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他背對床站著,衣衫褪下,露出頎長背影,沈宜秋冷不丁看見,便即別過臉去,那身形卻已留在了腦海中。 太子長年習武,身姿峭拔,卻不像一些武人般筋rou虬結,寬肩窄腰,四肢修長勻稱。沈宜秋擅畫,眼光既毒,便是無從比較,也覺他皮相生得賞心悅目。 驀地察覺自己心中所想,心下詫異又羞慚,不覺耳根發燙。 尉遲越迫不及待地套上裈褲,系好帶子,這回尺寸合適,穿在身上輕軟若無物,非常舒服。 兩相對比之下,他便猜到上回是何緣故,回過頭去,似笑非笑地乜了一眼沈宜秋:“上回的裈褲小了些,這回倒是正好?!?/br> 沈宜秋欲蓋彌彰道:“看來妾的手藝有長進?!?/br> 尉遲越也不急著穿上中衣,就這么光裸著胸膛躺回床上,將沈宜秋圈在懷中,低聲道:“依孤之見,倒是上回那熱湯泡得卓有成效……” 沈宜秋轉過身掀起被子蒙住頭臉。 尉遲越隔著被子還在說個不?。骸吧訇枩╄徍圹E重了些,還是不如山間幽谷的野泉,下回咱們去泡那個,青天白日的,小丸就看得更清楚了?!?/br> 沈宜秋只聽著便替他臊得慌,不知他一個堂堂儲君怎么把這些渾話說出口的。 尉遲越扒開被子往她后腦勺上一通亂揉,兀自笑了一會兒,這才依次穿上中衣和足衣。 沈宜秋過了半晌才從被子里鉆出來,回頭打量他,只見他身上東一只西一只的小獵犬,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誰能想到一本正經的太子殿下,貼身衣物上繡著狗兒? 尉遲越低頭一看,也有些哭笑不得,想抱著沈宜秋胡天胡地一番,又怕揉皺剛換上的新衣,到底還是作罷,心道先給你記在賬上,夜里再連本帶利地收回來。 兩人起身更衣洗漱,便去正殿向皇后請安。 張皇后病中眠淺,昧旦便醒了,此時正靠坐在榻上,就著女官秦婉的手喝藥,見兩人來了,三口兩口將藥喝完,笑道:“你們倒起得早?!?/br> 尉遲越與沈宜秋上前行禮,都道:“元正啟祚,萬物惟新,伏惟母后尊體萬福?!?/br> 張皇后笑道:“同喜,也恭祝你們萬福萬歲?!?/br> 三人說了一會兒話,皇后便叫宮人傳早膳。 正用著早膳,忽有黃門來稟,道權老尚書今早突發急癥,權家人來請恩旨,想請尚藥局的奉御去權府看看。 尉遲越一驚,權老尚書前日自請為議和使,本來過完上元節便要趕赴涼州與吐蕃議和,沒想到突然生此變故。 他立即站起身:“是何癥?老尚書現下如何?” 那黃門道:“回稟殿下,似是卒中?!?/br> 這下子連張皇后都有些失色:“怎會如此!趕緊讓當值的醫官立即去權府?!?/br> 尉遲越還算冷靜:“母后這里不能無人,留兩個醫官支應,叫陶奉御去權府?!?/br> 張皇后點點頭,整個尚藥局中屬陶奉御的醫術最為高明,若是他不能治,去再多人也是徒勞。 尉遲越又對皇后道:“老尚書半生戎馬,屢次臨危受命,以此高齡尚思報效朝廷,兒子心下難安,想去權府看看,請母后恕兒子失陪?!?/br> 皇后連連點頭:“應該的,你趕緊去,正好聽聽醫官怎么說,回來告訴我?!?/br> 尉遲越應是,又對沈宜秋道:“你在這里陪陪母后,若有什么事,遣人來權府告訴我?!?/br> 沈宜秋道:“妾知曉,殿下放心?!?/br> 尉遲越便即匆匆離去,連早膳也顧不上用,沈宜秋將一碟曼陀樣夾餅裝進食盒,交給太子身邊黃門。 張皇后看在眼里,與秦婉交換了一個眼神,俱是心照不宣地一笑。 太子離去后,姑媳接著用早膳。 張皇后記掛著權老尚書的病情,又憂心與吐蕃議和之事,不禁食不甘味,用了小半碗豆沙加糖粥,便放下青瓷湯匙,沈宜秋亦沒什么胃口,便即叫宮人撤去食案。 張皇后出身將門,雖是后宮女子,于邊關局勢上頗有見地,許多臣僚難以望其項背,她嘆了口氣道:“如此一來,權老尚書恐怕不能去涼州了。 “吐蕃近十數年在西域橫行無忌,又數度侵擾我大燕邊關,實乃大患,三郎趁其內亂挫傷其元氣,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議和使非是等閑之輩可以充任的,若非無人可用,三郎也不至去勞動權公,只可惜還是……” 又搖頭苦笑:“想我泱泱大國,朝中人物凋敝至此,我亦難辭其咎,罪孽,罪孽?!?