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尤乾這才終于切入正題:“費府尹上任之初,原該與地方豪強相爭,立起府尹的威信來??上菚r的機會錯過了,眼下已是多事之秋,此時再造爭端,恐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因此府尹想在關中立穩腳跟,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扶植府尹自己的勢力?!?/br> 尤乾這番話說的是十分懇切的。朱瑙不管是一開始在閬州,還是后來在成都府,他之所以能夠穩定大局,自是有一套他的手段。對于原本的地方豪強和地方官員,他都是拉攏一部分,打壓一部分,不造成太大的動蕩。更重要的是,他扶植起了他自己的勢力。他任用了不少新的官員,開辦了新的工坊,最重要的是他有了自己的軍隊。眼下在蜀中,朱瑙要做的事又有誰敢反對? 費岑苦笑道:“這道理固然不錯,可我要如何扶植我自己的勢力?” 他也在加緊練兵,但一來兵馬有限,二來練兵需要時間。而且關中沒有蜀地那么好的條件。蜀地是個四塞之地,朱瑙可以安心壯大,他卻沒有這條件。這不是他現在都已經被謝無疾給盯上了么? 尤乾道:“眼下不就是個極好的機會么?蜀商要進關中來,正是要給關中帶來變局的好時機。新建工坊需要官員,新開商行需要人手,費府尹趁著這個機會,便可大力栽培提拔自己的心腹。待費府尹的勢力滲透各行各業,難道還怕權勢得不到鞏固么?” 費岑再次愣住。他一開始就知道尤乾來的目的是要說服他,但中間說到了他的難處,他差點都把這事給忘了。眼下話題繞回去,他心中猛然驚醒,提醒自己不要上尤乾的當。 然而靜下心來仔細一想,撇開尤乾的立場不談,這話說的卻真的在理。 關中,歷來也是富饒之地,物產并不匱乏。正因此,這地方的局勢十分僵化。僵化則必然帶來腐朽。若要改變這局面,由內部發起是極難的,費岑很清楚他要推行一條政令的難度有多大。然則若有外部勢力推動,此事卻容易了很多。 謝家軍是這股推力,蜀商更是! 原先費岑竭力將外部勢力擋在外面,因為他仍是從前的思路。他以為只要能籠絡住地方豪強,他這京兆尹便可一直當下去??僧斈切┑胤胶缽姳蝗耸召I之后,他才意識到他錯了。一味的籠絡,讓他成為了可以被取代的人。就算沒有蜀商,沒有謝家軍,早晚也會有別人。而他的地位也不是被外部勢力動搖的,是他從來就沒有坐穩過! 費岑原本就不笨,他能跟尤乾和金閔周旋那么久,恰恰說明他是個懂得權衡利弊的人。而他先前只是沒跟上天下大勢的變化,被尤乾這一提點,他頓時醍醐灌頂,神志清明。 “尤公子?!辟M岑忽道,“實在對不住。本尹忽覺身體不適,下午的會談可否先行取消?” 尤乾一怔:“費府尹的意思是?” 費岑道:“明日……不,后日。給本尹兩天時間休整,咱們再行往下談。到時候相信也能給蜀商兄弟們一個滿意的結果?!?/br> 他需要換一種思路重新看蜀商送來的方案,并尋找他自己的獲利方式。這需要時間。 尤乾笑道:“那費府尹務必好好休養,早日把身子養好才是?!?/br> 費岑“嗯”了一聲:“多謝尤公子?!?/br> 眼下費岑急著想重新整理思路,想明白之后他一定有許多要跟尤乾談的,但不是現在。況且眼下正是午膳的時間。 于是他問道:“尤公子用過膳了么?” 尤乾聽出這是逐客的意思,忙道:“吃過了。草民這便告退,不打擾府尹用膳?!?/br> 費岑點點頭:“我讓人送你出去?!?/br> 尤乾剛走到門口,費岑又忽然叫住他:“尤公子?!?/br> 尤乾回頭:“府尹還有吩咐?” 費岑猶豫了一會兒,開口道:“成都府的朱府尹,他……他……”他不知該怎么問,舔了舔嘴唇。片刻后卻笑道,“罷了,尤公子既已向本尹投誠,本尹自是要重用你的。往后倒想好好聽你說說那朱府尹是個什么樣的人?!?/br> 尤乾忙道:“費府尹若愿意聽,尤乾一定盡言?!?/br> 費岑頷首:“好。你先去吧?!?/br> 如今主少國疑,各地割據。