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他心里有一個秘密,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也不敢向任何人說。 ——如果有這么一個機會,他希望自己也能成為一個像朱瑙那樣的妄人。頂替了那狗屁長官、革了那些糟心下屬,趕走吳良那樣的王八蛋,重整一個干凈利落的渝州府。 然而…… 他嘆了口氣。 然而,他沒有那樣的本事,也沒有那樣的膽識和機遇啊…… ===== 晚上忙完了公務,陸連山換了一身常服,去酒館喝酒。這是他最常去的一間酒館,每當心情煩悶的時候,他就來這里喝幾杯。 他剛坐下沒多久,對面的椅子上忽然多了一個人,他愣了一愣,抬起頭,只見對面坐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微胖白皙,有些眼熟,應當是從前見過的。 那人低聲道:“陸主簿,在這里遇見也是巧。我能請你吃頓酒么?” 陸連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想起他的名字了:“你是……李……李鄉!” 李鄉臉上扯出一個笑來:“陸主簿認得我?” 陸連山皺著眉頭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如今城里糧行糧鋪之爭鬧得這么大,陸連山當然知道李鄉是什么人。兩人雖不熟悉,然而李鄉因為經商的緣故會和州府里的官員打交道,因此以前他們倒也是見過的。 對方說是巧遇,但他心里很明白,肯定不是如此。他非常喜歡這家酒館的酒,因此時常來光顧。城里的老百姓雖未必認得出他,然則有些歪心思的人打探到他的習慣,就常常會來這里守他。李鄉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對方開門見山,李鄉也不再假模假式了,他干笑了兩聲,低聲道:“陸主簿,這里人多眼雜,可否找個清凈的廂房,我請陸主簿小酌兩杯,聊聊閑話?” 陸連山淡淡道:“有什么話你就說吧?!?/br> 他之所以坐在大堂里,就是省得有人私下里跟他亂攀關系。 李鄉見他無動于衷,沉默了片刻,低聲道:“陸主簿,你覺得閬州的朱州牧,是個什么樣的人?” 陸連山一愣,詫異極了:“什么?” 李鄉又道:“若有機會,你也能成為朱州牧,又或是陸州牧,陸主簿會愿意么?” 陸連山的心跳猛地漏了數拍,臉色“唰”得一變,端酒杯的手抖得差點把酒撒出來:“你、你、你胡說什么!” 李鄉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臉:“哎,酒喝多了,是有些胡言亂語。其實我就是想找陸主簿隨便聊聊。我剛都說什么了?” 陸連山:“……” 他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對方,李鄉眼神是清明的,根本沒有喝多的樣子。對方看似胡言亂語,然而他的指甲輕輕摳著桌面,竟有幾分緊張的樣子。 陸連山愣了一愣,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很可怕的想法。這個想法讓他倒吸一口冷氣,整個人如同中了定身術一樣僵在原地。 片刻后,他冷冷道:“醉鬼,回你自己家去,別在這里糾纏我!” 一面說,一面將手指刮過杯口,沾了點酒水,在桌上草草寫了幾字,起身拂袖而去。 陸連山回到住處,沒過多久,下人來報:“陸主簿,外面有個姓李的前來求見?!?/br> 陸連山道:“讓他進來?!?/br> 又過沒多久,李紳入到屋內,拱手行禮:“陸主簿?!?/br> 陸連山面如玄鐵,指著他的鼻子:“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不,你身后還有什么人?你剛才跟我說那些話到底什么意思?!” 李鄉沒有正面回答陸連山的問題,反而開門見山地問道:“陸主簿,你想執掌渝州嗎?” 陸連山:“……” 這種你想不想買只雞回去燒的口吻是怎么回事?!他這是聽見了什么不得了的話?。?! 他的手指抖得更厲害了:“所所所以你……真真真的……是朱州牧?” 他這話說得亂七八糟,李鄉倒是聽明白了。他不置可否,就是默認了。 陸連山又吸一口冷氣,心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天吶……” 李鄉笑了笑,又重新問了一遍:“陸主簿,你想執掌渝州嗎?” 陸連山擺擺手,示意他先別說話。再刺激一下,他就要厥過去了。 良久,陸連山終于將震驚壓下去不少,神色復雜地問道:“你們為什么找我?找我想干什么?” 李鄉用眼神確認了一下,陸連山確實允許他提問,于是他第三次問道:“陸主簿,你想執掌渝州嗎?” 陸連山:“……” 他欲言又止,心情復雜。理智告訴他應該去給王州牧提個醒,甚至給成都府寫封信??梢还赡牧α堪粗募绨?,讓他坐在椅子上起不來。 他也不知道這個李鄉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但他內心傾向于相信。非jian糧行的開張,他之前就覺得有些奇怪。李鄉從前不過是渝州一個普通的商人,甚至經營得還不太好。而這樣一間糧行,別看規模小,實際上花錢絕對不少,光是要維持商隊快速的運送,以及給周夫人和官員們的各種送禮打點,花銷就很高。沒有強大的財力做依托,這間鋪子根本不可能開門。如果李鄉的背后另有其人,很多事情就好解釋了。 他緩緩問道:“為什么找我?我是說,為什么,是我?” 李鄉道:“因為陸主簿能勝任。