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可恰恰是因為這樣閉塞的地形、分布極廣的山民,黎州的風氣,反而比京城與江南要松快許多。 這里民風淳樸,男女之防不大重,高門大族在這方面的規矩,并不會比平頭百姓嚴苛多少。 姑娘們可以隨意上街,寡婦也可隨意再嫁,自立女戶是極平常的事兒。 黎州本就物產豐富,可以自給自足,所以總是充滿寧靜祥和,人人安居樂業。 就像個與世隔絕的桃源地。 宜臻從京城千里迢迢而來,在黎州城外下馬車的那一刻,就對這偏角僻地抱有十分大的好感。 她曾想過,若是有朝一日衛珩大事落敗,還能有幸保全性命,她就和衛珩在黎州隱姓埋名地過完下半輩子。 低調樸素地做一對平民夫婦,也極好。 她是打心底里這樣覺著的。 方才,在垂釣之時,小姑娘腦子里想的就是這事。 她甚至都已經想到幾十年后,她變成了一個老嫗,耄耋之年,和衛珩大爺相互攙扶著在河岸邊蹣跚前行,遙看垂柳山風,倦了就乘一葉扁舟 結果下一秒,她還未回神,就聽見亭鈺的喊聲。 少年從馬上翻身而下,神采飛揚,眉目高挑,仿佛炫耀般地與她說:“五姐,你曉得嗎,衛珩大哥來黎州了?!?/br> 宜臻不曉得。 但她忽然就有一種從夢里生生被人拽醒的恍惚感。 她為何落淚,不是亭鈺以為的激動,也不是喜悅,更不是難過低落。 而是一種不知所措的茫然。 對于宜臻來說,安穩和寧靜來的太難得,太稀罕了,好不容易觸及到,就像抓住了什么稀世珍寶,她實在不愿放手。 可她也清楚,衛珩絕不是甘于平庸的人。 他壓根兒也無法做一個平庸的人。 宜臻是想嫁給衛珩的。 極想嫁。 但她總在思考,父親當年求娶母親時,也是喜愛她的,然而不過幾年,他就有了妾室通房,對母親只余敬重,剩不了多少情意。 男人的情誼變得太快,嘴里的承諾一大半兒都是不可信的。 倘若濃情蜜意時,你真信了他的好話,日后苦的只會是自己。 ——母親這樣說,大jiejie也這樣教導她。 那倘若有一日,衛珩對她也沒了情意,甚至有了更喜愛的姑娘家,她便是真成為了地位尊崇的皇后,被困在那深宮后院里,又有什么意趣呢? 還不如在好山好水的黎州閑逸一生。 畢竟如果到了那時,衛珩對她真的就像父親對母親一樣,只剩下對主母的敬重,她又無法輕易卸下身份行游山水,那就是魚和熊掌皆失。 如今,亭鈺說衛珩來了黎州了,是為了處理什么私販精鹽的鹽商。 宜臻不置可否,但心里如明鏡似的,知曉這絕無可能是真實的理由。 因為在西南一帶私販精鹽的,根本就是衛珩自己的人。 他應該是來求娶她的。 一年多前他送了聘書來,最終兩家訂下的日子就是兩月之后。 按照規矩,宜臻早在年后便該上京了,畢竟兩地相隔甚遠,不早些啟程送嫁,她根本無法及時在吉日完婚。 但衛珩派鷹送了信來說不用。 他說自己開春后會來黎州一趟,不如直接在黎州完了婚,而后再啟程往越州。 在越州本家敬了長輩酒,記入衛家族譜,也不用再來來去去舟馬勞頓。 祝二太太自然是樂意至極的。 只是如今他真的來了,宜臻卻煩亂的不行。 這時刻,她站在抉擇的關頭,不知該往那條道兒走,滿心盡是茫然和惶恐。 是驚慌失措,是戰戰兢兢,腦子里充斥著旁人無法感同身受的不安。 她無人可傾訴。 因為宜臻知道,她就是把自己的心情告訴了母親和大jiejie,她們也只會說她一句矯情。 可她是真的,不想和這世間的大多數姑娘一樣,做個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內宅婦人,最重要的事兒就是相夫教子,處置內宅陰私。 她想成為燕jiejie、松先生,甚至是衛珩這樣的人。 做的是自己喜愛的事兒,活也是為自己而活。 而不是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她不想這樣。 少女深吸一口氣,也沒理身后聒噪好奇的亭鈺,抬起眼眸,邁步走進府里,唇角微抿,眼里已經多了幾分堅毅。 她要與衛珩說清楚。 她是極喜愛、極喜愛他的。 但是比起與他在一起,她更想要自己活得自在和快活。 