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他嘆了口氣道:“也許牛三娘并非撞見什么,而是聽見曹彬與誰說話。只盼著阿兄在曹府能找到些什么,否則就只能以戕害百姓之罪先將他押解回京了?!?/br> 沈宜秋秀眉微蹙,正如她與尉遲越先前所言,曹彬很可能會找個下人或妾室出來頂罪,僅憑牛三娘一案要扳倒他卻是不易。 她心里始終有種隱隱綽綽的感覺,似乎缺了一件關鍵的東西,這念頭呼之欲出,但始終蒙著一層薄紗看不真切。 但時間緊迫,他們不可能虛擲在這里。 期望落空,她亦束手無策,只得點點頭:“多留無益,這就走吧?!?/br> 幾人便即收拾行囊,與主持禪師辭別,出了后院,走到庭中,侍衛從樹上解下馬。 沈宜秋從表兄手上接過韁繩,正要上馬,電光石火之間,她忽然明白這寺中該有卻不曾見到的究竟是什么。 她轉身對尉遲淵說了兩個字:“墓塔?!?/br> 佛家有塔葬之俗,普覺寺歷經數百年,曾有過六代主持,寺廟附近定然建有墓塔。 尉遲淵雙眼倏地一亮,不由恍然大悟,無論佛堂還是僧房,難免有僧眾、香客來來往往,藏得再隱秘也有被人發現的可能,但是誰沒事會去看墓塔? 寺廟的墓塔林都在寺外方圓一里之內,并不難找。 一行人出了佛寺,便在周圍尋找,果然在城外不遠處找到了普覺寺的塔林。 幾座墓塔都是燒身塔,即僧人圓寂后將遺體焚化,骨灰葬入塔中。 尉遲淵料想沈宜秋一個女子難免害怕,自告奮勇道:“阿嫂在此稍候,我去看看?!?/br> 沈宜秋卻道:“無妨,一起去吧?!闭f著便下了馬,徑直朝一座墓塔走去。 尉遲淵不禁訝然,連忙跟了上去。 兩人繞著塔身轉了一圈,尉遲淵道:“上面刻的都是天竺經文,難道玄機藏在塔里面?” 沈宜秋伸手湊近仔細看磚石上刻著的文字,搖搖頭道:“五郎你看,這些字的筆畫中沒有苔痕,是新刻的?!?/br> 又伸手蹭了蹭,看看指尖,對尉遲淵道:“有殘墨,當是有人拓印過,未曾洗凈?!?/br> 她又仔細觀察那些文字。她一路都在學吐蕃文,近來開始看吐蕃佛經,吐蕃文字本就演化自天竺文,經書文序又不同于說話,許多地方與天竺文異曲同工。 沈宜秋雖看不懂天竺文,于吐蕃經文亦是一知半解,但看得出來這些文字順序奇異,不像經文。 她思索片刻道:“他們應當是將大燕字與天竺文一一對應,這樣即便有人注意到墓塔,也不會看出什么端倪。曹府中一定有解密用的書卷?!?/br> 尉遲淵對這阿嫂佩服得五體投地,當即卷起袖子摩拳擦掌:“咱們先把這些字都拓下來!” 第103章 接風 幾人不敢耽擱,便即拿出紙墨筆刷,開始拓墓塔上的刻字,六座墓塔中三座有新刻的天竺文字,全部拓下,再打水刷去墨跡,已經過了午牌時分。 收拾停當,沈宜秋一行便翻身上馬,向著來路奔馳,半日后,便在慶州城外三十里的驛館中與眾人回合。 賈七聽說五皇子、林待詔和一眾侍衛回來,以為太子也在內,不禁如蒙大赦,待見到人一瞧,偏偏少了太子和他那個傻兄弟。 賈七大失所望,向兩人行了禮,焦急問尉遲越:“五殿下,太子殿下與舍弟怎的沒一起回來?” 尉遲淵與沈宜秋也是這時才知道兩人沒回來,心里有些擔憂,但也無計可施。 尉遲淵將他們一行人如何巧遇人牙子邱四,又如何兵分兩路的事三言兩語說了一遍,賈七聽說太子殿下與弟弟混進曹府,還要被當作男寵獻給太子,不由心驚膽戰,后背上冷汗直冒。 五皇子一向促狹,拍拍賈七肩頭,幸災樂禍道:“賈兄,艷福不淺吶?!?/br> 賈七掖掖額頭的冷汗并眼角的淚花,哭喪著臉道:“五殿下就別拿屬下逗樂子了?!?/br> 尉遲淵彎起狐貍眼:“嘖,賈兄可是對我阿兄的姿色不滿意?” 沈宜秋見賈七都快哭了,哭笑不得道:“別擔心,殿下眼下就在刺史府中,明日我們到了曹府,他應當會想法子同你換回來的?!?/br> 賈七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只覺太子妃周身籠罩著慈悲的光芒:“當真?” 