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好……”杜泉很清楚自己就是個拖后腿的,于是捂著脖子連滾帶爬的躲在柜臺底下。 她把自己團成一團,挪過椅子擋在前面,手下忽然被毛絨絨的東西硌了一下,仔細一瞅原來是那只臟兮兮的流浪貓,它被壓疼,嗷一嗓子,朝杜泉手背上狠狠的撓了一爪子,隨后又跳進她的懷里。杜泉也顧不上和它大眼瞪小眼,抱著她屏住呼吸。 鋪子里的燈不知什么時候滅了,雷電轟鳴偶爾照亮屋內的東西,杜泉抱著膝蓋,緊緊盯著墻壁,那上面映出銀九翻飛的身影和那把有生命似的紅傘。 石壁似乎承受不住壓制,開始滲出鮮血,順著墻縫流到地上,一道一道觸目驚心。 墻根的地方裂開兩寸寬的縫,往出冒著黑紅的藤蔓,爭先恐后地向銀九撲去。幽幽歌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包圍著店鋪,銀九忽然抽出一根短笛,吹出一串尖利的音符打亂那歌聲,隨后冷喝道:“雷霆號令,天地清寧。驅雷社令,馘戮邪精!破!” 隨后一陣冰霜般寒冷的陰風從地底下竄出,將之前流淌的臭血瞬間冰封。門窗驟然大開,雷電在屋內炸裂,明亮如白日。天地轟鳴,鬼哭狼嚎,杜泉緊緊捂著耳朵,將嘴角都咬出了血,這一刻她真覺得自己站在了地獄邊,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惡鬼拖下去。 過了許久,動靜略微減少?!岸b忊彙币淮忚K聲響起,在這轟鳴中分外清晰,杜泉爬起來往門口看了一眼,就見那里立著一個黑衣人。 “破!”此時銀九又喝了一聲,屋內好似幻境般的藤蔓、頭發、臭血頓時就消失了。 杜泉縮回身子,聽到門口那個人開口說話。聲音沙啞,天生的滄桑語調,向銀九說道:“夜游差陸吾,久仰蒼龍山鬼大名,今日得見實乃有幸?!?/br> 銀九抬手紅傘飛入手中,他也不看那陸吾,依舊背著手立在鏡前,冷淡道:“無需客套,此鏡因惡靈盤踞故而成怪,吸食生魂,作惡多端,冥都既然分派了巡邏使日夜監察,竟一直沒發現?” 銀九態度冷淡,對于忽然冒出的黑衣人十分不滿。杜泉縮了縮頭,生怕這兩人再打起來。 那人倒是沒惱,很有耐心地回答:“此處原先是洛河水君轄區,這一片屋舍前身又是仙君供奉之地。實在沒料到,竟然被妖祟霸占,是本官疏忽,還請山鬼大人允我將此物帶回冥都?!?/br> 銀九不同意,說:“邪靈你帶回冥都度化,此鏡歸我?!?/br> 那人脾氣真好,聞言也未反駁,溫聲道,“此鏡有靈,還請大人妥善保管,告辭?!彼稚系尼鋈伙w起來,沿著屋內盤旋,片刻后回到他手中,那幡上多了符咒,紅的滴血,屋內的陰氣卻是消失了。那人轉身離開,走到門邊時向杜泉這邊看了一眼,隨后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夜色中。 杜泉呼了口氣,做夢似的晃了晃腦袋緩緩站直身子,此時鋪子里已經干凈如初,唯獨那面鏡子此時比墨汁還黑。她剛想出聲謝謝銀九,就聽到庫房門被推開,有高跟鞋的聲音出來。 她探頭一看,竟是蘇紅。 蘇紅此時面色蒼白,一身白素,頭發披散著走出來,看著銀九也不打招呼,不客氣道:“此鏡是我的?!?/br> 銀九轉身看向蘇紅冷哼一聲,說道:“自墮成邪,天地不容,牽機之術,早就被我廢止,你受何人指使,竟私用此術禁錮生人魂魄!” 杜泉從柜臺下探出一雙眼小心的打量著那兩人,就見蘇紅走到鏡子前,她腳下流出一灘黑紅的水,屋內腥臭,墻壁地板上開始出現細密的水草,它們蠢蠢欲動似乎在試探,又像是在尋找什么東西,杜泉悄悄蹲在椅子上用匕首砍斷纏在腳踝上的那些東西。 