天下大勢變幻莫測,朝廷已然指望不上。他必須要做更加長遠的打算了。 尤乾向他行了個禮,轉身出去了。 第123章 茶館之約 另一邊。 時辰快到的時候, 金閔換好衣服,點了人手,預備出發去官府。然而他剛要出門的時候, 官府的官吏就來給他送信了。官吏通知他們今日的會談取消, 讓他們過兩日再去。 “取消?”金閔非常意外, “為什么會突然取消?” 送信的官吏公事公辦地答道:“費府尹忽然身體不適,因此需要休息兩日?!?/br> 金閔愣了。身體不適? 官吏就來送個信, 送完信就回去了。而謝無疾今日不在,他自己出去逛集市和茶館了,因為蜀商那邊該說的都說的差不多了, 他現在不再跟去官府湊熱鬧了。于是等官吏走后, 金閔就和自己的手下議論起來。 一名手下道:“費府尹怎么會忽然身體不適?昨天看他還好好的?!?/br> 另一人道:“他明擺著不想跟蜀商合作, 這是又用裝病來拖延時間了吧?” 對于費岑拖時間的本事他們可是早有體會。雖說裝病這種手段也太過低劣了, 不過看這兩天費岑對蜀商的態度,的確是厭惡到連敷衍都懶得敷衍了,想出這樣的爛招也不奇怪。 金閔對此非常幸災樂禍。反正他們這邊駐軍的協定已經達成了, 蜀商那邊進展不順利,他們還是很樂見其成的。 要知道他們、蜀商、京兆府這三方的勢力之間的關系可謂十分微妙,各自之間都有合作, 也各自之間都有紛爭。如果蜀商跟京兆府打得太火熱,才對他們不利呢。 金閔呵呵冷笑道:“他愿裝病, 就讓他裝去吧,總之與我們沒什么干系?!?/br> 手下擔憂道:“金副尉,若是京兆府遲遲不能與蜀商達成協約, 蜀商要求我們出面干涉怎么辦?”——畢竟他們是同盟, 一致對付京兆府也是之前約定好的事情。 金閔皺起眉頭,頗為不屑:“京兆府已經答應他們那么多條件了, 少了那幾條,他們還真敢要求我們出兵攻打不成?尤乾不是這么不知好歹的人吧?” 言下之意,他們如今看熱鬧就行了,成或不成反正都跟他們沒關系了。 手下們想了想,確實是這個道理。于是眾人也就不再糾結,幸災樂禍地等著看戲了。 ===== 謝無疾在集市逛了一圈,又來到茶館門口。近來他只要閑來無事,便會到茶館來看看。然而他一次都沒再遇上那個叫賈一珍的人。 他站在茶館的門口,目光在堂中掃了一圈。今日仍和前幾日一樣,茶館中人頭攢動,卻都沒有那個人。 他默默站了片刻,轉身離開。 他前段時日一直探尋賈一珍的下落,是懷著招攬人才之心。然則近幾日來,他想再見賈一珍一面,卻只是想弄明白一件事。 ——能將天下大勢一眼看透、能將他的煩惱一語說中的人,當真只是個普通的商人?那人到底是何身份?究竟有何背景? 賈一珍,或是由“假亦真”所化而來吧。 謝無疾心里其實有一個猜想。他有時希望那猜想是假的,賈一珍就是顆滄海遺珠,他便可放心將此人攬為己用;他有時也希望那猜想是真的。因為真的也好,假的也好,至少讓他弄明白究竟,總好過懸而未決。 謝無疾在大路中間茫然地佇立了片刻,一無所獲地回去了。 ===== 兩日后,費岑“病愈”了,于是金閔帶著人前往官府,繼續未完成的協商。 在官府門口,金閔遇上了尤乾。 尤乾這幾日也沒閑著,天天到處與人把酒言歡,很是吃得開。他出手大方又善言辭,已交下許多真真假假的朋友,可為日后所需鋪路。昨晚他也是喝了酒很晚才回去睡,早上起來才醒酒,因此人看起來實在不大有精神。 而他的這股萎靡看到金閔眼中,便以為他是在官府碰了壁,心煩得吃不香睡不著了。 畢竟還是同盟的關系,金閔也不能太落井下石。于是他心里偷著樂,面上卻裝出一副同情的樣子,上前拍了拍尤乾的肩膀:“尤兄,看開點兒?!?/br> 尤乾一愣:“???”什么東西看開點兒? 金閔還沒來得及更多安慰,官吏已出來迎人了。于是兩人不再多話,帶著人進官府去了。 到了官府大堂,費岑已坐在大堂上等他們了。金閔一瞧費岑,不由愣了愣:以往費岑見他們的時候,雖然也會堆著笑,可明顯是虛與委蛇的假笑??山袢召M岑竟然紅光滿面,笑意能從眼角的皺紋里透出來,幾可謂春風滿面。 這是碰上什么好事了? 雙方入座,會談很快開始。 