/br> 秦婉看了一眼太子妃,目光閃了閃,對皇后道:“元旦新歲,娘子切莫作此沮喪語?!?/br> 張皇后爽朗地一笑:“七娘不是外人,不必避著她?!?/br> 頓了頓道:“何況朝野上下都看著呢,那些事又哪里瞞得過了?” 沈宜秋知道當年皇帝與幾個兄弟爭儲位,正是靠著岳家手里的北衙禁軍,發動兵變,將長兄斬于刀下,這才奪得儲位。 雖說廢太子昏聵懦弱又荒yin無度,只是占了嫡長,可這段往事畢竟不光彩,朝野上下都諱莫如深,未料張皇后身為半個參與者,卻毫不避諱地隨口說出。 沈宜秋不知怎么作答,只能默然不語。 張皇后又拉起沈宜秋的手,語重心長道:“七娘,你往后是要入主中宮,雖說后宮不得干政,但對前朝的事不能兩眼一抹黑,三郎不似他阿耶那般胸襟狹隘?!?/br> 秦婉在一旁聽得冷汗直冒,握嘴咳嗽個不住。 張皇后乜她一眼:“怎么,還不興讓人說了?” 她一向是直來直往的性子,但也并非一味魯直,若非看準太子妃為人,這些話便是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也不會吐露半句。 “當年啊……”她垂下眼,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對沈宜秋道,“當年三郎他阿耶一腔雄心壯志,信誓旦旦,說若是他秉政,定要蕩除jian佞,振飭綱紀,還吏治以清明,定不重蹈父祖覆轍。 “只怪我心盲眼瞎,真以為他心懷社稷萬民,是超凡拔俗之流?!?/br> 秦婉道:“圣人當年的確勵精圖治,只是……” 張皇后擺擺手:“不必安慰我,他這個人,做什么事都興興頭頭,沒個善始善終,要說文韜武略、聰明才智,也是有的,只是不愿腳踏實地。 “治國于他而言與作首詩、譜首曲并無二致,只求速成。按著他的心意,恨不得今日登基,明日便蕩平四海,第三日便去泰山封禪。 “可治國哪有那么容易的?千頭萬緒便如一團亂麻,若是沒有心底一股大義撐著,那么日復一日,任你怎么天賦卓絕、才智兼人,也要氣餒?!?/br> 她看了一眼沈宜秋,嘆息道;“三郎他阿耶初登大寶時,也曾有過一番轟轟烈烈的作為,為掃除奢靡風氣,下令將車輿服御、金銀器玩銷毀,供軍國之用,甚至令后宮妃嬪將錦彩衣裳染成皂色。 “內朝外政上,他也著實下過一番功夫,若是能堅持下去,倒不失為一個中興之主,只可惜稍有成效,他便立時沒了興致,便開始大興土木,建造行宮,廣羅美人珠玉。朝野上行下效,奢靡之風比先帝朝有過之而無不及?!?/br> 張皇后嘆了口氣:“其實當明君哪有他那樣開心?克勤克儉,cao勞一輩子,于己身也不過是青史上一筆虛名,像他阿耶那樣眼里只有自己的人,是注定走不到頭的?!?/br> 她按了按沈宜秋的手:“七娘,三郎選了一條孤獨的路??晌铱傁胫嫠覀€人,與他結伴而行。這是我的私心,為人母者,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走得順暢些?!?/br> 沈宜秋點點頭,輕聲道:“媳婦明白,殿下也明白母后的苦心?!?/br> 張皇后笑道:“我本來擔心你心里有疙瘩,如今你們好好的,我終于可以放心了?!?/br> 沈宜秋雖覺自己有愧于張皇后的期待,卻也不免動容。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張皇后有些乏了,沈宜秋便扶她睡下,待她睡著,便去書房取了一卷漢書,邊看書邊守在皇后床邊。 元旦日,長安城街衢中車馬如流水,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新春的喜氣,見面便拱手作揖,互道“萬歲”。 這一日也是走親訪友、拜賀新喜的日子。城中有數的高門華族,世家權貴,無不門庭若市、車馬駢闐。 祁家祖上乃是開國勛臣,祁家一門現今在朝為官者便有七八人,穿紫著緋者亦有三人。 家有三品大員,壽延坊的宅邸向街開門,懸山屋頂大門面闊三間,進深五架,門旁列戟,端的是氣派非凡。 