比渝州府里的任何一個官員都能勝任?!?/br> “勝任什么?” “勝任執掌渝州?!?/br> “……”還有沒有別的話可以說! 事實上朱瑙最終選擇陸連山,經歷過許多考慮。他最近一直在調查渝州府中的官員們,了解了眾人的性情、派系等許多情況才做出的決定。這個決定的依托是什么,就連李鄉也不是很清楚??墒聦嵶C明,朱瑙看人的眼光的確很準。 陸連山臉色復雜。他也不知道李鄉剛才說的話到底是哄他的還是什么,沒人不喜歡被夸獎,他心里免不了還是有點高興的??筛嗟氖求@嚇。 “我執掌渝州?你知道你在說什么?” “我知道。陸主簿想要么?” 陸連山不開口。 李鄉道:“陸主簿不必擔心。我敢來找你說這樣的話,難不成還能將你說的話出賣給別人么?” 陸連山悻悻道:“萬一你是王州牧派來的,想試探我有沒有貳心呢?” 李鄉:“……” 陸連山撇嘴。他自己也知道這個可能性很小。李鄉先前說的,應該就是實話了。只是這來的太突然,他一時半會兒還有點緩不過神來。 不過他不否認,其實就已經是承認了。 過了一會兒,陸連山道:“既然你背后的人是朱州牧,他想要推翻渝州府?那他為什么不親自出面呢?為什么要來找我?” 李鄉回答道:“朱州牧志不在此,所以他不能?!?/br> 陸連山蹙眉:“那他志在何處?” 問題一出口,他自己便有了答案:“天下?!” 李鄉同時給出了答案:“做生意?!?/br> 陸連山:“……” 推翻一州的統治,就為了做生意??做的什么神仙生意??! 不過朱瑙志不在渝州倒是真的,或者說,志不止在此。因此他的確不能親自出任。如今他執掌閬州,成都府尚能忍他,因為閬州只是蜀地八州之一,地方有限,掀不起大的風浪??扇羰侵扈г倌孟掠逯?,他的野心就已昭然若揭,成都府恐怕會不惜一切代價鏟除他! 再則他在渝州并無勢力根基,渝州又不像當初的閬州,尚未支離破碎,反而仍有許多沉疴痼疾。他要出任,恐怕是難以服眾的。 陸連山猶豫良久,終于還是問出口了:“你們想要我做什么?” 李鄉道:“暫時不必。日后若有難處,陸主簿愿幫一把,我等感激不盡。最重要的是,日后等時機成熟之時,希望陸主簿能站出來接管渝州府?!?/br> 陸連山聽得連連皺眉:“我什么都不做,你們白送我一個渝州??那你們打算怎么做?” 李鄉卻沒有回答。 陸連山不悅道:“你來找我,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又什么都不明說,你讓我怎么信你?” 李鄉卻道:“陸主簿,你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好事。我們若不能成事,此事與你無關;我們若能成事,將來有罪無罪,都不至牽連于你,你還可坐收漁翁之利?!?/br> 陸連山仍是不大相信:“天底下還有這等好事?”“說完又想起一種可能,頓時警覺道,“還是朱州牧是想讓我接管渝州府,然后聽命于他,成為他的傀儡?” 李鄉反問道:“你會嗎?” 陸連山不語。他雖然的確仰慕朱瑙,但他亦有野心抱負,不愿意受制于人。 李鄉道:“朱州牧說,他不做強人所難之事?!?/br> 陸連山想了想,不再吭聲了。若朱瑙是閬州牧,想來插手管渝州,他恐怕是不樂意的??扇绻谐蝗?,朱瑙站在更高的位置上,譬如坐上成都尹的位置,那他也不會反對朱瑙。 李鄉說他什么都不知道才能保護他在,這話陸連山是不信的。說白了,還是不信任他??墒沁@番話的道理卻也沒錯。他什么都不知道,此事就不至于牽連到他。 片刻后,他道:“此事需要從長計議……今日有些突然了,我恐怕需要好好想一想?!?/br> 李鄉笑道:“是該好好想想。天色不早了,再晚就該宵禁了。我先回去了,陸主簿,告辭?!?/br> 他轉身欲離開廂房,陸連山望著他的背影忽然開口:“李鄉?!?/br> “嗯?”李鄉回頭。 “吳良這幾日常在州府活動……”陸連山撇開眼,“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你自己小心?!?/br> 李鄉忙道:“多謝陸主簿提醒?!?/br> 陸連山點點頭,示意他走吧。 …… 李鄉走后,陸連山一整晚都沒有睡著。要是能睡著才叫是見了鬼。幸好第二天是休沐日,他哪里都不用去,就待在家里繼續想心事。 上午,陸連山一直在想朱瑙。 以前只是聽聞朱瑙的事跡,詫異之外又有幾分景仰羨慕??扇缃袷虑榈搅怂纳砩?,他才真正感受到此人到底有多膽大妄為。 他心想,朱瑙的野心到底有多大?他打算怎么拿下渝州?他開糧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為了暗中安插人手進城,要造反嗎?可是一間糧行,他又能安排多少人手進城呢?他知不知道渝州城里有多少勢力?又要怎么推翻這些勢力? 越想越緊張,越想越忐忑??删o張忐忑之外,也糅雜著激動、期待和沮喪。 別的事情他想不明白,可有一樁事他倒是明白了。他仰慕朱瑙已久,也曾暗想過自己也能成為朱瑙一樣的人。如今領略了才知道,妄人就是妄人,旁的先不說,光這份膽識,他便是拍馬也趕不上了…… 中午補了一覺后,陸連山直到下午才從屋里出來。他一出門,只見院子里數名家仆聚在一起,正交頭接耳地聊天。也不知說到何事,眾人竟義憤填膺。 陸連山道:“你們在聊什么?” 一名家仆忙上前道:“主簿,剛才我出門采買東西,聽說了非jian糧行出事了!” “什么?”陸連山一愣,立刻問道,“出什么事了?” 家仆道:“早上有一支送糧的隊伍進城,在城門口檢查的時候,也不知怎么回事,官兵從運糧隊的貨物里搜出了幾把兵器!官兵立刻把商隊扣押了,所有的貨也都繳回官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