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然而還沒等他想清楚到底該怎么脫身,一張擺著文房四寶的小桌子已經被搬到他面前了。 譚辛:“……?” 把小桌子過來的驚蟄沖他笑出一排白牙,眼神蘊含警告之意,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客客氣氣道:“請譚度支將方才那番話寫下來吧?!?/br> 譚辛:“?。?!” 朱瑙是那么好糊弄的嗎?得到他的口頭答應,就放他回去?當然不可能! 讓他留下筆跡,這把柄才算抓得夠牢。饒是譚辛舌燦蓮花,能在劉松面前把他索賄的事情翻過天去,但白紙黑字寫下的東西,只要劉松不是個傻子,就不可能不起疑。而劉松一旦起了疑,譚辛就算不被治罪,肥缺也不可能再保得住了。 而且如果僅是索賄的事情,等到勤王結束也就翻篇了??梢橇粝履E,那這把柄就可以一直抓下去。哪怕勤王結束,有這一份字據在,譚辛仍然得要受制于人。 譚辛當然不愿寫,支支吾吾地推拒:“這……實在……我……” 驚蟄看他豬肝似的面色,暗暗嗤笑一聲,又回身取出一個木盒,推到譚辛面前。他把盒子打開,里面裝的不再是銀子,而是數錠金燦燦的金子! 譚辛的眼睛一下就直了。這么幾錠金子,再加上方才那包銀子,可已經不是小數目了啊。他本就是貪財之人,不由咽了口唾沫。 朱瑙道:“譚度支,本尹是誠心招攬你的?!?/br> 驚蟄又冷冷道:“過兩日勤王會盟便正式開始了,劉府尹當會親自主持吧?” 他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轉瞬之間威逼利誘就已全招呼上來了,譚辛豈招架得???終是徹底敗下陣來。 他咬咬牙,提起筆,哆哆嗦嗦地照著驚蟄的要求寫在紙上留下自己的墨跡。 寫完之后,驚蟄接過,轉交給朱瑙。 朱瑙看完,確認無誤,笑瞇瞇地將宣紙收起。 譚辛既已沒有回頭的余地,索性又打起為自己牟利的算盤。他討好地問道:“朱府尹,那批兵甲能賣給我們廣晉府嗎?”要是他能把這批兵甲買下來,也算是立了個功勞,還能從中撈點好處。 朱瑙卻道:“這個么,還得看誰出的價高啊。外面可還有許多人排著隊要買?!?/br> 譚辛:“……” 得,到頭來,他就為了這么點錢就把自己給賣了。 郁悶之際,低頭看見那黃澄澄的金子和白燦燦的銀子,又生幾分喜悅,于是一顆心里變得悲喜交加起來。 …… 衛玥來到朱瑙帳前,譚辛正巧從里面出來。兩人打了個照面,譚辛不知衛玥身份,忙低頭向他行禮。 衛玥上下打量譚辛幾眼,嘴角噙著一抹笑,越過他進帳去了。 “又買通一個?”衛玥大大咧咧地在朱瑙對面坐下,“這回是哪個府的呀?” 朱瑙正在整理方才譚辛招供的消息,頭也不抬道:“廣晉府?!?/br> 收了朱瑙的金子,譚辛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他知道的廣晉府的情況都告訴朱瑙了。不僅是軍隊的人數、錢糧、軍中職務派系,乃至于廣晉府本地的很多情況他也都說了。 衛玥了然。 譚辛其實并不是唯一一個入了朱瑙套的人。借著經商的名義,最近蜀商和各支軍隊的來往都很密切,也因此與各軍中的一些人有了交往。他們通過收買、脅迫、討好、互利互惠等各種手段,在各軍中安插了自己的眼線。 要知道此番勤王,原本朱瑙應該是消息最不靈通的一個。