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張皇后也笑了,眨眨眼道:“七娘哪里都好,就是太老實?!?/br> 沈宜秋仍是難以置信,恍然如在夢中,整個人懵懵懂懂的,跟著尉遲越下拜謝恩。 張皇后見了她這模樣,不禁有些心疼,將她拉起來,柔聲道:“我也是在邊陲長大的,是皋蘭,真是做夢都想回去看看?!?/br> 她說著,目光便飄忽起來,仿佛可以越過宮墻,越過城垣,一直抵達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是去不成了,你替我去看看大漠和草原吧?!?/br> 沈宜秋握著張皇后的手:“好?!?/br> 張皇后轉過頭,佯裝咳嗽,偷偷掖了掖眼角。 沈宜秋不免有些擔心:“妾只怕跟去會拖累殿下?!?/br> 尉遲越沒好氣地道:“誰叫你習武總偷懶,早知今日何必當初?!?/br> 張皇后笑著揶揄道:“你一同去才好,免去三郎多少后顧之憂!” 三人聊了幾句,母子兩人便開始旁若無人地談起西域的局勢,尉遲越全然沒有叫太子妃回避的意思,沈宜秋不覺聽得入了神,不知不覺半日過去,日頭已經偏西。 尉遲越命黃門去傳膳,對嫡母道:“請母后見諒,今日用罷夕食,兒子還要去一趟邵侍郎府邸。邵侍郎不日便要前往洛陽,在他離京之前,兒子還需就轉運之事與他商討一下?!?/br> 他轉過頭對沈宜秋道:“一去西北便是數月,你也去向舅父舅母道個別?!?/br> 沈宜秋知道他去舅父家的確是有公事,但舅父初七啟程,在此之前哪一日去都行,他趕在今日去,其實是為了她。 張皇后知道太子妃與舅家親近,邵安又是一心為公、才學卓著的能臣,連連點頭:“應該的?!北慵创叽偎麄儽M快用膳,早些出門。 尉遲越道:“不急,邵侍郎從驪山回京,這會兒恐怕還在路上?!?/br> 兩人陪張皇后用了膳,便即登上馬車,出了蓬萊宮,向城南嘉會坊行去。 其時坊門已經關閉,邵家人才用罷晚膳,一家人圍著大案飲茶,聽邵安繪聲繪色地講述元旦大朝會的見聞。 就在這時,便聽外頭傳來叩門之聲。 岳氏奇道:“這會兒怎么還有人來?” 邵蕓道:“多半是坊中鄰里,給咱們送好吃的?!?/br> 岳氏在女兒臉上重重地刮了一下:“吃吃吃!就知道吃!” 兩個老仆腿腳不怎么利索,邵澤便被母親支使著去應門。 他打開門往外一看,登時唬了一跳,只見兩駕東宮的馬車停在門外,后頭跟著一隊隨從侍衛。 尉遲越上回見識過邵家的院落,這回輕車簡從,只帶了十來個人,但也將邵府門前的小巷擠得水泄不通。 邵澤自打入了宮中,時常伴在尉遲越左右,但見了太子仍舊有些緊張,此時突然見著他,腦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回過神來行禮:“仆……仆仆參見殿下,太子妃娘娘?!?/br> 尉遲越與沈宜秋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便即向他拜年。 太子道:“表兄不必見外,今日孤和宜秋走親訪友,只敘家人禮?!?/br> 邵澤這時才冷靜下來,忙將他們迎入庭中。 此時邵家余人已聽到動靜,出來相迎,將兩人延入堂中。 敘過溫涼,他們便圍著大方案坐下——邵安榮升侍郎,家中也未添置幾張食案茶床,仍舊是一張大案,既作食案又作茶案。 不過比起皇帝那張東施效顰的紫檀大案,這張雜木案幾卻親切得多,連滲進木頭里的淺淺油漬都讓人心底蒸騰起一股懶洋洋的暖意。 幾人圍著幾案飲茶聊天,尉遲越忽然覺得這矮屋窄院比之華庭高軒,卻有一種別樣的煙火氣。 