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上一回,徐百憂之所以會出現在利群超市門口,她仍記憶猶新。 有個小胖墩坐搖搖車,無人照看,她擔心孩子安危。 兒時有過被拐賣的遭遇,對身邊沒有大人的孩子,她總會對多一分警惕和敏感。 難免會顯得有些神經質。 今天超市外面的三輛搖搖車全部客滿,還要排隊。徐百憂過馬路時,條件反射一樣,先迅速確定每個孩子是否都有家長陪護。分神出去踩著閃爍的綠燈穿人行橫道,有急躁的司機按喇叭催促,車身險險擦著她后背呼嘯而過。 她渾然未覺,徑直走到顧氏阿婆跟前,面露微笑,低柔喊一聲,“阿婆?!?/br> 顧氏阿婆忙于對付手里的玩意兒,犯了難拍拍打打,沒聽見。 第二聲,還是沒聽見,徐百憂索性挨阿婆坐下。 見她鼓弄著個呆萌小馬駒造型的led臺燈,似乎哪里出了故障,徐百憂伸出手,“阿婆,我看看可以嗎?” 顧阿婆正沒轍,有人主動幫忙,她也不看來者正臉,只當是鄰家誰的小丫頭,便把臺燈遞過去。 “插了電源不亮,你快幫我看看是不是壞了?!?/br> “好?!?/br> 徐百憂仔細檢查,很快發現問題所在,小馬駒腹部的usb電源接頭插反了。 搖搖車旁邊地上有插線板,徐百憂重新插回接頭,走去試了試,臺燈一瞬亮起。 她舉在手里,反身給顧阿婆看,“阿婆,好了?!?/br> “呀,亮了!亮了!” 阿婆一喜再一定睛,這才瞧著小丫頭面生,又好像有點面熟,“你是?” “我是小憂?!毙彀賾n坐回原位,指去對面外公的家,“我上個月托您……” 沒等她說完,顧阿婆就想起來了,拉起徐百憂的手,埋怨道:“你明明是文老哥的親外孫女,為什么要騙我說是遠房親戚呢?你還怪你外公?” 徐百憂不知該如何解釋,眼眸低垂,輕輕搖頭。 “姑娘呀,這些年你在外面一定受了不少苦?!鳖櫚⑵盘廴?,一下一下摩挲著她的手背,感慨萬千,“那么小被壞人拐走,怎么可能沒受苦。拐孩子的太作惡,抓到就應該槍斃,應該千刀萬剮!” 徐百憂面容沉靜,默默聽著。 比起那些早早夭折的孩子,比起那些仍未曾家人團聚的孩子,她已經足夠幸運,沒有必要活在兒時的陰影里。 她是命運的受害者,但她不能做生活的受害者,不能永遠被不幸的遭遇所綁架。 來自善良人的關懷與疼惜,徐百憂照單全收,只是一言不發,不去為舊日苦難多添一絲一縷的沉重和凄哀。 顧阿婆沉湎于悠悠歲月,喃喃說著,又憶起些往事,“那時候,文老哥還沒起這大房子,你們一家擠擠挨挨住在以前的祖屋里。執清坐月子的時候,我煮了二十個紅皮雞蛋,去看過你們娘倆。我到現在還記得,你一生下來就漂亮,干干凈凈,眼睛又黑又亮。你那時候隨你媽,再長大點,又和你爸越來越像。像誰都好,你們一家相貌都俊?!?/br> 顧阿婆一面講,一面用不再明亮卻不渾濁的雙眼,仔仔細細端詳徐百憂。 布滿斑紋的手指撫過她的長發,阿婆眼底不覺泛起點點淚意。 “阿婆,吃糖?!毙彀賾n嫣然一笑,“我聽表妹唐醉說,您喜歡吃糖?!?/br> “喜歡,喜歡?!倍⒅掀ぬ?,顧阿婆眼饞又遲遲沒接,“我孫子去年帶我做體檢,大夫說我眼壓高,容易得青光眼,要少吃糖?!?/br> “您吃一顆,我吃一顆,咱們不告訴他,好不好?” “好,好?!?/br> 一老一少有了共同守護的小秘密,又親近許多。 顧阿婆像偷吃怕被發現的孩子似的,把脆皮糖飛快嚼得嘎嘣響,喜滋滋不住說,甜,真甜。 沒來由地,徐百憂想起了賀關吃士力架的模樣,和阿婆居然有兩三分相像。 