其他的官員們都已為官多年,或者是世家子弟,很多人之間早就認識,也有自己的人脈關系。而朱瑙,他沒有這樣的人脈,他手下也缺少交游廣泛的貴戚子弟。 可他卻靠著經商的手段,反而成了消息最為靈通的一個。對于有些軍隊的情況,他甚至已經了若指掌,也許就連軍中主帥對自己軍隊的情況都沒有他了解的全面和深入。 不過衛玥也有些不解。 “老大?!敝扈У纳矸輹r常變化,從州牧到御史又到府尹,衛玥索性管他叫老大,免得習慣了又要改,“咱們既然不勤王,你打聽這么多消息有什么用?” 朱瑙終于將譚辛方才招供的消息都整理完畢,將紙張摞整齊,漫不經心地答道:“做生意啊?!?/br> 衛玥道:“做什么生意要這些?咱們帶來的東西不是都快賣完了么?” 朱瑙從蜀中帶出來的貨物沿路就已賣掉不少,到了中原,與各府一接洽,又賣掉一批。甚至各府因滿意蜀中貨物,還訂了不少貨。余下還沒賣掉的,大都是朱瑙另有打算不急著出手的。 卻見朱瑙不慌不忙地揚起那摞紙:“你覺得這些值多少錢?” 衛玥愣?。骸笆裁??” 朱瑙悠悠道:“河南府、長沙府、江陵府……他們愿出多少錢買這些消息呢?” 衛玥:“?。?!” 他頓時目瞪口呆。朱瑙能想到借著勤王的機會販賣兵器,這就已經極厲害了??涩F在這一手,更加令人拍手叫絕。 販賣消息?這絕對是比販賣兵器更和時宜,也更搶手的買賣??!這絕對是個一本萬利的買賣,而且他們還可以通過哪些勢力購買了什么消息,進一步去推斷這些勢力的目的,套取更多的消息……眼下的中原就是一池渾水,渾水到處是擺尾游動的大肥魚,他們一撈一個準。這要是不賺的盆滿缽滿,簡直沒有天理了。 衛玥啞然失笑,良久,給朱瑙豎起兩個大拇指:“佩服,佩服!” 他再一次慶幸自己當初選對了路,跟對了人。有朱瑙在,他這輩子想來是不用再愁會餓肚子了。 ===== 兩日后,各路諸侯派出的使者接連來到渦水附近,參與會盟。通過會盟,他們將商議出究竟該如何勤王。 由于勤王之事乃是劉松發起的,他當然親自出席會盟,并攬下主持會盟的責任與大權。 等各方勢力的人馬到齊后,眾人先進行了一個儀式。祭祭天,拜拜地,燒燒香,然后各自表了一番對朝廷的忠心以及討伐叛軍的決心。待所有過場走完,會議才算正式開始。 劉松率先提出了他的計劃:“欲救出天子,我等當先取陳橋,切斷叛軍與北部聯絡,然后圍剿京城?!?/br> 因為郭金里的叛軍從是太原起兵,一路南下到達京城,如今叛軍大軍雖在京城中,北方還有許多余部。他們拿下陳橋,就可以斷絕北方叛軍對郭金里的救援。 這一點,眾使者都表示同意。 接著,劉松又提出了攻打京城的方案:“我們共有七萬大軍,可先分出三萬精兵為先頭,從東、南、西三路一起攻打京城。叛軍難以四面應戰,必定左右支絀。只要有一路精兵率先破城,殿后大軍便可沖入京城,直闖皇宮,滅賊首,救天子?!?/br> 此言一出,眾使者的神色態度頓時變得曖昧起來。 第146章 會盟 七萬大軍是通過各府自己報上來的人數累加的,實際并不準確,有人多報,有人少報,總數倒也差得不太遠。 這七萬人要是一支齊心的大軍,劉松這樣的安排其實沒有多大問題。叛軍人數雖多,不過一群烏合之眾,戰斗力并不強。勤王軍用三萬精兵當先驅,又有大軍殿后,成功破城的可能性很大。但問題是,這七萬大軍是由十幾股不同的勢力一起構成的,別說齊心了,那根本就是各懷鬼胎??! 立刻就有人問道:“劉府尹,不知這三萬先驅該如何組建?” 