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皇帝瞳孔驟縮,喉間發出“嗬嗬”的聲響。 他努力轉動眼睛,對著侍奉他多年的大黃門,可向來忠心耿耿的中官只是垂手立在一旁,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張皇后輕笑了一聲:“知道他們為何找不到玉華真人么?” 皇帝瞬間明白過來,頓時如墜冰窟——他這身軀毫無知覺,但神魂能感到徹骨的寒意。 張皇后臉上的笑容隱去,刻骨銘心的恨意從她眼中流出來:“你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當年知道那事的人全都滅口了是不是?可惜你不知道,替你和藥的高人身中數刀,卻死里逃生撿回一條命,他藏得很好,連我都花了十多年才將他找出來?!?/br> 她從袖子里取出一只琉璃小瓶,拔下塞子,倒了一粒小指甲蓋大小的丸藥在掌心,用兩指拈起來,在皇帝眼前晃了晃,藥丸在燭焰中閃著金紫色的光芒。 “當初你用來毒害我孩兒的藥便是他煉的,如今我特地托他煉了紫金丹還你,還喜歡么?我正愁怎么把這仙丹送給你,偏就遇上何家四處搜羅方士高人,真是不費吹灰之力?!?/br> 她注視著皇帝的眼睛,世上再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這男人,可以從眼睛一直看到他心底。 她享受了一會兒他的驚懼和懊惱,像是三伏天飲下一大碗冰水,只覺沁人心脾。 “我倒是不曾料到,藥效發作得這樣快,”她撣了撣衣襟,“本想叫你再享幾日福的,玉華真人不是叮囑過你,一日不可超過三粒么?” 皇帝若是能說話,這時定然破口大罵,奈何他說不出來,只能從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音,回旋在寂靜的寢殿中,詭異又可怖。 張皇后微微蹙眉:“真是可憐啊,這樣茍延殘喘,真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惜如今你連死都死不成。我來告訴你,接下去你要過的是什么日子,也好叫你有個準備?!?/br> 她略微傾身:“你只能日復一日地躺在這張床上,肌膚潰爛,結痂,脫落,再潰爛,渾身惡臭,口外眼斜,連最忠心的下人也嫌惡你。你的皮囊就是你的囹圄,至死方休?!?/br> “對了,”她粲然一笑,“我會命人替你好好醫治,每日往里灌補藥,你可要爭氣些,長長久久地活下去?!?/br> 皇帝不愿再看她,閉上了眼睛,但他無法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不疾不徐的聲音直往他耳朵里灌:“你這一輩子也并非一無是處,至少你生了個好兒子,也算為江山社稷做了件好事。如今三郎可以獨當一面,你也該退位讓賢了?!?/br> 她拍了拍皇帝的手背:“好歹夫妻一場,我也不至于一點情面也不顧。你的可心人,我替你留下,待你死后,讓她為你守陵,算是仁至義盡了吧?” 她直起身:“時辰不早了,我也有些乏了,待禪讓詔書立好,我再來探望你?!?/br> 又對大黃門道:“去請何昭媛進來伺候,宮人黃門粗手笨腳,別叫他們近圣人的身,何昭媛是個細致人,圣人的御體交給她我才放心?!闭f罷轉身向外走去。 出了寢殿,正要登輦,側殿中忽然沖出一個人來,輕薄的紗衣在晚風中飛揚,像是要乘風而去的仙子。 