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衛玥又道:“不過最近我發現,其實還是會變的。流民的日子過不下去,只能去搶沒錢的農戶;沒錢的農戶日子過不下去,只能反抗不夠厲害的地主;不夠厲害的地主日子過不下去了,可能就得反抗官府了。要是連官府的日子也過不下去,就到了富人把錢財往外吐的時候了?!?/br> 陶白聽得懵懵懂懂,不知道衛玥到底想說什么。而衛玥沒有再往下說,于是他只能去回憶衛玥前面說了什么。想著想著,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抬起頭怔怔地看著衛玥。 衛玥回頭看了一眼,趙家兄弟已遠遠地追過來了。又一陣風吹過,他攏了攏衣襟,吩咐眾人道:“我們走快點,爭取早點進城。城里好歹還安全些。要不然我們這些做賊的裝幾日闊人就讓別的賊給搶了,簡直一世英名毀于一旦?!?/br> 眾人也被沿路的流民那虎視眈眈的眼神盯得心里發慌,連忙加快腳步,朝劍州城的方向趕去。 ===== 閬州府內。 朱瑙門外響起敲門聲,他道:“進來?!?/br> 門被推開,進來的是驚蟄:“公子,劍州哪里送消息來了?!?/br> 朱瑙問道:“怎么說?” 驚蟄道:“說是日子已經定好了。十月的最后一日?!?/br> 朱瑙點點頭,吩咐道:“把虞長明和竇子儀叫來吧?!?/br> 驚蟄道:“是?!?/br> 不多時,竇子儀來了。又等了好一陣,虞長明也來了,身上穿著廂都指揮使的制服,風塵仆仆的,一看就是剛從訓練場上下來。 朱瑙道:“說是日子定好了,十月底。你們準備得怎么樣了?” 竇子儀舔舔嘴唇,顯得頗為忐忑。虞長明倒是如常,只懷疑道:“那個衛玥能成嗎?” 朱瑙摸著小事道:“這么點事情,他應該也不至于辦砸了吧?” 虞長明、竇子儀:“……”這都叫小事的話,還有什么叫大事? 其實衛玥的計劃若是實施得到位,做起來確實也不算太難。 當日朱瑙給衛玥的任務是拿下劍州府,所謂的拿下,便是要劍州官府垮臺,讓朱瑙能夠順利進駐。這任務普通人乍一聽都以為要血洗劍州府才行,可其實想要達成目的,并不需要這樣大動干戈。正所謂上兵伐謀,下兵伐城,就是這個道理。 衛玥在接下任務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花了兩三個月的時間打聽消息。因為他本身就是劍州人,對劍州的局勢還是較為熟悉的。他花了很大的力氣,詳細打聽了劍州府的官員們的情況,以及本地一些豪強大族的消息。 在打聽完消息之后,他又招募了一些人手,然后搖身一變,把自己包裝成了一位從成都來的商人。他給自己編了個全乎的身世,號稱他家是成都的大戶人家,家里子嗣眾多,他上有哥哥,下有弟弟,他不尷不尬地夾在中間,不太受家中的重視。因此他想自己做出一番成就,好得到家人的改觀。于是他帶了些人手離家游歷,一路北上,找尋機會。 他到了劍州以后,發現劍州的礦產豐富,這些礦產若能開采后運去工商更為繁榮的成都,實在是一筆發財的生意。于是他便托了些人和劍州官府搭上關系,想要促成此事。 衛玥這些年坑蒙拐騙,扮過不少身份,假扮一個商人也是信手拈來。而且朱瑙也出了不少力,他教了衛玥不少經商上的事,又把跟隨自己經商多年的幾個人手也撥給衛玥幫忙,使衛玥看起來更像個商人。不僅如此,也是他發動了一些關系,先將衛玥引薦給劍州的商人,劍州的商人在相信了衛玥的身份后,又逐一向上引薦,最后才真正引薦到官府之中。 