等阿婆吃完糖,她把小馬臺燈還給她,問:“阿婆,這是您孫子的嗎?” “他以前的臺燈壞了,我給他買個新的,都說這種好,不傷眼睛?!?/br> 阿婆慢悠悠摸著小馬駒的尾巴,“我孫子屬馬,人也跟小馬崽子一樣,沒個定性,動不動發脾氣尥蹶子。野得很,小時候坐不住不愛學習,一看書就打哈欠喊困。這兩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轉了性似的,天天晚上抱著本書看?!?/br> 顧阿婆的話有如穿針引線,拼接出一個完整而立體的男人形象。 徐百憂明眸善睞,了然于心地笑了。 “我問他看的什么,他還不好意思,不肯告訴我?!卑⑵虐研●R駒當活人,又愛又恨地打它一下,“八成是遇到了喜歡的姑娘,人家嫌他沒文化。有書讀的時候不好好讀,現在知道為喜歡的姑娘用功了?!?/br> 徐百憂不禁加深笑意,“阿婆,您孫子讀的是這附近的盤河五中嗎?” “是啊?!?/br> 顧阿婆引頸眺望五中所在的方向,不遺余力地數落自家小馬崽,“高中三年沒讀出什么好成績,這一片倒是全摸熟了。前些年,他掙到錢要找地方給我開小超市,哪也不去,只選這兒。別說,我這超市開不到一年,就回本了?!?/br> “說明他有做生意的頭腦?!毙彀賾n笑贊。 “那我可不知道?!?/br> 顧阿婆也笑,露出藏在歲月折痕里的滿面驕傲與欣悅,“他啊,不是讀書的料,走過不少彎路,也沒什么大出息??晌疫@個老婆子覺得,我孫子是個值得托付的好男人,心善,心腸也軟。他一定和他爸一樣,疼媳婦,舍不得自己媳婦受一點委屈,吃一點苦?!?/br> 阿婆自顧講的投入,沒留意到身旁姑娘已經面暈淺春,連耳朵尖也像沁了血一般。 “也不知道他喜歡那姑娘人怎么樣,會不會嫌棄我這個拖累人的老太婆?!鳖櫚⑵艖n心忡忡地嘆口氣,“人老了,不中用了,就怕自己變成子女們的累贅。我可得把我身體顧好,不能給我孫子我孫媳婦增加負擔?!?/br> “阿婆?!毙彀賾n心房一塌,忍不住張開雙臂,攬住跟前可愛又可敬的老太太。 “孩子,你這是怎么了?”顧阿婆不明所以,拉著她的胳膊,關切地問,“想你爸媽了?怪我,怪我老婆子不該提的。不說了,不說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br> “不是,不是?!毙彀賾n將臉躲在她腦后,因感動而鼻端酸澀,她強忍著,“阿婆,我就是喜歡您,想抱抱您?!?/br> 顧阿婆哪里消受得了年輕人的赤誠表白,臉上臊,趕忙道:“喜歡我干什么,喜歡我,不如喜歡我孫子?!?/br> 徐百憂半張臉枕在藏藍棉襖里,閃著璀璨淚光笑逐顏開。 她用無聲唇語,肯定非常地告訴可愛老太,喜歡的,很喜歡。 可惜顧阿婆聽不見,她的小馬崽也聽不見。 此刻,他正在超市二樓的庫房里呼呼大睡。 賀家南邊的老房子是沒有電梯的單元房,且已經租賃出去。 顧阿婆和兩個女店員都住超市二樓,方便顧店。 賀關不?;貋?,沒有單獨的房間,就在庫房里貼墻塞進張一米小床。 庫房四面墻沒窗戶,濕氣重,條件并不好。 和成箱成件的日雜百貨住一起,僅有立錐之地,賀關還能沒心沒肺地開玩笑,覺得自己家底殷實。 昨晚通宵看書學習物流知識,老臺燈無力奉陪自燒燈泡,賀關才告一段落鉆被窩。 這一覺直接睡到太陽落山還沒到頭,顧阿婆等不及,推門進來。 按亮被高高貨物遮擋的頂燈,顧阿婆一手掀開棉被。 賀關趴在床上,抱著枕頭睡得正香。 白花花,赤條條,只穿著黑色四角內褲。 