所有人都盯著劉松看,有人目光冷漠,有人則是一副等著看熱鬧的樣子。 不難想見,先驅部隊一定是傷亡最為慘重的。最占便宜的則是中頭部隊,踩著前人的尸體和戰果殺進去,能搶得最多的功勞。至于殿后的部隊,或許沒有什么損失,但也沒什么搶功的機會了。 這個問題劉松當然想過。他振振有詞道:“先驅應為虎狼之師,方能一舉破城。列坐中,當屬延州軍、江陵軍、京兆軍、河南軍、鳳翔軍……以及我廣晉軍有與叛軍交戰的經驗,先驅兵當從我等之中抽調兵馬組建。諸位意下如何?” 他列舉出來的幾支軍隊都是北方軍隊,這幾年的混亂中有過與叛軍作戰的經歷。其中被他放在頭一位的延州軍指的就是謝無疾的軍隊,第二位的則是江陵府的黃東玄所率部隊,這兩位將軍的確都是以能征善戰聞名的。而他把他自己的廣晉軍也列入其中,看起來可謂大公無私。 也正是因為這份看起來的大公無私,被他提到的幾支軍隊的使者大都面色不虞,卻也沒好意思出言反駁。 又有人問道:“各軍抽調多少人馬?如何排兵布陣?如何攻城?” 劉松已準備好一張地圖,此刻便命人拿出來在人群之中展開。 地圖上,他已標注出了各個軍隊的組成方式和進攻方向,眾人一看,頓時嘩然了。 劉松真的會大公無私嗎?當然不可能!在座要論私心,他就算不排第一也能排第二。他讓大軍分成三路攻城,但這三路面對條件卻是完全不同的。 京城西面臨水,西門是一道水門,必須乘船進攻。而南門面對的是廣袤平原,此門最有可能攻破,卻也一定會是戰斗最慘烈、死傷最慘重的地方。而東面城墻最高最堅固,最難攻破,但是叛軍不會分出太多人手去守衛,所以此路傷亡應當也是最低的。 劉松雖然也抽調了一部分自己的兵力當做攻城先驅,但他卻把自己的先驅兵安排在了東路。估計他壓根也不寄希望于能從東面破城,只打算派些人去渾水摸魚。而他把自己的另一部分兵力安排在了南路的中鋒,很顯然,這才是他的精銳之師,他打算在南路撿便宜。 而謝無疾的延州兵,被他放去了西路,也就是唯一的一條水路。這是整個安排中最為可笑的一環——人人都知道,這十幾路諸侯中,只有江陵府的黃東玄是水賊出身,也只有他打過水仗。但是劉松竟然不把黃東玄放在他最擅長的地方,卻把謝無疾那些北方高原兵扔進水里。之所以這樣安排,一是為了借刀殺人——謝無疾也是劉松強力的競爭對手,他希望用這種難打的仗消耗謝無疾的兵力。二是他怕黃東玄走水路打得太順利,要是先驅兵直接殺進城去,那就沒別人什么事兒了。 那么黃東玄的江陵軍被他放哪兒去了呢?被他放在了南路的先鋒。同樣也是消耗最大的苦戰。 另外河南軍、長沙軍、京兆軍等被他視為競爭者的,在他的安排之中也都處于比較吃虧的位置。不過吃虧的程度都不如謝無疾和黃東玄。 劉松為什么要這么坑謝無疾和黃東玄?他與這兩人有仇嗎?其實倒也不是。在他心目中,他仍然將河南府的魯廣視為自己最大的對手??墒沁@樣一場勤王之戰中,借刀殺人是要有的,更重要的是,他得想辦法把勤王這件事做成了。如果十幾路軍隊七萬多人折騰了半天,還剿匪失敗了,那不就成了個笑話么! 在所有人之中,謝無疾和黃東玄是最能打的,而且他們兩人的身份也是最特殊的。其他諸侯都是貴戚出身,勢力盤根錯節,只有黃東玄不過是個草莽,而謝無疾雖是謝家子弟,卻早與謝家斬斷了聯系。沒有人會替他們說話,也沒有人會同情他們。所以劉松指望的是讓謝無疾和黃東玄與叛軍打個兩敗俱傷,也給勤王的成功鋪好臺階,好讓他與其他人去撿便宜。 