皇后不用細瞧便知是何九娘,她雖沒什么見識,膽量倒是真的大,都到了這份上,仍舊拼命為自己爭取,算得上百折不撓。 何婉蕙跪倒在皇后跟前,以額觸地:“求皇后娘娘垂憐……賤妾知道錯了,賤妾不知那丹丸有害,未能勸諫圣人,求皇后娘娘看在太子殿下的分上,饒了賤妾這一回……” 張皇后頓住腳步,轉過身,對著匍匐在地上的女子道:“我沒罰你,只是叫你伺候圣人?!?/br> 何婉蕙語塞,隨即不住叩首:“賤妾素知娘娘寬宏大量、宅心仁厚,求娘娘開恩……” 張皇后屏退下人,走上前去,冷冷道:“我也算看著你長大,本來也不想為難你,不過那日你說了不該說的話,越界了?!?/br> 何婉蕙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她指的是什么。她冊封昭媛第二日,去甘露殿向皇后請安,皇帝生怕發妻給心上人沒臉,特地陪著她同去。 那時她春風得意,想起皇后幾次三番阻撓她與太子的婚事,有心殺雞儆猴,便裝作不經意地對皇后身邊的女官秦婉道:“記得秦尚宮單名一個‘婉’字?倒是與我重了?!?/br> 皇帝聞言便說秦婉犯了昭媛的名諱,勒令她改個別的名字。 張皇后當時什么也沒說,何婉蕙只覺揚眉吐氣,不想這么一件小事竟然葬送了她一生。 她說不出話來,委頓在地,捧著臉失聲痛哭,哭她凄慘的身世、不幸的遭遇。她事事強出別人一頭,偏偏命不好。思及此,她的眼淚便像決堤的洪水一般往下流。 張皇后也不去看她,眼淚是流不干的,只會越流越多,她還年輕,有漫長的一生去慢慢體會。 …… 陶奉御替皇帝連著施了幾日針,他的知覺恢復了一些,脖子能小幅轉動,半邊臉也可以略微動動,除了“嗬嗬”、“咯咯”,他能發出些別的聲音,只可惜含糊不清,沒人聽得明白。 脖子往下仍舊是毫無知覺。陶奉御使盡了渾身解數,依然束手無策,生怕持續行針有所妨害,便停了針,只用湯藥替皇帝調養。 皇帝突發風疾一病不起,朝野上下還是不免震動了一下——雖說皇帝不理政,畢竟還是一國之君。 皇帝過量服食丹藥、勞逸失度的傳聞不脛而走,雖然不能放到臺面上說,眾人都知是怎么回事,而那獻藥的方士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也被傳得神乎其神。 那方士蹤跡難覓,敬獻方士和何家人卻跑不掉。好在太子與皇后寬宏大量,只是將在朝為官的幾個何家人革職查辦,也不曾追究何昭媛的過失,只是把她從九嬪之一的正二品昭媛降為正七品御女。 皇后顧念圣人與何御女情篤,破例讓何御女住在圣人寢宮中朝夕伺候,以慰圣心。 郭賢妃在瑤光樓歇息了一夜,翌日早晨一睜眼便鬧著要去伺候皇帝,一進瑤光樓便看見何婉蕙坐在床邊,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去便摑了她一記耳光,將她趕出樓外。 宮人去向張皇后稟報時,皇后正在喝藥,聽了啼笑皆非,搖搖頭:“由她去吧?!?/br> 張皇后當日便擺駕回蓬萊宮。何婉蕙不得不留在華清宮,郭賢妃卻是自己執意要留下,自己心疾還未痊愈,卻守在皇帝床前寸步不離,端湯喂藥、擦洗身子,比他未得風疾時還無微不至。 伺候皇帝的間隙,郭賢妃閑著無事,便將外甥女叫來磋磨泄憤。真的動笞杖她也下不去手,不過是用掌摑、用拳捶,再往她頭臉上啐兩口。 她是個四體不勤的深宮婦人,沒多大力氣,打得并不重,但她一邊打一邊“狐魅狐魅”地罵個不休,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每每令何婉蕙羞憤欲絕。 