尤乾又把先前那些懸而未決的那些事情提了出來:“我們希望能在乾州、華州各辦幾間非兵用冶煉坊,每工坊各募工人一千,采巴山之礦進行鍛造。開辦工坊所需由我們蜀商提供,工人從當地遴選招募,經營所得我們與官府五五分成?!?/br> 金閔在一旁聽著,不由在心里嘖嘖搖頭。 蜀商想要把手伸向關中的礦產開采與冶煉之事,已經提過很多次了,但每次都被費岑等官員義正言辭地駁回去,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說實話,這本就是蜀商的僭越,尤乾怎么就學不會知難而退?非要一次一次被人駁斥,他都不膩么? 金閔正在心中暗暗腹誹,卻聽費岑開口道:“可以?!?/br> 金閔:“……” 可以???????! 他沒聽錯吧??? 卻聽費岑不緊不慢地討價還價道:“你們想開辦工坊,這沒問題。不過一千人太少了,每工坊須招募工人兩千以上,且工人年俸不得少于百斛。另外,包括開采礦產在內的花銷都得由你們負責?!?/br> 此事既然由蜀商出錢承辦,多招募一些人手,便可為關中更多的流民提供生計。流民越少,則秩序越安寧。而且招募的人越多,所需治理官員就越多。費岑正需要這樣的時機大力提拔栽培忠心于自己的人。 金閔目瞪口呆。一千人還嫌工坊太小,還讓招兩千?? 尤乾卻笑了起來:“照費府尹這意思,那便是要我們拿出許多銀子來養人了?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經營所得恐怕不能按著五五來分了?!?/br> 費岑一本正經道:“山林海澤礦產皆為官家所有,工坊勞役亦是我關中的百姓。你們出的不過是置辦工坊的錢,還想與官府平分收益,本就不合理嘛?!?/br> 這話說得頗為無賴,于是雙方就在錢與人數的問題上辯了起來。 尤乾不怕爭辯,怕的是對方堵死了路,連爭的機會也不給他。他身為商人,講價可是他的擅長,而且他開出的條件本就給了對方商榷的余地。 于是雙方各自援引論據,爭執起來。爭到火熱時,雙方還都掏出了算盤和賬簿魚鱗冊等算起賬來,一時間,大堂里滿是算盤打得噼里啪啦的響聲。 金閔等人置身事外,一直傻眼,連句話都插不上。 不多時,官員們和蜀商們在各自讓了一些條件、又另外講了一些條件之后,終于在此條上達成一致,又繼續往下協商。 費岑“病”了兩日,金閔簡直懷疑他病中燒壞了腦子,他的態度一改以往,再不是油鹽不進,反而十分積極主動。原先他要么不想讓蜀商插手,要么也絞盡腦汁擠壓蜀商的插手的范疇,可如今他反倒主動將其擴大。有些事蜀商只想小規模地試辦,他反倒還要逼著人家大刀闊斧地辦起來。只因事情辦得越大,他在其中發揮的余地也越大。 直到天快黑時,雙方都已吵得口干舌燥,而那些懸了許久而未決的事情終于也都大有進展了。 不管是費岑還是尤乾,在經過了幾個時辰斗志昂揚的爭吵后,都已精疲力竭。然而他們疲憊的臉上,也都掛上了饜足的笑容…… ===== 傍晚,金閔帶著自己的手下回到住處。 一關上大門,這些軍人們就忍不住炸開了鍋。 “費府尹今日怎么回事?他瘋了么??還是被人下降頭了??” “之前那幾天發生什么事了?難不成費岑也收了那些蜀商的賄賂?” “不會吧?要是費岑也收了賄賂,他們今日怎么還會吵得那么兇?而且他一個府尹,他收賄賂干什么……” “可如果不是被收買了,京兆府怎么會真的同意讓蜀商插手那么多事!如此一來,蜀人的勢力不就徹底延伸進關中來了么?!”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那些當官的到底怎么想的?” 眾人滿頭霧水,聊得熱火朝天。金閔卻沒心情與他們討論,急急忙忙找謝無疾匯報今日的變故去了。 …… 謝無疾正在屋中看書,金閔進來后忙不迭將今日會談的大致進展和過程一一向謝無疾稟明。 謝無疾聽后也有些詫異,然則聽金閔描述了費岑今日的說辭和做法,他倒也很快想明白了費岑的用意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