代表延州軍(謝家軍)來參與此次會盟的人是午聰。他看了眼劉松的布置,早有預料似的冷笑一聲,竟然沒有出聲反駁。 而江陵府的黃東玄這回親自出席了會盟。他靠在椅背上,兩腿往桌上一擱,一副事不關己看熱鬧的樣子,竟然也沒有表示反對。 兩名冤大頭都不置可否,其他人反倒爭了起來。 魯廣是第一個跳出來的:“劉府尹,你這安排不太恐怕妥當?!彼暮幽宪姳话才诺搅伺c黃東玄一起充當南路先鋒,以及東路的中鋒??梢哉f難打的仗他得打,便宜卻未必輪得到他撿。 劉松道:“如何不妥?” 魯廣倒也不去揭穿劉松的私心,只道:“去年我河南軍與江陵軍曾在漢水一帶有過齟齬,兩軍士卒不睦。如今你讓我們兩軍一起充當南路先鋒,恐怕士卒間難以齊心協力?!?/br> 劉松忙道:“既是去年之事,早已過去了。如今我等共救天下,齊討國賊,自該放下從前過節。難道魯府尹想要推脫責任不成?!” 魯廣道:“不敢。河南軍愿意身先士卒,報效朝廷!然則軍心難控,我是擔心若因兩軍之間的一些過節,耽誤了勤王大業,此罪誰也擔當不起啊?!?/br> 沒等劉松反駁,魯廣迅速道:“既然我河南軍與劉府尹的廣晉軍人數相仿,此事甚易解決——我們兩軍可調換位置,我軍愿為東路先鋒,廣晉軍與江陵軍合力,充當南路先鋒?!?/br> 劉松的話一下就卡在喉嚨里了。調換位置?太陰險了!他費了多少腦筋,才想出了這么一套看似公平又包藏私心的計劃,魯廣什么都沒做,竟想搶走他的美差,天下豈有這樣的好事?! 可他也很難反對。說得多了,就把他的私心全暴露出來了。 其實也只有劉松自己以為他的計劃做得很漂亮。他那點心思,有誰看不出來呢? 魯廣之后,長沙府、京兆府、鳳翔府等各府軍的使者也都紛紛發表意見。 “劉府尹,我軍不懂水戰,緣何將我軍安排在西路?” “劉府尹,我軍行路千里來到中原,士卒水土不服,痢疾在軍中肆虐。我軍恐難當此任……” “劉府尹……” 對勤王有野心的當然希望自己能占到便宜,對勤王沒野心的也力求不吃虧,如果能占點便宜那就更好。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有不滿要抒發。然則人們倒也很有默契,只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說,沒有人去戳穿劉松整個布局的陰險。 席面上亂成一團,卻也有四股勢力始終沒有開口。 一是代表謝無疾出席的午聰,他漠然地看著眾人吵鬧,時不時冷笑幾聲。 二是江陵府的黃東玄。他在會盟開始不久以后就坐得四仰八叉,還把腿擱到桌上。周遭人都對他投去鄙夷的目光,他全然不在乎,只饒有興致地看眾人爭執。 三是江寧府的柳驚風。他竟然自己帶了一壺茶來,周遭人哄哄鬧鬧的時候,他置身事外地泡茶飲茶,頗有閑情雅致。打從他和謝無塵剛來中原時,他們就已找劉松擺明車馬地表示過,他們對中原朝廷沒有野心,并且他們還給劉松送了些錢財禮物。因此劉松安排他們江寧軍守衛陳橋,他們不用在勤王之戰中出力,也注定得不到什么功勞。 四是衛玥。他今天來,主要是來看熱鬧和打探消息的。他不需要在席面上做什么,因為在席面之外,他們已經把水攪得夠渾了。 因為他的席位距離柳驚風很近,期間還主動湊過去跟柳驚風聊了會兒。 “你喝的這是蜀茶吧?”衛玥聞著茶香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