甚至這甘愿“匹夫匹婦”,看著有些懼內的邵家舅父,也令他有些許羨慕。 他與太子妃總是隔著一層,雖說相敬如賓,到底少了幾分自在隨意,比如邵夫人方才在邵侍郎胳膊內側擰那一下,太子妃決計不會對他使出。 邵侍郎雖然疼得齜牙咧嘴,但看他的神情卻似甘之如飴。 尉遲越暗中打量著他們夫婦的舉止,只覺十分新鮮逗趣。 幾人聊了一會兒,太子便提了西北之行。 岳氏聽說沈宜秋也要去,既替她高興,又有些擔憂:“那么遠的路,可要小心些?!?/br> 沈宜秋道:“舅母別擔心,有禁軍精銳隨行的?!?/br> 邵蕓卻是興致勃勃:“啊呀,真巧,你們去西北,我們也要去洛陽?!?/br> 邵夫人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什么你們我們的,在殿下與娘娘面前沒個尊卑?!?/br> 尉遲越道:“說了只敘家人禮,表姊這么說并無不妥?!彼鼇肀硇纸械眉软樋?,也不在乎再多個表姊。 邵蕓得意道:“連殿下都這么說,就阿娘你窮講究?!?/br> 沈宜秋道:“舅母和表姊也一同去洛陽么?” 邵夫人苦惱道:“還不是叫她纏得受不住……” 她瞪了邵蕓一眼:“可不許妨礙你阿耶公干?!?/br> 邵蕓道:“阿耶管阿耶公干,我管我玩,哪里就妨礙了,不過是搭邵侍郎的便車,托侍郎的福住一住驛館罷了?!?/br> 眾人都笑起來,只有邵夫人愁眉苦臉:“這么大個人,成日就知道玩,出門在外不比在家,可得規矩些,別叫人笑話你阿耶?!?/br> 邵蕓道:“阿耶阿娘且放寬心,到時候我扮作個小郎君,你們就說是親眷家的孩子?!?/br> 邵夫人氣得牙根發癢:“瞎胡鬧!” 沈宜秋卻好奇道:“阿姊真要扮作男子么?” 邵蕓道:“可不是,難得出趟遠門,定要玩得盡興,我連衣裳鞋襪都預備好啦?!?/br> 尉遲越目光落在沈宜秋臉上,若有所思道:“這倒是個好辦法?!?/br> 第90章 躊躇 邵蕓一向天馬行空,在她自己看來是奇思妙想,卻總被她阿娘罵胡鬧和不著調,阿耶唯娘子馬首是瞻,阿兄是根愣頭愣腦的木頭,以前除了小丸表妹幾乎沒人給她捧場。 眼下聽太子這么說,邵蕓頓生知己之感:“不愧是太子殿下,有見地?!?/br> 說罷起身回房,抱了個盒子來,打開蓋子,拿出兩撮黑毛擺在唇上:“你們瞧,我連胡子都準備好了?!?/br> 邵氏氣得直冒煙,便要尋笤帚。 其他人都笑得前仰后合,邵安也咧著嘴,眼角余光瞥見夫人怒容,趕緊收了笑,拉下臉,清了清嗓子:“大娘,莫要胡鬧?!?/br> 沈宜秋好奇道:“這是用什么做的?” 邵蕓道:“是黑羊毛,我做了好幾副吶?!?/br> 尉遲越和沈宜秋借來端詳,原來是將黑羊毛用膠貼在紗轂上,十分逼真。 太子拿出一副又大又蜷曲的,放在沈宜秋臉上比劃了一下:“如何?”眾人見她眉清目秀,卻滿面虬髯,盡皆笑起來,連邵夫人都忍俊不禁。 邵蕓道:“小丸生得太秀氣,便是作男子打扮也該是面白無須、粉雕玉琢一般的小郎君?!?/br> 眾人笑鬧了一會兒,尉遲越和邵安便移步書齋商議政事。 邵安此去洛陽是為了檢視含嘉倉,以及關東至關中之間的漕米轉運情況。 兩人談了一會兒,邵安嘆了一口氣:“殿下,仆說句實話,縱然解決了三門峽一段的漕運問題,也是治標不治本,江南糧米運至京師所費不菲,能救一時之急,終非長治久安之計?!?/br> 尉遲越默然片刻,點點頭:“舅父所言甚是?!?/br> 邵安道:“立國之初,租庸調制大行,造帳、造籍、授田,再以田產多寡來征租,可謂輕徭薄賦、為民制產,按制三年一造籍,可這幾十年來制度形同虛設,戶部中的籍帳早成空文。