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尉遲越很快明白過來,對她來說,靈州比長安更像故鄉。 過了積石嶺,便是靈州南界了。 一行人穿過鳴沙,又行數日,終于在三月初二黃昏抵達靈州城。 靈州城是西北的交通要塞,瀕臨黃河,地平壤沃,胡夏赫連氏曾置果園于此,舊城在河渚上,隨水上下,從未陷沒。 太子一行抵達時正值陽春,城中桃李爭妍,煙柳拂堤,“塞北江南”之稱名副其實。 靈州官員照例出城迎接,將太子一行迎入刺史府。 沈宜秋之父曾任靈州刺史,刺史府便是她曾經的家,不過回到家園固然欣喜,但物是人非,心中又別有一種愴然。 她隨眾人一起穿過前院,這是阿耶曾經處理政務的地方。屋舍經過后來兩任刺史的修葺,已與她記憶中的模樣有些許不同。 她還記得那時候阿娘病重,阿耶生怕她在后院鬧她,便將她帶到前院,讓她在自己書齋中玩,她閑著無聊,在他的書卷上畫貓兒狗兒,他見了也不生氣,待辦完正事便抱起她放在肩上,一路扛著她回后院。 沈宜秋一步步走著,腳步漸漸發沉,回憶越來越多,越來越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正出神,忽然有黃門走到她身邊,低聲道:“林待詔請隨奴來,殿下有請?!?/br> 沈宜秋不明就里,跟著那黃門徑直往前,走到尉遲越身邊。 太子向伴駕的靈州官員道了聲失陪,低聲對沈宜秋道:“孤帶你去個地方?!?/br> 沈宜秋跟著尉遲越穿過回廊,心中越來越訝然,太子從不曾來過這里,卻似乎對刺史府的地形了然于胸。 不知不覺到了一處院落前,沈宜秋感到眼眶一陣陣發酸——這正是他們一家三口所住的地方。 阿娘西嫌刺史府的正院太大,房舍太幽暗,阿耶便順她的意,住在后園中一個小偏院里。 沈宜秋站在半掩的木門外,有些近鄉情怯,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尉遲越。 太子向她點點頭。 沈宜秋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將門輕輕一推,門軸發出輕輕的吱嘎聲。 她跨進院中,不覺捂住嘴,睜大的雙眼中沁出淚來。 夕陽的余暉灑在小小的院落中,庭中一棵兩人環抱的大榆樹上榆錢累累,院中的八角井、低矮的房舍,都與她模糊的記憶漸漸重合。 她走到榆樹前,輕輕撫摸粗糙的樹干,仿佛在與一位老友打招呼。 沈宜秋忘了時間,仿佛穿梭在回憶中,以為早已經忘卻的往事翻涌上來。 她很快便發現這些房舍是新建的,堂屋的階石上沒有她記憶中的豁口,自東數第三根廊柱上也沒有她用小刀挖出的刻痕——這院子是有人按當年的模樣重建的。 至于誰會大費周章做這些事,她轉念之間便明白了。 就在這時,東廂門簾一動,一個老仆婦走出來。 沈宜秋一怔,隨即認出來,失聲道:“嬤嬤?” 她的乳母比記憶中蒼老了些,但仍是那慈藹的模樣,一見她便泣不成聲:“小娘子……”說著便上前抱住她。 沈宜秋轉過頭,透過淚光看向尉遲越。男人倚在門邊,眼中含笑,靜靜地望著她。 你失去的,我替你找回來。 第106章 上巳 李嬤嬤回過神來,松開沈宜秋:“娘娘恕罪,民婦忘了規矩?!?/br> 說罷向兩人行禮:“民婦李氏,拜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br> 沈宜秋忙將她拉起來:“嬤嬤別多禮?!?/br> 尉遲越對沈宜秋道:“謝刺史還在等著我,我先去前頭,你留在這里歇息,晚膳孤叫人給你送來?!?/br> 沈宜秋道:“妾恭送殿下?!?/br> 尉遲越一笑:“我就去片刻,不必依依不舍?!?/br> 沈宜秋無可奈何,這人死性不改,一有機會便要占點口舌上的便宜。前一刻她幾乎感激涕零,后一刻便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轉念一想,這廝雖然少年老成,但說到底才十八歲,心智稚嫩些倒也不足為怪。 太子雖然說不用送,沈宜秋還是將他送到院外。 兩人站在廊廡下,沈宜秋低聲道:“多謝殿下?!?/br> 尉遲越挑挑眉,云淡風輕道:“舉手之勞罷了,也值當謝來謝去?!?/br> 沈宜秋知道他時刻都要裝出舉重若輕的模樣,也不戳穿他,抿唇淺笑:“無論如何,謝謝殿下?!闭f罷鄭重其事地斂衽行禮。 她心里明白,太子說得輕松,但找人并不容易。 上輩子乳母被沈老夫人逐出府,她后來遣人查訪,甚至還請托在戶部供職的舅父,可到死也沒有查到乳母的下落。 在爬滿葡萄藤的回廊下走了幾步,尉遲越停下腳步,轉過身,雙唇在太子妃的額上輕輕一觸,自然地執起她的手:“我一會兒就回來陪你,今晚我們就宿在這里?!?/br> 頓了頓,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別猴急,夫君去去就來?!?