說她自私也好,狂妄也罷,她祝宜臻,就是這樣的姑娘。 . 但是這樣厲害的祝五姑娘,在最開頭就遇著了阻礙。 ——她不曉得衛珩的行蹤。 宜臻不是沒想過問亭鈺,但這家伙就是個天生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叛徒,死活不能透露一絲一毫。 平日里那樣藏不住話的跳脫少年,這回居然真的瞞的死死的,甚至為了逃開她的追問,這兩日都不知跑去了哪兒,連個人影也不見。 也不知衛珩究竟給他下了什么蠱。 深覺胞弟被搶走的祝五姑娘陷入了巨大的惆悵和煩惱之中。 可她沒得法子。 好在這日,是御史夫人辦春日宴的日子。 祝二太太非逼著她換了衣裳出席宴會,左磨右磨,讓她暫時把心思收了一些回來。 御史夫人辦的春日宴,也叫賞花宴,賞的是牡丹。 如今雖然還是早春三月,卻也有不少牡丹已經開花了,御史夫人酷愛牡丹,府里花房不知收錄了多少品種,如今愿意拿出來供人觀賞,可見她又多花心思在這次的春日宴上了。 祝二太太倒是提了幾嘴,道此次賞牡丹,黎州城未婚的年輕公子姑娘們大多都會出席,往年也這樣,好多樁婚事都是在這場春日宴里定下來的。 這么些年慣例下來,早就成了黎州世家官太太圈子里心照不宣的相親宴了。 既然是相親宴會,姑娘們必然都要費盡心思好一番打扮的。 馬車駛到御史府門口時,祝二太太一掀車簾,就瞧見門子處的一圈姹紫嫣紅。 她放下簾子,嘆了口氣,沖著身旁的宜臻無奈道:“說了讓你換件衣裳,你不聽,喏,現在好了,不知道,還以為你是上門打秋風的呢?!?/br> 宜臻今日穿了件半舊的湘妃色褙子,發髻上只戴了兩只釵環,面上妝容也素凈的很。 乍一看,倒真像是御史家的一門窮親戚。 但少女自己并不這么認為。 她合上手里的書,彎唇道:“我的衣裳首飾,旁人想要還買不著呢,識貨的人自然懂得。御史夫人不會覺得我不尊重的?!?/br> “話是這么說.......” “話又說回來了,我一個已經訂了婚的姑娘,真要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人家背后還不定怎么說我呢?!?/br> “......” 這話說的也有道理,祝二太太默默住了嘴。 如今,她對衛珩這個女婿是滿意的很。 自身才干出眾,品性又上佳,先不論成婚后如何,最起碼如今,他身邊連個通房也未有,嫁過去后還不會有苛待媳婦子的婆婆。 莫說黎州,便是打著燈籠在京城里找,都找不出一個更好的了。 那又何必在這樣的宴會上和人爭奇斗艷呢。 平白降低了自己的格調。 祝二太太這樣一想,就頓時平了心,眉眼帶笑地挽著宜臻下了馬車。 她們行至側門處,立馬就有人迎了上來,是御史家的二媳婦,前年秋天從鄆城那邊兒遠嫁過來,如今也不過是二九的年紀,瞧著和宜臻差不多大。 也不知是年輕面皮薄,還是祝二太太在黎州名聲太盛,讓她不敢造次,一路上,她都是羞赧的,怯生生的,問一句說一句,聲音細若蚊吟,一點兒也不像個高門世家的媳婦。 到了廳堂門口,趁著人沒注意,祝二太太還小聲警告了宜臻一句:“你日后可千萬不要學成這副樣子,小家子氣的,平白惹了人笑話?!?/br> 宜臻乖巧地點頭。 沒有人曉得,她心里其實正在琢磨著,如何才能終身不嫁,做個單相思的閑散自由人。 ...... 因為出發前,宜臻還因衣著打扮的事兒,和母親拉鋸了好一陣,所以她們到的其實有些晚了。 步入廳堂時,里頭已經坐滿了人。 今日,御史府辦的不僅僅是賞花宴,還是曲水流觴宴。 宜臻記得,幾年前她還在京城時,也赴過那么一場流觴宴。 場面更盛大,賓客更富貴,連用來引流水的曲渠,都比眼前這道精致許多。 只不過那時,她還只是個不起眼的伯府小姐,坐在角落最尾處,周遭都是認不得的生面孔,偶爾抬了頭,還能遙遙望見坐在最前方的二jiejie祝亭霜。 而今,她被安排在主桌,還未落座,御史夫人就親和地沖她招了招手,讓她去她身邊坐。 真是時過境遷,世事變幻,讓人內心五味陳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