而假扮成商人后,衛玥并沒有用一擲千金揮霍無度來加強自己的偽裝。相反,他行事十分低調,只在劍州城里置辦了一間小宅子,用度一切從簡,貼身的衣服穿了昂貴的絲錦,外面見人外袍卻只是普通的綢子。他的身份也只跟幾名商人透露,絕不再往外宣揚。 他這樣做并沒有引起別人的懷疑,反而更讓人深信不疑——越是巨富人家出來的公子,越沒有擺闊的必要。且眼下劍州形勢如此混亂,誰刻意露財,反倒顯得奇怪。 他開采礦產的想法透露給劍州府后,引起了劍州官員們的極大興趣。劍州在蜀中算是貧瘠之地,再怎么苛捐雜稅,收上來的錢也有限。官員們本就發愁該從哪兒弄錢。而劍州雖有礦產,但官員們一不懂如何開采,二不知如何致用。若有人能替他們包辦,他們只需坐著分錢,自是再好不過。 原本吊起了官員們的胃口,衛玥就應該趁熱打鐵了。但他并沒有,反而隔三岔五帶著人往閬州跑一跑。因為他發現閬州也有礦脈,且閬州的治安還比劍州好一些。 原本劍州府的官員們對衛玥的身份還有那么點存疑,想先晾著他,慢慢查實他的身份背景。結果衛玥跑了兩次閬州后,劍州府的官員們反倒急了,什么疑點都先拋下不管,趕緊籠絡起他來,免得他去了閬州就不肯回來了。 衛玥裝模作樣地和劍州的官員接觸了一陣,把官員們哄得是云里霧里。眼見朱瑙給他的時間差不多了,他也開始了他的最后一步計劃—— 鴻門宴。 …… 劍州城。 十月三十日是個雨天,一整天綿綿細雨下個沒完??諝庵袕浡?,濕噠噠的,叫人難受。 深秋以后,天黑的時間比往常早不少,再加上下雨,剛過申時太陽就已沉入地平線下了。官府中的官吏們忙完了手上的工作,接二連三回去休息了。 周天暮整理完手上的公文,他的身邊已經沒人了。他又坐了一會兒,等外面天色黑透,才磨磨蹭蹭地站起來往外走。出了二堂后,外面空空蕩蕩,幾乎沒有人影。他心頭一喜,繼續慢吞吞往外走。 這一路一直走到大門口,除了值更的,州府里的人已經全走完了。他心情甚好,開始哼起了小曲。 跨出大門,他往城中的方向走,打算趁著茶館還沒全關門去喝杯熱茶暖暖身。這天氣已經有點冷了。然而剛走沒兩步,后面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周功曹,你可算出來了?!?/br> 周天暮嚇了一跳,猛地回頭,只見一名男子站在州府的高墻邊上,他身后不遠處停著一輛馬車。男子笑道:“我是來接周功曹赴宴的車夫,我們趕緊走吧,時辰都已經過了,那邊怕是已經喝起來了?!?/br> 周天暮面色訕訕:“既然已經晚了,要不我就不去了吧?不然打攪了大家的雅興?!?/br> 車夫道:“那不成。衛公子吩咐過,他今日給每位貴客都準備了大禮,讓我們務必把每位貴客都接到?!?/br> 周天暮暗暗翻了個白眼。 那位衛公子他知道,據說是從成都府來的一位富家公子,家里非常富有,生意做得很大,還有親戚在成都府當官。他出來闖事業,看中了劍州的礦產,最近一直在跟官府打交道。官府里的幾位大官都十分想要促成此事,于是雙方打得火熱。今天據說是那位衛公子的生辰,他在劍州親戚朋友不多,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官府,所以他擺了酒席,邀請了很多官員出席。 周天暮倒不是討厭衛公子。只是他跟那位衛公子根本沒有任何交情,他也不知道開礦這事兒跟他有什么關系,但他就莫名其妙出現在了衛公子的宴請名單上。他原想著去赴宴的幾位官員分量已經夠了,他便是不去也沒什么所謂,就不想趟這趟渾水。