/br> 沈宜秋臉一紅,便即抽出手,屈了屈膝蓋,轉身就走。 背后隨風飄來男人的輕笑,她磨了磨后槽牙,不覺也笑了。 自打在慶州刺史府兩人住在一起,太子便義無反顧地扯下了這層遮羞布,公然和他的“小男寵”雙宿雙棲。 一眾官員不久前才見識過太子殿下的殺伐決斷,對他的私事哪里敢置喙,只要兩人在一起,周圍人都自覺成了瞎子。 沈宜秋回到院中,與乳母在堂中坐下。 李嬤嬤仍舊難抑心中激動,一邊抹眼淚一邊道:“奴婢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還有與太子妃娘娘相見的一天?!?/br> 沈宜秋拉起李嬤嬤的手,也濕了眼眶:“嬤嬤這些年去哪里了?” 李嬤嬤道:“那時候從沈府出來,奴婢回了靈州,沒多久男人死了,奴婢便改了名姓,在一戶康國商賈家做工,那家主人的女兒嫁回康國,奴婢便陪了去,這幾年一直在塞外。 “前陣子太子殿下的人找來,奴婢著實嚇了一跳。本來奴婢是要隨那中貴人回長安的,走到半道上得知殿下與娘子要來靈州,這便轉了道,倒比娘子早到了月余?!?/br> 沈宜秋恍然大悟,原來她已離開了大燕,難怪她遍尋不到。 隨即她心里一暖,尉遲越定是從哪里聽說了她幼時的事,從那時便暗中著人尋訪。 兩人敘了敘別后各自的經歷,沈宜秋道:“那時候真是對不住嬤嬤?!?/br> 李嬤嬤道:“娘娘那時才幾歲,丁點大個小人兒,又能做什么?嬤嬤不是沈家奴仆,老夫人遣走奴婢也是該當的,奴婢就是不放心小娘子剛回長安人生地不熟……” 她拍了拍腦門:“看奴婢這記性,老是忘了改口,還小娘子小娘子的,娘娘別見怪?!?/br> 沈宜秋道:“嬤嬤不用見外,還是像以前那樣稱呼便是?!?/br> 李嬤嬤笑道:“那可不成了,小娘子如今嫁了如意郎君,可不能再小娘子小娘子的?!?/br> 沈宜秋垂下眼簾:“嬤嬤笑話我?!?/br> 李嬤嬤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嬤嬤是過來人,一看便知太子殿下是真心實意待娘子好?!?/br> 她抬頭看了看梁柱:“聽那中貴人說,殿下重建這院子費了不少功夫,尋了當年那批匠作,又千方百計找到當年的圖,這才造得一模一樣。 “聽那中貴人說,殿下命人營建這院子的時候,他也不知道會帶娘子來靈州,更想不到娘子會見著。但是殿下說了,娘子得有個家?!?/br> 沈宜秋心中有脈脈的暖意流淌,漸漸漫向眼底。 李嬤嬤頓了頓道:“要是我們郎君和娘子泉下有知,不知該有多欣慰?!?/br> 說到此處,兩人俱都黯然。 靜默有時,沈宜秋握了握乳母的手:“嬤嬤能回來,我真是太歡喜了。對了,素娥還不知道嬤嬤在這里呢,一會兒見了嬤嬤保準嚇一跳?!?/br> 正說著話,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素娥與幾個宮人、黃門抱著行囊、篋笥走進院中。她一見院中的景象,便“啊呀”驚呼出聲。 待見到李嬤嬤,更是驚喜交加,又是哭又是笑。 三人又一起敘了會兒話,刺史府的下人送了晚膳來,主仆三人就在院中用了膳。 戌牌時分,尉遲越也回了院中。 沈宜秋迎到廊下,從他手中接過氅衣:“殿下怎的這么早回來?” 尉遲越身上有淡淡的酒氣:“孤不耐煩與他們應酬,再說明日還要早起?!?/br> 沈宜秋一聽“早起”兩字,神色便緊張起來。 尉遲越在她臉頰上刮了一下:“一聽早起就怕成這樣,放心,且不抓你習武,明日上巳,我們去城里玩?!?/br> 沈宜秋一聽這話,暗暗松了一口氣:“不會耽誤行期么?” 尉遲越道:“前些時日跋涉旱海,人馬都疲累不堪,在此休整一日正好?!?/br> 頓了頓,一挑眉,義正詞嚴道:“孤豈是假公濟私之人?” 沈宜秋憋著笑:“是,是,殿下英明神武,殿下說的都對?!?/br> 尉遲越便去撓她咯吱窩,兩人一邊笑鬧一邊進了臥房。 這是沈宜秋父母住過的院子,尉遲越不敢在此溫習玉璜夫子教授的功課,只是蜻蜓點水般在她唇上觸了一下。 沐浴更衣畢,兩人躺在床上,沈宜秋一日之間悲喜交加,早已困倦,不一會兒便沉入夢鄉。 尉遲越側過身,松松地將她環在懷中,用目光細細描摹她的眉眼。 微弱的燭光被紗帳篩了一遍,如情人呢喃般溫柔。 太子靜靜看了許久,不知怎的仍舊睡意全無。 他輕手輕腳地掀開被角,披衣下床,推門走到庭中。 夜涼如水,新月如眉。 尉遲越緊了緊氅衣,在八角井的井沿上坐下,借著廊下風燈搖曳的火光環顧庭院。 院子只有一進,一間寢堂,東西各一間廂房,三面圍以回廊,窗下栽著幾叢小竹和萱草,小小的院落一覽無余,近乎乏善可陳。 若是換了以前,他一定想不通沈三郎身為一州刺史,為何放著好好的正院不住,要偏居在這逼仄狹小的院子里。 可如今,他卻似已能體會岳父的心境。 若非生在帝王家,能有這樣一方小天地,與小丸閑居,生一窩孩子,加上日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