。 謝無疾在城樓上,韓風先在后方的高地上,兩人都密切地觀察著戰局,不斷發號施令。雙方的士卒根據他們的命令不斷變換陣型,以找出克制敵人之法。 這是他們第一次正面交鋒。 然而沒過多久,延州軍便明顯地占了上風。 攻城方本就處于不利境地,城墻上密集的箭雨與滾石讓他們的援軍難以為繼。涼州軍這一路走來之所以能快速攻城掠地,一則他們手段殘暴,敢反抗者他們便肆意屠殺,使得其后的敵人往往心生畏懼,未戰先??;二則他們攻勢兇悍,士卒勇猛,一旦敵人稍加猶豫或士氣低落,便被輕易攻破。 可惜當他們遇上謝無疾,終于踢上了鐵板。 又一波涼州軍的士卒沖上前去,然而尚未靠近羊馬墻,已在箭雨中倒下一半;另一半剛到墻下,延州軍已及時調整相應克制的陣型迎戰,而涼州軍狼狽間根本來不及應對,轉眼又倒下大半。 由于援軍的失利,好不容易運到城下的攻城器械幾乎已被延州軍銷毀殆盡了。幾架云梯都已著火,數輛沖車被巨石砸成碎屑。 沒有了這些器械,攻城已無法為繼了。即便再用更多人馬沖上去,也都只能成為延州軍的箭靶。 涼州軍的第一次強攻已注定失利。 韓風先的眼里幾乎噴出火來。他太心急了,急著想要立下天大的功勞,急著取下謝無疾的腦袋。只有這樣,他才能在涼州軍內徹底立穩腳跟,他才能讓董姜對他言聽計從,把那些嫉恨他的軍官剁成rou泥去喂狗??芍x無疾卻擋在他的路上,讓他寸步難進。 他仰頭向上望去,只見城樓最高的瞭望塔上,一名面容白皙的男子長身玉立,斗篷翻飛。想必那就是謝無疾了。 “韓校尉……”韓風先的手下正要勸他收兵,孰料韓風先忽然一蹬馬腹,向陣前沖了過去! 一眾手下頓時被嚇得肝膽俱裂:“校尉????!”前方箭矢如雨,若韓風先不幸中箭身亡,莫說這一戰沒法打了,往后涼州軍的前景也將一片昏暗??! 好在韓風先快馬來到陣前,在城樓弓兵的射程范圍外停下了。 他身后的衛兵們還沒追上來,只見他忽然取下身后長弓,張弓搭箭,所指的方向赫然是——謝無疾所在的瞭望塔! 韓風先的手下們怔了,謝無疾身后的眾人也怔住了。此處已遠超弓箭射程,他又身在城下,謝無疾卻在城上,他想干什么?! 卻見韓風先冷冷地瞄準謝無疾,當確認謝無疾也在看他時,他又將長弓上挑幾寸,然后猛地松手,長箭離弦向上飛去! 韓風先的弓本就比尋常弓厚重幾分,他的膂力又十分驚人,那箭矢一路疾飛,竟飛過了城頭,飛上了瞭望塔! 待飛到至高點,箭矢終于開始下墜,借著慣性繼續向前,竟當真沖著謝無疾所站之處來了! 午聰等人頓時愕然無比。 他們人人都練習箭術,卻還是頭一回見到有人竟能把箭射得這樣高,這樣遠。 有人的心已吊到嗓子眼,連忙道:“將軍小心!”還一面提醒一面伸手去拉謝無疾,以免謝無疾中箭。 然而謝無疾卻站在原地沒有動。他漠然地看著那支飛近的箭矢,待箭矢飛至離他還有幾米的距離時,終于還是向著瞭望塔下落去了。 這么遠的距離,縱使韓風先射術再驚人,也不可能算得如此精準。雖然只差這幾米,卻也足夠震懾人心了。 謝無疾卻在此刻忽然轉身,從他身后的弓兵手里接過長弓,又迅速抽出一支長箭,速速一瞄,搭弓就射! 在眾人驚愕的視線中,箭矢向下飛去,卻不是朝著韓風先,而是朝著韓風先射出的那支箭矢! 那支箭矢正緩緩下墜,謝無疾的長箭迅速追到,準確無誤地釘中箭羽,帶著那支箭一道飛了出去! “錚”的一聲,箭矢落地,箭頭上仍釘著前一支箭的箭羽,將它死死扎在地上,不得翻身。 看見這一幕的人全都鴉雀無聲。而韓風先的臉色瞬間就黑了。 他射出此箭,倒不意在一箭取下謝無疾的性命。莫說這么遠的距離很難射中,便射中了,箭矢也沒幾分力道傷人了。他的目的只是威懾,他要讓延州軍看見,一旦他再向前推進幾米,下一次,他就能直取他們主帥的性命! 可他萬萬沒料到謝無疾竟會還他一箭。這一箭雖不是沖著他人來的,可要在大風里射中一支正在飛行的箭矢,這般準度絕不是常人能做到的。謝無疾忽然未必有他射得遠,可射術絕不在他之下! 他原見謝無疾相貌白凈清秀,還以為此人乃是個儒將,便想趁機羞辱,以損對方士氣??傻筋^來,竟是他自取其辱。 延州軍那里已響起陣陣喝彩聲,而涼州軍卻露出了震驚和遲疑的神色。今日一戰,謝無疾大大出乎了他們的意料,挫敗了他們連戰連勝的自信和目空一切的狂妄。 “校尉……”韓風先的衛兵終于追到他身旁,想要勸他回歸后方,勿再涉險。 韓風滿心不甘,卻終究不能將自己好容易得到的兵力全折損于此。 他咬緊牙關,咽下一口喉頭的腥氣,在心中將謝無疾凌遲了十萬八千遍,終于下令道:“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