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想起何昭媛,他便有些坐不住,這小娘子簡直像是為他定做的一般,無論樣貌才情還是脾性都那么合襯,只恨她晚生了二十年,若是年輕時遇到她,還有張氏和郭氏什么事! 尉遲越與這滿腦子平地飛升與風花雪月的阿耶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聊著,心里卻在盤算著薛鶴年的事。 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很快便有黃門入內通稟,道吉時快到了,請圣人與太子移駕。 父子倆都暗暗松了一口氣,一前一后步出殿外,來到殿庭中。 皇帝升上御座,尉遲越在他身邊坐定。 獻俘是大禮,先要祭告天地與列祖列宗,一套繁文縟節完畢,禮官宣布將阿史那彌真等一干要俘押上前來。 除了敵軍主將阿史那彌真之外,其余十數名俘虜也都是敵軍中的重要將領,今日的獻俘之禮,便要將他們就地處斬,告祭祖宗,以彰天威。 阿史那彌真被押解上前,他身著突騎施葉護官服,戴著枷鎖,蓬著一頭亂發,渾身上下血跡斑斑。 他被侍衛押著走到皇帝和太子跟前,卻不愿下跪,侍衛在他膝窩里踹了一腳,又強壓他肩頭,他這才被迫跪倒在地,可頭顱仍舊高高仰起,赤紅的雙目死死盯著高高在上的大燕天子。 阿史那彌真初到長安時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皇帝愛他相貌姣好,態度恭順,待他算得寵幸,金銀財帛良馬宅邸僮仆賜了他不少,他至今不明白他為何對自己有那么深的恨意,以至于要興兵犯邊。 只能說這些突厥人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打一開始便包藏禍心。 皇帝明明不覺自己理虧,可不知為何,對上這雙赤紅的眼睛,他背上還是直冒虛汗。 他移開視線,不再去看那俘虜。他原本對這獻俘儀式很是期待,如今只盼著早些成禮,他好回驪山,投入溫柔鄉,將這些不快統統忘卻。 禮官已將一篇古奧的祭文讀完,劊子手扛著刀上前,锃亮的刀刃在陽光下晃得人眼花。 劊子手將刀高高舉起。 就在這時,阿史那彌真忽然大喊:“等等!” 那劊子手身形一頓,刀懸在半空中。 阿史那彌真努力轉過頭,朝著一個穿紫色官袍的人喊道:“薛公救我!” 薛鶴年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愣怔片刻,立即回過神來:“兀那賊子!休得胡亂攀扯!” 阿史那彌真冷笑道:“是薛公要我幫你除掉太子,如今想置身事外?也得問問我!” 薛鶴年渾身顫栗,目眥欲裂:“死到臨頭離間我大燕君臣!其心可誅!” 指那劊子手:“你還在等什么?快行刑!” 好好的獻俘之禮陡然生變,且事涉里通外敵、謀害儲君,群臣噤若寒蟬。 皇帝臉上的紅光消失不見,額頭上冒出了冷汗,他努力轉動僵直的脖頸,看了一眼兒子,只見太子氣定神閑,事不關己地看著庭中發生的一切——他早已知道了,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皇帝只覺有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剎那間冷徹心扉。 薛鶴年跪倒在地,匍匐在地上,不住地叩首:“那賊人含血噴人,請圣人明鑒!” 皇帝想說話,但喉嚨像是上了鎖一般,不等他開口,尉遲越向皇帝行了個禮,悠悠道:“阿史那彌真此言甚是荒謬,兒臣懇請圣人著刑部、大理寺調查清楚,務必還薛中書一個清白?!?/br> 他頓了頓道:“至于阿史那彌真,他是重要人證,兒臣懇請圣人寬限數日,待查明真相后再梟首示眾?!?/br> 皇帝看了一眼那久久砍不下來的刀,刀鋒映出烈日,令他眼前斑駁一片。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到自己老了。 