沈宜秋點點頭:“殿下寬仁,即便來不及換,也不會怪罪于你?!?/br> 賈七嘴里發苦,心道娘娘你可太不了解殿下了,這一回怕是整個東宮的茅廁得叫他包圓了。 他不好將心里話說出來,只是苦澀道:“若是事有不諧,還請娘子開恩,替小的美言一二,大恩大德,小的來世結草銜環以報?!?/br> 沈宜秋聽他說得那般嚴重,有些忍俊不禁,微笑著應承下來。 太子微服出行的事只有幾個親信知曉,但這兩日太子始終不露臉,也不召見臣僚,與太子寸步不離的小林待詔連同五皇子都不知所蹤,心思敏銳些的便犯起了嘀咕,見五皇子和林待詔回來,頓時松了一口氣。 翌日一早,眾人啟程,晌午便到了慶州城外,曹彬率著慶州府一眾官員,早早等候在城外驛路旁,待人一到,趕緊上前相迎。 賈七端坐車中,隔著車帷與曹彬酬答幾句,態度冷淡,惜字如金。 曹彬心中便有幾分忐忑,但面上不顯,只將人迎入刺史府中。 “太子”一進下榻的院落,便稱舟車勞頓,要歇息半日,將曹彬連同曹府的下人全都打發出去,緊緊關起門來,讓侍衛把守著院門。 曹彬心中隱隱不安,想探探口風,奈何不得召見不能擅入,只好暗暗期盼那二十來個美貌少年郎能討得太子歡心。 尉遲越潛入刺史府第一夜,便與賈八摸清了那部天竺文經書所藏的地方。 他原本打算翌日清早便伺機離開,轉念一想,平白少了個人,曹府定要搜尋,若是引起曹彬的警覺,未免節外生枝,便打消了主意,只等著使團到了再作計較。 當然,還有個難以啟齒,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原因——玉璜小倌的經驗還未傳授完,此時離開,總覺微有遺憾。 不知不覺聽了三日,他終于等到使團抵達曹府的消息。 尉遲越與賈八想辦法打聽到“太子”的下榻之處。 午時,曹府下人照例來送飯,尉遲越將一個下人騙進房中打暈,與他對調了衣裳,將他捆起來用布塞住嘴,然后低著頭捧著食盒。 出了院子,他將食盒往角落里一扔,便徑直向“太子”下榻的院落快步走去。 他夜探曹府,已將地形摸得熟透,此時專揀僻靜的道路走,一路上只零星遇到幾個曹府仆婢。曹府下人眾多,今日為了接風宴,每個人都忙得腳不沾地,他低頭含胸又捧著食盒,倒是沒人在意。 眼看著再穿過一道回廊,轉個彎便是“太子”所居之處,尉遲越見勝利在望,心下微松,可誰知就在這時,身后忽然傳來個熟悉的聲音:“前頭那個,給我站??!”卻是那日挑人的管事。 他心道不好,卻也只得停住腳步轉過身。 那管事打量了他一眼,立即認了出來,氣急敗壞地跳腳:“好你個劉玉玨,我看著就是你!道你不聲不響的是個啞巴,心思倒是活得很嘛!“ 說著上前拽住他胳膊:“你以為偷偷跑過來就占先了?沖撞了太子殿下,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他一邊拖著尉遲越往回走,一邊低聲數落:“得虧遇上的是我!要不是看在邱老四的份上,才懶得管你!” 頓了頓,放緩了聲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年紀大點沒什么,趕緊回去好好練舞,晚上有你露臉的機會呢,本本分分地舞,靠色藝光明正大出頭,這別再動這起子歪心思,聽見沒有?” 尉遲越冷著一張臉,努力壓抑心中的怒火。 那管事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心中來氣,換了別的下人早就又踢又擰了,可這些人是要送給太子享用的,身上不能帶傷,只得罵一通了事。 尉遲越沒和沈宜秋接上頭,不知他們在那佛寺里是否找到線索,生怕這時發作打草驚蛇,只得按兵不動。 賈八見太子殿下出去轉了一圈又被管事抓回來,心道要糟。 果不其然,那管事因為此事警惕起來,叫了十來個手力來,將這小院圍得鐵桶一般。 賈七眼巴巴地等了半日,沒等來太子殿下,卻等來了曹刺史,道筵席已經備好,就等著太子殿下賞臉。 賈七無法,只得跟著他去了后花園。 