顧阿婆照他翹翹的屁股,出力摑一掌,“臭小子,起來吃夜飯啦!” 賀關皮糙rou厚沒什么感覺,眼皮都沒睜一睜,把臉從外扭到里,朝向墻壁。 若追溯賀關火爆脾氣的基因根源,十成十遺傳自賀家奶奶。 喊不醒死睡的孫子,嶄新的小馬臺燈就成了顧阿婆叫醒服務的武器,哐哐敲向賀關腦袋。 “醒了,醒了……奶奶!”賀關兩手護頭,利索翻身坐起,被奶奶打得瞬間腦清目明。 “你脖子上拴的什么?”顧阿婆眼神不佳,湊近些。 “沒什么?!辟R關攥著diy的拼圖項鏈,有點難為情,岔開一句抱怨,“奶奶我可是你親生的,砸笨了怎么辦?!” “已經夠笨了,快三十了才曉得要努力?!睍鴱拇差^掉到水泥地,顧阿婆腰有舊疾,沒去撿,調侃孫子,“學的怎么樣,看進去幾個字?” “不是我吹牛,起碼兩頁?!辟R關勾起毛衣兜頭穿,半長黑發垂落遮視線,他用手刨往后面,看清奶奶手里的兇器,“奶奶,你拿的是個什么?” “給你新買的臺燈?!鳖櫚⑵排手策呑?,“我以為買了個壞的,還好文老哥的外孫女三下兩下就弄好了?!?/br> 賀關常住儋城,和對面文青山家來往不多,只知道他有個讀高中的外孫女。 很自然地,就將奶奶口中指的人理解成了唐醉。 籠著褲子,隨口閑聊一句,“她讀高幾了?” “誰?” “文老哥的外孫女?!?/br> “高三了,成績數一數二,明年考個名牌大學肯定不成……”話音兀自中斷,顧阿婆琢磨著不對勁,反手重重拍響賀關的肩膀,“人家年紀還小,你老實點,少打鬼主意?!?/br> “我……奶奶!”這都哪兒跟哪兒啊,賀關哭笑不得,“你剛不說她幫你修臺燈嘛,我就隨便問問?!?/br> “誰說是她修的?!鳖櫚⑵趴炊底右粯涌纯醋约覍O子,“我說的是文老哥二女兒家的姑娘。當年被拐賣的那個,我先前在電話跟你提過,她回來認親了。上個月還托我把給家里帶的東西送過去?!?/br> “有這事?”賀關襪子穿到一半,定住腦袋想了想,什么也沒想起來。 “你這什么狗記性!”顧阿婆眼風嫌棄,掃過地上挺厚一本書,又更嫌棄,“就你這記性,活該你一宿一宿不睡覺?!?/br> “夜里清靜,容易看進去?!辟R關彎腰拾起書,忽的一定,仰起臉問奶奶,“她叫什么名字?” “誰?” “文老哥二女兒家的姑娘?!?/br> “叫,叫……”顧阿婆嘟噥了會兒,一拍褥子懊惱道,“瞧我這老糊涂,下午跟人姑娘聊了大半天,名字都忘了問?!?/br> “長得是不是高高瘦瘦,特別漂亮?”尋不到根據的疑絲纏繞心頭,賀關又補充一句,“冷冰冰的話不多,也不怎么愛笑?!?/br> 顧阿婆擺手,“誰說不愛笑,笑起來更漂亮。話不多能和我個老太太聊一下午?” 對不上號,應該不會是徐百憂,賀關拋掉天馬行空一樣的猜測。 扶起奶奶出去吃飯。 顧阿婆的思緒仍停留在前一刻,邊走邊絮絮有詞,“執清以前可是盤河出了名的美人,想不到小憂比她媽更漂亮。你這個臭小子啊,打小就喜歡看漂亮姑娘。我記得那年你五歲吧,有次見著小憂,自己家都不肯回了,跟在人屁股后頭,非要去她家。哎呦,小憂好像就是那年丟的,天可憐……” 賀關滿腦子塞得都是昨晚沒消化的物流法規條文,心不在焉,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直到聽奶奶第三次提“小憂”二字,他像觸了高壓電一般,猛地站住腳,睜大眼睛驚詫地看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