然而何婉蕙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如今沒有皇帝護著她,她又從昭媛降成御女,賢妃卻還是那個賢妃,誕育了兩個皇子,還是太子生母。 皇帝在床榻上躺了半個月,賢妃衣不解帶地伺候了他半個月。 這一日,她照例端了藥碗喂他,一小口一小口,耐心又溫柔,喂了半碗,她將碗撂下,掏出絹帕,小心翼翼地揩揩他外斜的嘴角,柔聲道:“一下子喝太多肚脹,圣人且歇歇?!?/br> 又握住皇帝的手,細細端詳他的臉:“四郎,如今你知道誰待你真心了吧?那些狐魅只是圖你權勢名利,你呀,真是傻,叫他們害成這樣……” 她嘴上喋喋不休地數落著,眼淚涌出來,趴在他胸膛上,自言自語似地喃喃道:“這樣也好,總算沒人再與我搶你了?!?/br> 皇帝的歪嘴動了動,發出一串含糊的聲音。 賢妃抬起頭,捋了捋他的額頭,把耳朵湊到他嘴邊:“想與我說什么?” 皇帝使勁從喉間憋出幾個字:“阿……阿蕙……” 賢妃臉色大變,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一邊捶著他毫無知覺的身體,一邊哭:“你到如今還念著那小狐魅!” 她哭著哭著笑起來,騰地站起身:“好,好,我算死心了,你去與她過吧!” 當日,郭賢妃收拾行裝回到蓬萊宮,又犯了半個月心疾。 直到皇帝禪位,親兒子登基,她跟著榮升太后,這心疾才緩過來些。 第142章 報應 承光十二年秋,八月,甲戌,皇帝內禪,太子嗣位,群臣上尊號承光元睿文圣武孝皇帝,甲申,赦天下,改元天德。 太子妃沈氏立為皇后,太上皇后張氏上尊號皇太后,太子母郭氏冊為恭太后。 太上皇這一場猝不及防的風疾將尉遲越的計劃全盤打亂。新帝即位,要接受百官朝賀,該封的封,該賞的賞,還要享太廟,祀南郊,主持移宮事宜,尉遲越本來在主持審理薛鶴年和曹王謀逆案,不得不暫且擱置。 沈宜秋這新上任的皇后也是忙得腳不沾地,好在一回生二回熟,事情雖多,處理起來還算得心應手。 兩人商量了一下,還是決定住在太極宮,蓬萊宮仍留給張太后與一眾太妃居住,太極宮不如蓬萊宮地廣,苑囿景色也多有不如,但三省六部的官廨都在左近,方便尉遲越處理政務。 太上皇的后宮十分龐大,妃嬪加上掖庭美人足有數千,大部分從未承寵,尉遲越登基后便下詔遣散上千掖庭宮人。 而新帝在東宮時的兩位良娣徹夜為太上皇誦經祈福,孝感天地,皇太后下懿旨收為義女,封為縣主,并為華原縣主宋氏與揚州大都督府長史三子賜婚。 太子妾室出宮嫁人是史無前例的事,群臣自然要諫上一諫,不過有皇太后在前面頂著,皇帝又鐵了心要與皇后比翼雙飛,鬧了一陣也就慢慢消停了。 不過更叫百官錯愕的還在后頭。翌年,文安縣主王氏擢制科,授正九品校書郎,總領秘閣圖籍,不過這就是后話了。 新帝后宮本就寒酸得可憐,如今碩果僅存的兩名妾室也各有歸宿,便是瞎子也看得出新帝是什么意思。 前朝有尉遲越頂著,沈宜秋在太極宮中忙著接掌宮務,倒是不用cao心。 不過她料著恭太后知道了定要鬧一場,就算有皇太后壓著,酸話總要說兩句,誰知飛霜殿風平浪靜、悄無聲息。 詔書下了半個月,沈皇后總算等來了飛霜殿的黃門。 郭賢妃成了恭太后,沈宜秋卻一點也不懼她,尉遲越這生母雖不著調,膽子卻不大,也做不出什么真正陰毒的事,否則皇太后也容不了她這么多年。 不過沈宜秋不以為意,尉遲越卻不放心她一個人去飛霜殿,生怕她被郭太后擠兌,硬是從百忙中擠出時間來陪她一起去。 到得飛霜殿,恭太后乜了一眼兒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阿娘難道會吃了你媳婦么?” 