接風宴設在曹府后花園中的香雪樓中,兩層樓閣四周遍植白梅,梅林中每隔數步便有一個石燈籠,此時都燃著燈火。身著白色廣繡羅衣、梳著高髻的美貌婢女手捧盤盞酒壺,在桃林中穿梭,有如月宮仙子一般。 賈七道:“曹使君頗得雅人深致?!?/br> 曹刺史滿面堆笑:“殿下謬贊?!闭f罷將太子延入樓中。 這座樓閣面闊五間,進深四間,從外面看是兩層,走到里頭一瞧,第二層卻是掏空的,抬頭一望便是棋盤格平闇,綠底上用金漆描出纏枝花紋,宛如織錦一般。 木樓構造精巧,裝飾華美,賈七又稱贊了一回,曹刺史見他并無慍色,心下稍寬。 使團中的臣僚們一見“太子”,登時面面相覷——賈七隨侍太子左右,許多人都認得他,絕不會將他錯認成太子。 群臣不知太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不過為官者大多有些城府,他們見五皇子、林待詔等人氣定神閑,便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眾人寒暄已畢,依次入了席。 曹彬拍拍手,頓時絲竹大作,婢女們捧著食具酒器魚貫而入。 賈七如坐針氈,一邊心不在焉地應付曹刺史與其他前來祝酒的官員,一邊不時向樓外張望一眼。 曹彬始終留意著“太子”的一舉一動,見他這神色,心下便有了計較。 酒過三巡,他放下酒杯,拍了拍手,席間伺候的婢女退出樓外,樂聲亦戛然而止。 眾人正納悶,忽聽樓外梅林中傳來飄渺樂聲,待循聲望去,隔著水晶珠簾,卻見十數人款步穿過梅林向樓中走來。 來人有的捧著酒壺,有的抱著琵琶、箜篌等樂器,個個身穿刺繡衣裳,外罩輕紗薄衫,一陣風吹過,輕紗飛揚,和著雪片般漫天飛旋的花瓣,真如謫仙人一般。 待他們穿過簾幕走進樓中,眾人打眼一瞧,才發現這些人都是姿容不俗的少年,大多只有十五歲上下,身量還未長足,只有走在末尾的一個格外高些,身形也比前面的魁梧些。 賈七自打那些少年走近,心臟便如肋骨一般通通直跳,待看到隊尾那人,差點沒將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 賈八瞅了兄弟一眼,薄施脂粉的臉頰頓時漲得通紅。 賈七找來找去沒發現太子殿下,既擔憂又有幾分僥幸,便如熱鍋上的螞蟻,幾乎坐不住。 曹彬將“太子”目瞪口呆又火急火燎的神情盡收眼底,錯以為他這是急色,心中不由得意,真是不枉他大費周章搜羅來這些絕色少年,便即命他們入席伺候。 二十來個少年斟酒的斟酒,奏樂的奏樂,還有五六人隨著樂聲輕歌曼舞。這些少年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紀,聲音清亮,身段曼妙不輸女子,更比女子多了一分難以名狀的情致。 席間不乏慣風月的,不由看得怔了,心道這姓曹的當真是阿諛逢迎的一把好手,難怪能將薛鶴年和今上籠絡住,在這慶州作威作福,過得如皇親國戚一般逍遙。 也有剛直清高些的,對此等行徑十分不齒。 沈宜秋仍是以林待詔的身份示人,宴會上便與流外官一起坐在末席,她看到了賈八,卻找不到尉遲越,心中忐忑,奈何尉遲淵的座席離她太遠,兩人連交換個眼神都做不到。 就在這時,她忽聽耳邊有人輕聲道:“林兄……” 她轉過頭,卻是寧彥昭,只見他雙頰微紅,眼中有三分酒意,目光略有些迷離。 兩人同為翰林待詔,座席自然也在一起,只是她心中記掛著太子的事,方才入席時只是心不在焉地向他作了個揖,便只顧盯著曹彬等人。 寧十一郎心思敏捷,她和太子等人離開不久便發現了端倪,今日好不容易重見,他的目光便沒有離開過她。 他想與她搭話,卻又忐忑躊躇,不知如何開口,此時借著酒意終于鼓起勇氣。 沈宜秋道:“寧兄有何見教?” 寧十一遲疑了一瞬:“這兩日不曾見到林兄,林兄可好?” 沈宜秋點點頭:“有勞垂問,小可安然無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