徒以授田的名義加重賦稅,授田與否沒個定準,可賦稅卻只增不減,遂至于重為民病?!?/br> 他頓了頓,苦笑道:“殿下自然知道癥結所在,請恕仆多言?!?/br> 大燕傳國逾百年,積弊漸重,權貴大肆設立莊園,兼并田地,大量農戶無田可耕,只能依附于豪富,以至于大量人口隱沒。 尤其是先帝和今上兩朝,儲位都奪自兄長手中,一旦御極便大肆封賞,京畿土地幾乎被權貴瓜分殆盡,豪富動輒兼并數萬畝土地,關中缺糧,大抵上便是由此而起。 尉遲越沉吟半晌,方道:“舅父心懷社稷萬民,令孤感佩。舅父放心,孤雖不才,亦有匡時救弊之心,屆時還望舅父鼎力相助?!?/br> 此病深入骨髓,要治無異于刮骨療傷,而今上在位,這些人暫且動不得,只能徐徐圖之。 邵安聞弦歌而知雅意,行個禮道:“有殿下這句話,仆粉骨碎身亦無悔?!?/br>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已是月上中天的時分,尉遲越便起身告辭。 邵安道:“殿下與娘娘此去西北,千萬珍重?!?/br> 太子道:“舅父放心,孤一定護小丸周全?!?/br> 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不經意將太子妃小字脫口而出,不禁有些尷尬。 邵安卻是一笑,隨即有些傷感:“舍妹與舍妹夫長眠西北,娘娘嘴上雖不說,心里一直盼著回靈州看看……仆替娘娘多謝殿下成全?!?/br> 頓了頓又道:“殿下請恕仆多一句嘴,娘娘年幼失怙,沈老夫人待她又嚴厲,故此心比旁人重些,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外頭看著不免有些冷,仆看得出來娘娘心里有殿下,若是有什么得罪之處,還請殿下海涵,仆這做舅父的先替她賠個不是?!?/br> 尉遲越目光微微一動:“孤明白,舅父請放心?!鄙蛞饲锏男宰铀侵赖?,不過上輩子她對他一往情深,這一世雖說心里暫且有別人,但水滴石穿,過個一年半載,想來能將一顆心轉回他身上。 邵安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嘆了口氣道:“仆這半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娘娘幼時未曾執意將她接來撫養,實在愧對她父母?!?/br> 尉遲越道:“舅父不必傷懷,你有你的難處?!?/br> 太子妃畢竟姓沈,且邵安出身寒門,位卑職低,非但師出無名,也無力與沈府相爭。 他認真地對著邵安施了一禮:“舅父請放心,孤定不會負了小丸?!?/br> 邵安感慨道:“舍妹與妹夫泉下有知,定然欣慰?!北慵此退鲩T。 沈宜秋也與舅母、表姊依依惜別。 岳氏拉著外甥女的手甚是不舍:“這一分別便是小半年見不著,娘娘可千萬保重?!?/br> 邵蕓道:“阿娘想小丸么?不如我們去完洛陽再去西北吧?!?/br> 岳氏牙根發癢:“想得美,洛陽回來便給你找個婆家趕緊嫁出去,讓婆母管教你!” 邵蕓一臉不以為然:“阿娘,我勸你還是早些認清,你女兒八成要砸在手里了?!?/br> 眾人都叫她逗笑了。 沈宜秋道:“舅母放心,沿途都有郵驛,我們可以常通書信?!?/br> 邵蕓道:“小丸也要給我寫啊,沿途的趣聞軼事都記下來?!?/br> 沈宜秋一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