蘇紅聲音幽幽,歪著頭說: “我記得大人曾放話,無論何時都會對歸墟之民網開一面?!?/br> “歸墟……”杜泉猛地想起公館內銀九院子的名便叫“歸墟”,難道他們還有什么關聯? 銀九沒什么起伏,淡聲道:“歸墟乃純凈之域,你淪為邪魔,也敢自稱歸墟子民!” 蘇紅忽然跪了下去,流著血淚說:“大人,歸墟早就亡族,我們這些小民無以為家只能東奔西竄,我用禁術招怨魂是我的錯,可也是無奈之舉,但凡能有條活路,我也不必違背祖訓,做出這些事來。我無意中被此地陰氣禁錮,總不能等死,只好利用邪術為自己續命?!?/br> 銀九垂眼看著她,沉默片刻后說道:“離開此地,從此不再生事,我便不追究你所犯下的事?!?/br> 隨后從懷里拿出一個東西遞出去,離得太遠,杜泉并沒看清。 他說:“只這一次,拿著此物速速離開?!?/br> 蘇紅拿了東西便咯咯笑了起來,帶著幾分說不清的妖媚,婉轉道:“大人守信,又是長情之人,鮫族不會忘了您的恩澤。既然您手下留情,我也不可白白受了這恩情。聽聞您一直在為手下的人收集容器,那個丫頭是我精心挑選的,處子之身,魂魄純粹,心性堅定……我給她種了歸墟族特有的印記,會讓她血脈更加干凈。本想自己享用,今日便送給您了?!?/br> 說罷,她猛地向這邊看過來,而杜泉腿上一涼便被一團水草纏著,迅速往他們跟前拖去。 “砰”杜泉被甩在銀九腳邊,蘇紅俯視著她說道:“可惜了,如此精巧的一個小東西?!闭f著還舔了舔嘴唇,那雙血紅的眼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塊rou。 杜泉嚇得后退,躲在銀九腿后,蘇紅遺憾的笑了一下,留了“告辭”二字,瞬間化成一灘黑水向門外竄去,高高躍起墜入墨河。腥臭頓時消散,鋪子門窗齊齊合上,杜泉這才驚恐的發現自己抱著銀九的腿,頓時嚇得炸了毛,爬起來就往外跑。 銀九手上的紅傘飛起來打在她小腿上,她摔倒在地,喊著“饒命”爬起來抱著膝蓋,把頭埋低假裝自己是團空氣,她聽到腳步聲靠近,一股樹木的清香將她籠罩,手背上一陣刺痛,抬頭就看到那只貓正在小心的舔舐她的傷口。 “喵……” “噓”她讓貓兒閉嘴,可側頭就發現那雙布鞋停到了眼皮子底下,于是抿了抿嘴小聲道:“我……什么都……不知道?!?/br> “把衣服脫了?!?/br> “???我……”杜泉嚇了一跳,連忙看向銀九,就見他神情冷冷的盯著她的肩膀處,她忽然又覺得自己瞎想,那可是銀九爺,人家能對她做什么! 于是解開扣子將小罩衫脫下,露出一個可笑的粉色肚兜,那還是阿婆給她做的,胸口繡著一個美麗的鮫人,此物雖為妖族,但對人友善,寓意吉祥,島上很多人都會將它們繡在衣服上以保平安。只是鮫人早已絕跡,人們只能當做一種愿望。 她有些難堪地環抱住自己瘦干的肩膀,頭頂響起銀九的聲音,命令式的口氣讓她“站起來?!?/br> 杜泉連忙站起來像只筆直的筷子,銀九清瘦而修長,她的頭頂只到了他胸口處,抬眼平視過去能看到他胸口處的楓葉暗紋。 正思索著,肩頭忽然一涼,這才發現銀九的指尖搭在上面,她低頭看了一眼,就見自己肩頭不知何時出現一團銀白色的細小魚鱗,指甲大小,她摸了一下,黏黏的有股魚腥氣。 “這……這是什么!”她嚇了一跳,伸手就要摳下來,卻被銀九鉗住手腕,那只手如冰玉一點溫度都沒,像是一圈鐵鏈。杜泉索瑟了一下,向后退開。 “這是惡咒,不要觸碰?!便y九冷聲道。 杜泉點點頭也不敢亂動,半邊肩膀都僵直著。她抬頭看向銀九,卻見他的視線落在肚兜上,眼神復雜而悠遠,甚至恍惚到伸出手覆在她的胸口。 “銀……銀九爺!” 