尉遲越握著沈宜秋的手:“兒子久缺定省,正好來請個安?!?/br> 郭太后輕哼了一聲:“知道你疼媳婦,也不必防賊似地防著你阿娘?!?/br> 沈宜秋有程子沒見到恭太后,只見她穿了一身佛青色的衣裳,戴了一串玉佛珠,梳了圓髻,雖然還是薄施脂粉,但與先前穿紅著綠、滿頭釵鈿的模樣大相徑庭。 她的面相仍舊比同輩人年輕,不過眼角和嘴邊也添了幾條遮不住的細紋。 敘過溫涼,兩人入了座,郭太后命人奉茶,又叫來近身伺候的宮人耳語幾句。 片刻后,幾個宮人魚貫而入,手中都捧著奩盒。 恭太后叫他們將奩盒放下,一一打開,只見里面都是金玉釵鈿跳脫玉佩之類,還有一個匣子里滿滿當當全是大大小小的真珠。 沈宜秋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恭太后努努嘴,將奩盒往沈宜秋處推了推:“這些都是太上皇經年賞下來的,如今我是用不著了,給五郎媳婦留了一半,這些你帶回去,能入眼的便留著,看不上的拿去賞賞人。庫里還有些新料子,也一并給你送去?!?/br> 不僅沈宜秋莫名其妙,連尉遲越都看不懂了:“太后這是……” 恭太后深深地嘆了口氣:“經過這一遭,阿娘是徹底看破紅塵了,從此以后斷絕塵緣,與青燈古佛為伴,了卻余生便罷了……”說著說著又哭起來。 兩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尉遲越搜腸刮肚地找出話來勸慰,孰料恭太后斷情絕愛的決心異常堅定,打定了主意不肯再入紅塵:“我與五郎也交代過了,也想開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管得多了還礙你們的眼,討你們的嫌,何苦呢!我在佛前替你們多誦幾遍經也就是了?!?/br> 她頓了頓道:“你們也不必牽念,更不必勸我,我心意已決?!?/br> 尉遲越勸不住,也只好命人將宮中的佛堂修葺一下,讓生母在里面帶發修行。 恭太后做什么都沒長性,唯有爭寵一事堅持半生,如今在華清宮吃了癟,興興頭頭鬧著要修行,誰也不知道這回能堅持多久。 不過她只顧折騰自己,總好過折騰旁人。帝后不必分出精力應付恭太后,俱都暗暗松了一口氣。 …… 登基之事告一段落,薛鶴年與曹王謀逆案與曹彬案終于審出了結果,薛鶴年、曹王、曹彬并幾名薛黨中堅坐斬立決,薛鶴年與曹彬的成年兒子盡皆賜死,余人充為官奴。 行刑當日,兩案中二十多名死囚以及突騎施皇子阿史那彌真被檻車押赴西市梟首示眾,長安城萬人空巷,觀者如堵。 令眾人始料未及的是,新帝與皇后以及新帝一母同胞的兄弟趙王竟然駕臨法場,親自監斬。到場的還有靈州一戰中浴血御敵的周將軍。 周洵在最后一役中身受重傷,至今不曾痊愈,但為了親眼看見薛鶴年與阿史那彌真等人伏誅,他不等把傷養好,不遠千里從靈州趕回京都,堪堪趕上行刑。 九死一生的大戰在他臉側留下一條長長的刀疤,從額角延伸到臉頰,不過非但無損于他的俊郎,反而增添了幾分磊落英多之氣。 沈宜秋與周洵同歷生死,靈州一別又是數月,如今重逢,便如見到親人一般,周洵那張不茍言笑的黑臉也軟和了不少,嘴角微微上揚,竟然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尉遲越瞥了皇后一眼,狀似不經意地把身子往前傾了傾,不動聲色地隔絕了兩人的視線。 沈宜秋在寧彥昭一事上結結實實領教了這廝的醋癖,只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