他故意拖到那么晚才出來,以為能躲掉,沒想到還是被逮住了。 原本他偷偷摸摸溜了,事后找個借口糊弄過去,想來也不大要緊。但現在車夫攔住他了,他還強行拒絕,這確實有點太不給面子,恐怕要得罪人。 他猶豫片刻,終是無奈道:“對不住,我方才肚子不舒服,所以才出來晚了。既然衛公子盛情難卻,那我們趕緊去吧?!?/br> 他上了馬車,馬車便走了。 …… 馬車在一間宅邸門口停下,周天暮走進去,穿過回廊,來到后院,只聽里面樂聲陣陣。他順著燈籠的布置走進去,只見宴席就設在后院里,一群女子正在歌舞助興。 這場宴席并不算太熱鬧,攏共就來了不到二十人,除了衛公子和他的幾個朋友,剩下的都是州府里的大官。席上有一個位置空著,大概就是留給他的。 他心里更納悶,也不知道請他來干嘛。趁著大家都在看歌舞,他悄無聲息地摸過去,偷偷入席,也沒怎么引起旁人的注意。 不一會兒,有人過來把眾人的酒杯全添滿了。 歌舞演過一個精彩的段落,眾人的注意又回到酒席上。 衛公子舉起酒杯,朝眾人道:“多謝大家今日來給我祝壽,來,干一杯!” 眾人連忙舉起酒杯,說了些祝詞,紛紛飲下。 周天暮不愛喝酒,只愛吃茶?;煸谌巳豪锩蛄艘恍】?,就把杯子放下。然而那衛公子掃視了一圈,目光在他身上定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笑道:“諸位給我衛某面子,今日可要喝個不醉不歸才行?!?/br> 周天暮:“……” 他心里腹誹了一句,硬著頭皮把酒都喝了下去。 添酒的人立刻又上來了,再次把眾人的酒杯一一添滿。為了添得速度快一些,還來了兩個人,一人專給衛玥左邊他的一些商人朋友添酒,一人給他右邊的官員們添酒。 眾人聊了幾句開礦的事,衛公子又舉杯,豪邁道:“來,干了這杯!” 所有人再次舉杯盡飲,周天暮痛苦地又灌下一杯。 眾人繼續聊天。 今日的酒烈得很,只喝了兩杯,周天暮就有些暈暈乎乎了。他知道自己酒量不甚好,以前也醉過幾次,但今日不知為何,暈得格外厲害。幸而他不是主客,也不用怎么說話,就自己低著頭緩解酒勁。 添酒的又來了,衛公子又勸酒。添酒的又又來了,又又有人勸酒…… 周天暮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幾杯,忽然間,他聽見身邊“咚”的一聲巨響,把他嚇了一跳。他瞪著迷迷糊糊的眼睛看了辦法,才發現原來是坐在他邊上的人滑到地上去了。進而他又發現,歌舞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下了,他恐怕是真醉了,所以才一點沒有察覺。 又聽“砰”一聲,席上有人搖搖晃晃站起來,沒站穩,直接撲桌上了,打翻一桌酒菜。 周天暮甩甩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效果卻很有限。不僅是他,大半桌的人都跟他一樣東倒西歪,爛醉如泥??蛇€有小半桌的人坐得筆直,毫無醉態。 外面有人跑了進來,跑到衛公子身邊:“衛哥,外面的人都放倒了?!?/br> “哦?”衛公子起身,衣擺一撩,一只腳踩到椅子上,再不像教養良好的富商,反倒無賴氣十足,“嘖嘖,這也太他媽順利了吧,這幫酒囊飯袋喲……” 第80章 成都尹可以募兵了 衛玥今日的計劃進行得可謂十分順利。之所以能如此順利,倒不在于他今晚的布置有多巧妙,而是因為在此之前他已和劍州府的官員們打了幾個月的交道,完全取得了官員們的信任。