她結結巴巴地喊了一句,銀九猛地回神觸電般縮回手,眉心頓時擰成川字,近似于厭惡地看了她一眼,冷聲道:“出來?!?/br> 要滅口么? 看到了不該看的,聽到了不該聽的,像她這樣的垃圾,也要被清理么? 杜泉忽然想起那兩個歌女,頓時難過不已。她穿好衣服,抱起那只臟貓,抿起散亂的頭發跑到銀九跪下搓著手道歉。 懇求道:“銀九爺,對……對不起,我……我絕對不……會亂說……我什么都沒看……見?!倍湃煌5乇WC。 “出去?!?/br> “銀……銀九爺,您大人有大……大量,您這么有本事,長……得又好看,一定是個大……好人!您別殺我,我……睡一覺……今天的事就……忘了,真的,我比豬……還笨呢!”杜泉磕磕巴巴地說著,也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些什么,只能不??念^求饒。 此時,她和懷里的貓一樣,瞪著眼,豎著毛,一身狼狽,滿心只求著活命。 渺小而卑微的她,終究是把脊梁折彎了。 第八章 銀九難得耐心聽完她這些可笑的話,面無表情道:“想死你就留下?!?/br> 杜泉的求生欲太強,見銀九沒有打她的意思,又討好地說了句:“九爺,你是大英雄,大俠客,大……大好人!”又豎起手指,舉到頭頂發誓道:“我很……傻,我不會……胡說的,你們說的……我一個字……也聽不懂,真的!” 似乎聽得累了,銀九移開視線,淡聲道:“我不殺你,讓開?!?/br> 杜泉得了這一聲立馬磕頭道謝,眼淚好似關了閘口迅速停下。從善如流地站起來,摸了摸肩頭的魚鱗,挪到一邊,見他要離開又亦步亦趨地跟了過去,像是一貼剛被火烤過的狗皮膏藥,正要往某個地方貼了。 銀九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瞇著眼問:“退后?!?/br> “九爺……別生氣?!倍湃敌χ^,頗有幾分死皮賴臉道:“九爺,她……那個鬼……真走了么?” 銀九看了她一眼,冷聲問:“你信?” “我……我不信!”杜泉跟著銀九,隨后說道:“九爺,你們銀公館那……么大,那么……氣派,怎么沒有打掃的工人……呢。若是,好好打理……定然十分……漂亮?!?/br> “想去?”銀九側臉問了一句。 杜泉連忙繞到他跟前,拍著胸口說:“我……我力氣大,吃得少,不……偷懶,只要很少的工……錢,有吃的住的就行。我很……能吃苦的?!?/br> 銀九屈尊降貴地看了她一眼,說:“不怕我?” “九爺……是好人!救了我兩……次,阿鐵也救過我,你……們都是好的,我不怕?!彼劬τ执笥謭A像是被人可以打磨成的珠子,銀九見她嚇得一臉慘白,還信誓旦旦地拍著馬屁,竟覺得有些可笑。 “好人……”他將這兩個字反復琢磨了幾遍,看著玻璃上的雨痕面無表情道:“入公館者,永生不得離開,簽下生死契,你的命便是我的。若叛離,天涯海角,我也能讓你生不如死。如此,你也愿意?” “愿意!那您是……是應下了?”杜泉想也沒想直接回答,在銀九和那個一身臭氣人不人鬼不鬼的蘇紅之間,她一定會選擇相信銀九,在她看來,銀九孤高冷傲,一諾千金,是個不屑于說謊的人。而那被臟東西附體的蘇紅……怕是不會輕易放過她。 杜泉小心把衣服系上,抬眼看著銀九,眼神干凈而堅定,眼中裝著滿天星辰亮得驚人,銀九忽然就想起心底的那個女子,心口一軟,竟不忍拂了她的期盼,于是點點頭應了下來。 “謝……謝九爺救命!”杜泉掛起甜笑,眉眼彎彎,她看著銀九,他紅色長衫上干干凈凈,頭發紋絲不亂,面色雖然蒼白倒是讓他看著更加出塵,君子端方,應該就是這幅樣子了吧。 她不由得想,這人如果笑起來,肯定更像個好人。 