他掃了眼群臣,艱難地點了一下頭:“準奏?!?/br> 第138章 蠹蟲 “準奏”兩字一出,薛鶴年便知大勢已去,若是皇帝要力保他,便會下令立即將阿史那彌真處斬。 太子敢公然發難,一定早已編織好羅網,大理寺和刑部不會還他一個清白,只會坐實他的罪名。 早年阿史那彌真在長安為質,與許多權貴都有過從,不過就屬與他來往最密切,當初他想回突騎施,薛鶴年收了他價值上百萬貫的金玉器玩,替他在皇帝跟前說了不少好話,這些事翻出來自然都是“里通外敵”的罪證。 更重要的是,邠州援軍去而復返,又是他向皇帝進言,為的自然是借這千載難逢的機會除掉太子。 不過這只是因勢利導,阿史那彌真發兵卻并非與他勾結。 然而事已至此,這還重要么?太子要證據,人證物證定然都會有。 薛鶴年為官多年,自然看得分明。 最近他一直提防著曹彬那頭,打定了主意棄卒保車,誰知太子聲東擊西,從阿史那彌真這里下手,來個釜底抽薪,上來便要他的命。 從他擒獲阿史那彌真那一刻起,這個局怕是已經在等著他了。 他不再叩首,頹然地跪在皇帝跟前,打量著那個給予他半生富貴與顯赫的人。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冠冕堂皇,袞服上的紋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然而華服包裹下的男子宛如一截朽木,連效忠于他的親信都庇護不了。 皇帝避過臉去不看他,然而薛鶴年失望的眼神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一清二楚,今日放棄了薛鶴年,再也不會有人追隨他。 可是他不敢與太子相抗,他羽翼已豐,又籠絡住了張氏,若是他執意保下薛鶴年,不知他會做出什么事——本來他自以為了解這兒子,但經過靈州一事,他顯然已經變了。 而他這個仁善寬厚的兒子,其實從來不缺手段。 阿史那彌真被侍衛帶了下去,薛鶴年也客客氣氣地“請”了下去。 冷汗濕透了皇帝的中衣,他感到頭暈目眩、口干舌燥,不等回過神來,他已經從袖中摸出了一個紫色水精小瓶,拔出塞子,倒出一顆小指甲蓋大小的金紫色的丹丸,一仰頭吞了下去。 尉遲越轉過頭,露出關切的神色:“阿耶臉色不太好,兒子扶阿耶去殿中歇息吧?!?/br> 皇帝凝視著兒子年輕的臉龐,目光比他吞下那顆百種仙草煉制成的紫金丹還復雜。 而尉遲越不閃不避,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良久,皇帝輕輕嘆了口氣,點點頭,一言不發地站起身。 尉遲越適時扶住他,又是一派父慈子孝、其樂融融。 天子御體不適,孝順的太子殿下將他扶到獻殿中歇息,隨后便回到庭中,繼續主持獻俘儀式。 阿史那彌真暫且不能殺,其他突騎施俘虜被斬首,血流了滿地。 儀式結束,太子和群臣回城,皇帝直接去了驪山。 今日可謂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他坐在馬車里,只覺疲累不堪,歸心似箭,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到何昭媛,想跌進她充滿柔情、眷戀和仰慕的眼波中。 他最喜歡那小小的人兒朝著他仰起蓮花瓣似的小臉,天真地望著他道:“圣人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男子?!?/br> 他忍不住又摸出那水精小瓶,將一顆丹丸倒入口中,拿起酒囊,灌了幾口酒。 約莫一刻鐘后,丹丸開始起效,不一會兒他便覺通體舒泰,整個人飄飄然,仿佛已經置身云端,位列仙班,比起得道成仙,俗世的紛爭又算得了什么。 御駕抵達驪山,紫金丹的效力已消散得差不多。 何昭媛不知道皇陵發生的事,也不關心那些俘虜臟兮兮的頭顱,她剛練熟了皇帝新近譜的琵琶曲,興致勃勃地要他賞鑒。 …… 薛鶴年的府中搜出了他里通外敵的罪證,他當年收受阿史那彌真重賂的證據和往來書信都被抄了出來,他的幕僚供出了他故意阻撓援軍、串通外敵謀害儲君,企圖扶立曹王尉遲縉的證據。 曹王尉遲縉是今上胞弟,太子的親叔父,今上奪得儲位,他也出了不少力,后來便恃功矜寵,與薛鶴年勾結,大肆聚斂錢財,兼并土地。 很快,曹王府中搜出了袞冕、玉輅和兵器鎧甲,鐵證如山。 薛鶴年為相多年,門生故吏遍天下,若要認真追究起來,半個朝廷都能算作薛黨。曹王府平素門庭若市,與之來往的官員亦不在少數。 一時間朝中人人自危,風聲鶴唳,許多人暗自揣測,太子怕是要效仿今上剛登基時借謀逆案清除異己,不知這回要將多少人牽連進去。 然而太子并未如一些人所料,趁機血洗朝堂,只是將首逆薛鶴年、曹王及其黨羽中的幾個中堅下獄,著大理寺與刑部徹查。 隨著薛鶴年的下獄,曹彬在朝中沒了庇護,慶州刺史勾結豪富侵占田地一案也開始緊鑼密鼓地調查審理。 薛鶴年下獄數日,一直要求見太子,尉遲越晾了他幾日,這才去獄中見他。 昔日不可一世的薛相,如今穿著囚服,戴著鐐銬,陷在潮濕悶熱的牢獄中。 尉遲越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想問什么?” 薛鶴年盯著這鋒芒畢露的儲君看了半晌,忽然笑起來:“都道太子殿下光風霽月,宅心仁厚,不想栽贓誣陷也是信手拈來?!?/br> 尉遲越無動于衷:“過獎?!?/br> 薛鶴年又道:“你許了阿史那彌真什么?” 尉遲越一哂:“阿史那彌真平生最恨兩個人,你便是其中之一。孤不過是答應他,法場上讓你排在他前頭,讓他親眼看著你的人頭落地?!?/br> 當年阿史那彌真被皇帝當作弄臣、伶人一般戲耍,薛鶴年為了討皇帝的歡心,變著法子折騰那突騎施皇子。 尉遲越見他有些茫然,冷冷道:“某次宮中飲宴,你讓他扮作胡女在群臣面前跳舞作樂,此事乃是他畢生之恥?!?/br> 薛鶴年那時喝得醉醺醺,自己都將這事忘了,經太子提醒方才想起來。 他愣了半晌,方才搖頭嘆道:“不想薛某千算萬算,竟然栽在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齟齬上……天亡我……” 尉遲越瞳孔一縮,冷笑道:“好個微不足道,就因為你這微不足道的齟齬,數萬大燕將士血灑邊關,靈州滿城百姓橫遭兵禍。的確是天要亡你,你這樣的蠹蟲不受天譴,還有何天理可言?” 他說完這句話,便即轉過身,大步走出陰暗的牢獄。 朝中天翻地覆,皇帝在華清宮中,每日都有令他不豫的消息傳來,他卻無能為力。 如今他唯一的慰藉便是何昭媛與紫金丹,他們令他感到自己依舊雄偉強壯,無所不能。 他不愿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只想在華清宮中醉生夢死,與何昭媛做一對不問世事的神仙眷侶。 尉遲越忙著在前朝收網,沈宜秋這陣子倒是得了閑。 正好宋六娘的生辰到了,她許諾過與他們一起放舟吃船菜,一早便令人將畫舫備好,放入東宮后苑的海池中。 第139章 放舟 宋六娘一見那畫舫便兩眼放光,“啊呀”一聲叫起來。 這畫舫雖不如她在江南時乘坐的那種大,但精巧過之,陳設也甚是雅潔,船尾安了灶臺,船艙里還設了幾案屏風床榻,擺著香爐和茶爐茶具,琴書筆墨,若是愿意,在舟上消磨一整日也不會覺得悶。 三人登上畫舫,沈宜秋歉然道:“這些時日沒能陪你們,今日六娘生辰,一定要玩個盡興?!?/br> 宋六娘和王十娘忙道:“阿姊照顧殿下要緊?!彼麄儾恢邮軅?,只知他身體不適,最近在臥床靜養,兩人去探望過兩回,總是挨一挨坐榻便即告退,仿佛太子殿下不是個俊美郎君,而是什么洪水猛獸。 沈宜秋知道他們這樣多半是因為自己,心里著實不好受。 上一世他們三個半斤八兩,左右都無寵,一起作伴其樂融融,如今尉遲越要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情勢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