這些官員對他幾乎毫不設防——他們早就一起喝過很多頓酒,吃了很多頓飯,誰能想到偏生這一頓能出問題?又兼之有求于他,官員們身段放得更低,許多官員連個侍從都沒帶。 今日被宴請來的官員有十幾人,名單乃是衛玥自己擬的。這些人大多是劍州府里的高官,不過也有幾個官位其實并不怎么高。衛玥之前花了很多力氣調查劍州府里的情況,就是了解官員們所負職責以及能力背景等。這回被他請出來的,都是劍州府里最關鍵的官員,他們要么是掌機樞之要人,要么是當地豪強在官府中的代表。只要沒有了這十幾個人,即便官府里還有百余名官吏,卻都成了一盤散沙,無法再使官府運作下去。 也因此,只要這十幾人不在了,劍州府就會徹底垮臺。到時候朱瑙過來接手,不會再遇上多大阻力。 所有的官員已被迷藥迷得不省人事,衛玥也開始進行他的最后一步——處決。 他率先下手的人是坐得離他最近的劍州牧。這家伙又胖又圓,衛玥一腳踩在他肚皮上,他的肚皮還波浪似的彈了彈,也不知道里頭裝了多少油水。 衛玥滿臉嫌惡,冷笑道:“劍州上下,最大的官是他,最貪的官也是他!上回他還同我吹噓他家里有上百個婢女。今日送他去見閻王,到了底下讓上百個小鬼好好替他刮刮油水!” 他的弟兄們紛紛唾向劍州牧。這些弟兄大都是劍州人,過了多年顛沛流離的苦日子,早恨不得把貪官惡吏拔下一層皮來。 衛玥環視眾人,道:“有誰想動手殺他么?” 話音剛落,立刻就有幾人蠢蠢欲動地上前。然而上前之后,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猶猶豫豫地舉著刀,沒人真的動手。 他們跟隨衛玥做賊良久,雖干了不少違法亂紀的壞事,但殺過人的卻是極少數。一時不免有些膽怯。 衛玥見狀,皺了下眉頭,索性自己抄起一把短刀,親自執行。他把劍州牧翻過身來,摁住他的肩膀,舉刀要往他心口扎。然而動手之前,他的手也在空中停頓了一陣。 片刻后,他閉起眼睛。就在眾人以為他也不敢下手之時,他忽然咬緊牙關,用力朝著地上的身子扎了下去! 鮮血瞬間噴濺,劍州牧肥碩的身軀一陣抽搐,最后漸漸不動了。 衛玥滿臉是血,兼之天色又黑,沒人看得清他是什么神色。他抹了下臉上的血,拔出刀,又往下一個人走去。 “這也是個大貪官,天天纏著我,讓我幫他和成都府的官員牽線。他每回出手送禮動輒就是幾百兩,都是刮來的民脂民膏。該殺!” 他又要動手,忽聽身后有人道:“大哥,讓我來?!?/br> 衛玥回頭,見一名年輕男人從人群里走出來。正是前段時日他在田埂邊看見殺了地主家惡仆的年輕人。那年輕人近來就一直跟著他了。 衛玥于是退開,年輕人上前,咬緊牙關,一刀割斷了貪官的脖子! 處決完這個,衛玥又走向下一個。 “這個,好像不怎么貪?!毙l玥摸了摸下巴,網開一面道,“綁起來帶走!” 又向下一個。 “這個,朱瑙特意說了得留著。說是他的職務關鍵,治理劍州要他輔佐。也綁起來帶走吧?!?/br> 再往下一個。 “呵,這家伙造了多少冤案?被他關起來的全是窮人。富人犯法,就他媽瞎了眼睛看不見!殺他一百遍都算便宜他了!” 他一圈走下來,一個個定奪。凡說要殺的,那年輕人便上前抹斷脖子。凡說要留下的,眾人連忙上前用繩索捆上,再套上麻袋。 走到最后一個,便是來得最晚的周天暮了。 周天暮也被迷得厲害,只是大概喝得最少,因此尚留有一絲神智。他隱約感覺有人抬起他的下巴打量他,又隱約聽見有人在他耳邊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