上門拜年賀歲的車馬自是絡繹不絕,直至午后,方才逐漸稀少。 就在這時,一輛罩著青油氈布,樣子十分不起眼的小車停在祁府側門旁,一個頭戴冪籬、身形窈窕的女子由婢女攙扶著,悄然下了車。 第88章 退婚 何婉蕙孤身到訪,祁家人盡皆大吃一驚。 原先兩家時常走動,自祁十二郎病重,何家人便只在年節派遣家人送些節禮,極少親自登門。兩家女眷在其它場合遇見,也不過是寒暄兩句,不復從前的親近。 祁三夫人已有近三年不曾見過何九娘,聽說她孤身前來,心下狐疑,便即整理衣衫,命人將她延入堂中。 她打眼一瞧,只見何九娘一身薄紅襦衫,下著郁金裙,輕移蓮步走入堂中,臉若芙蓉,身姿裊娜,比三年前又添幾分嬌艷,不免想起病榻上的愛子,心中越發惻然。 何九娘走上前,右膝跪地,口稱拜賀之語,祁三夫人攢出個勉強的微笑:“同喜,九娘不必多禮,令尊令堂可好?”便叫奴婢看座奉茶。 敘過寒溫,何婉蕙臉露羞愧之意:“久未拜訪,還請夫人恕九娘失禮?!?/br> 祁三夫人見她只帶了一個婢女,知她瞞著家里,心道何家人涼薄,一心想要女孩兒攀龍附鳳,這小娘子卻是重情重義之人。 前陣子那些謠言,想是好事者以訛傳訛,思及此,她心下稍覺寬慰,又想兒子的病勢一日沉似一日,饒是她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認,確是耽誤了人家小娘子。 她何嘗不想退了這門親事,可看著兒子的模樣,又實在開不了這個口,兒子嘴上不說,做母親的豈不知他心意?此時若退親,說不得就成了他的催命符。 祁夫人又愧疚又苦澀,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無數條細紋里都仿佛有苦意在流淌:“好孩子,我都明白,只苦了你?!?/br> 何婉蕙也在打量祁三夫人,暗暗心驚,三年間她竟衰老、憔悴了這么多,若是祁十二郎茍延殘喘地活上幾十年,她朝夕對著個病人,過不得幾年定然也是這副模樣。 本來還有幾分不落忍,此時卻是堅定了心意,便即下拜道:“九娘冒昧前來,原是有個不情之請,還請夫人成全……” 祁三夫人一驚,忙去扶她:“有話好好說,何須行此大禮?!?/br> 何婉蕙紅了臉,垂下眼簾,輕聲道:“請夫人允準九娘見一見阿兄……九娘亦知此事不合禮數,實是難以啟齒,只是數年未曾見到阿兄,九娘心中難安……” 祁三夫人不由動容,眼角已沁出淚來,兒子日日盼著能見心上人一面,只是定了親的男女見面畢竟逾禮越份,于女子閨譽有損。 她有心想讓兒子見何九娘一面,只是不敢提,越發覺得這兒媳體貼懂事,忙道:“好孩子,你有這份心,我求都求不得,只是對不住你?!?/br> 何九娘亦是紅了眼眶,微笑道:“伯母又與九娘見外?!?/br> 祁三夫人便即叫來婢女,吩咐道:“去看看小郎君這會兒是不是醒著?!?/br> 婢女領了命出去,不一會兒回來稟道:“小郎君才飲了藥湯,這會兒正靠在床頭看書?!?/br> 祁三夫人一聽便揪緊了手中帕子:“怎么又看書,說了多少回看書傷神,偏不聽勸……” 想到何九娘在場,連忙住了口,對那婢女道:“你帶何家小娘子去郎君院中?!?/br> 又對何九娘道:“原該我陪你一道去的,只是這里還有些冗事?!?/br> 何婉蕙心知這是托詞,祁三夫人是怕自己在場,她和十二郎不便說話,此舉正中她下懷,當即道:“九娘冒昧登門已是叨擾,怎可再勞夫人相陪?” 當即起身道失陪,跟著祁府的婢女去了前院。 祁十二郎病骨支離,又不能見風,無法移步堂中,何婉蕙只能去他房中相見,走到門口,不等婢女打起簾櫳,便有湯藥的苦味撲鼻而來,何婉蕙不覺蹙了蹙眉。 走到房中,婢女請何婉蕙稍待,便去床前通稟,只聽一個虛弱的聲音道:“扶我起來?!?/br> 婢女道:“小郎君不可勞累?!?/br> 祁十二郎不與她分辯,只是道:“扶我起來便是?!?/br> 婢女不敢違拗,只得扶他起床,替他披衣、整理衣冠,待收拾停當,攙扶著他走到屏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