正暗自思索,她聽到門上有輕叩聲,“篤篤篤”很慢,杜泉如今已是驚弓之鳥,聽到這聲音“噌”的一下就躲到了銀九身后。 銀九皺眉看了她一眼,隨后不耐煩地對門外說了句:“別敲了,進來!” 門被緩緩退開,進來一位穿著白色西裝頭戴禮帽的男子,他進來時似乎把月光也一并帶進來了,整個人白到發光。杜泉瞇眼看著,竟又是個好看的男人。 打理妥帖的發型,素色銀紋絲綢領帶,馬甲上衣袋露出精致的金鏈子,白色皮鞋。一張笑臉,眼睛彎彎,嘴角叼著一只香煙,看著十分和氣。 他提著一只黑色的方形皮質箱子,走進來便放到柜臺上,打開從里面取出手套和手術刀,走到鏡子前打量了一下,扭頭看到杜泉躲在銀九身后,便調侃道:“九爺什么時候多了條小尾巴?!?/br> 銀九冷冷地看著他,“干活,少廢話?!?/br> 那人笑了笑,歪頭看向杜泉,“小尾巴,幫我找一塊紅色的布?!?/br> 杜泉站得筆直,像一根竹竿似的,聞言轉頭看向銀九,見他沒有出聲便點點頭,跑進了庫房,從底下翻出一匹紅牡丹絲綢布。 那人愛笑又十分健談,接過布用手丈量之后便剪了一塊下來,十分客氣地對杜泉說:“多謝姑娘,在下樓月生?!?/br> “您……您好,我……叫杜泉?!彼f完就靦腆的笑了笑。 “你叫杜泉?”見杜泉點點頭,便笑著夸贊道:“很好聽的名字,山澗碧泉……像你的眼睛一樣清澈,像……” 他這些夸贊人的話張口就來,神情認真,杜泉紅了臉,干笑著立在一旁。銀九顯然很煩他嘴碎,冷聲道:“樓月生,限你一炷香?!闭f罷便走到門口,背對著他們。 那樓月生微微一笑,也不害怕,向杜泉招了招手,待她走近后又把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遍,問:“你是這家成衣鋪的女工?” “是,不……不是,以前是,昨天不是了……”杜泉漲紅著臉解釋著。 “剛才嚇到你了吧?!?/br> 杜泉搖搖頭,“我都習慣了?!?/br> 說完便見銀九向這邊側了側臉,似乎在聽,于是又開始緊張,結巴道:“小……小時侯就……就見過,打雷……會見一些?!?/br> 那樓月生也不奇怪,依舊語氣輕松地說道:“呦,這么厲害。那你這可是陰陽眼呢,不過,小時候定然很害怕吧,家里還有什么人?” 杜泉正要回答,忽然警覺,抬眼看了看那人,最后咽下嘴邊的話,磕磕巴巴道:“?!易约毫??!?/br> “真是小可憐?!睒窃律χ戳怂谎蹧]再繼續打探,轉身把紅布鋪在鏡子下方,手指在鏡中心敲了敲,隨后捻起繡花針便往鏡子上刺去,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那些針堪堪刺入一寸,穩穩地扎在上面。他的手漂亮極了,纖細修長,比繡娘都巧。 他手上有黃線,按照某種規律繃在了針柄上。杜泉看著那些凌亂的線,腦子里似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圖案,恍惚間開口說道:“憫生?” “你說什么?” 杜泉被忽然轉身的樓月生嚇了一跳,往后退了五六步,抱著匕首擋在胸口。 見她忽然戒備,樓月生大約是意識到自己太突兀,往旁邊挪了挪放松身體靠在墻壁上,指著那些線問:“你認得?” “小……小時候,似乎見過一次?!?/br> “在哪兒?” “在船上,有女子在繡花,就是這個,繡完就扔到河里去了,真奇怪?!蹦菢窃律y九那邊看了一眼,似乎下定什么決心似的,眼角都笑出兩道淺淺的褶子,前傾身子看著杜泉,說:“這家店鋪已經賣出去了,你又沒處去,這樣吧,我手底下正缺人手,你愿不愿意過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