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尉遲越走進殿中,屏退宮人,問來遇喜道:“你說實話,孤這份禮,娘子會喜歡么?” 來遇喜知道這狗的來歷,也清楚太子費了多少力氣去訓它,便道:“殿下用心良苦,娘子定然感佩動容?!?/br> 尉遲越輕輕頷首:“沒錯,她會知道孤用心良苦,也會念孤的好?!?/br> 他頓了頓道:“可她看見這只狗,不免想起不開心的往事,明日是她的生辰,孤只想叫她開心,若是她不開心,念孤的好又有什么用?” 來遇喜有些愕然,隨即暗暗嘆息,他打小侍奉太子,何曾見他這般體察過另一個的心意?看來太子妃是真的入了他的心。 他思索片刻道:“殿下待娘子以誠,娘子定會明白殿下苦心?!?/br> 尉遲越苦笑了一下:“明日便是她生辰,再要尋什么賀禮也晚了,只能去庫中選一樣?!北闶沁€有時間去外頭找,天下又有什么能與蘭亭序匹敵呢? 來遇喜道:“不知娘子喜歡什么?奴將冊子拿來與殿下挑選?” 尉遲越沉吟片刻道:“不必了,你去取鑰匙開庫,孤自己進去挑?!?/br> 東宮藏庫中的燈亮了一夜。 翌日平旦,沈宜秋起身更衣洗漱,梳妝停當,便有宮人通稟,道來遇喜替太子殿下送生辰禮。 沈宜秋便即請他入內。 不一會兒,來遇喜指揮著十來個黃門將一套十八牒的檀木立屏抬入殿內。 屏風上罩著朱紅色寶相花紋織錦,看著喜氣洋洋。 來遇喜滿面笑容,向太子妃行禮:“奴奉殿下之命為娘子上壽,恭賀娘子千秋,祝娘子貴體康健,福壽綿長?!?/br> 沈宜秋笑道:“有勞中官?!蓖送T大的屏風,不由有些憂心,太子挑東西的眼光實在不好說,他送的生辰禮,無論如何都得擺上一段時日,小件的東西便罷了,這么個龐然大物,連視而不見都難。 上回那螭龍屏風她至今記憶猶新,也不知這回是什么。 她心里轉過無數念頭,面上不顯,仍舊帶著得體的微笑。 來遇喜沖兩個小黃門點點頭,兩人往屏風兩旁一站,同時將錦緞揭下。 承恩殿眾人見這陣仗早就好奇那屏風上有什么,此時俱都凝神屏息,一瞬不瞬地盯著。 錦緞滑落,巧奪天工的金銀平脫紫檀木框中鑲嵌著十八幅仕女畫。 這畫題雅俗共賞,宮人們也都認得,正是《列女傳》。 沈宜秋啞然失笑,尉遲越這輩子也不知怎么了,總是和《列女傳》過不去。 不過這回至少不是他親自潑墨揮毫,這屏風的畫技與那《列女傳》圖有天壤之別,一看便是宮廷中的珍藏。 她正發愁怎么安置這寶貝,不經意間多看了一眼,忽然怔住。 第63章 生辰 這十八牒小列女屏風并無落款署名,但沈宜秋又怎會認不出自己外祖的手筆來。 時人畫人物多用“春蠶吐絲”法,線條如發絲般勻細,且仕女體態豐腴,面短而艷。 而眼前這些仕女用的卻是蘭葉描兼蚯蚓描,線條富于變化,且這些仕女纖瘦飄逸,骨清神雋,頗有六朝遺意,是典型的“邵家樣”。 外祖父在宮中圖畫院貢職時間不長,但其畫作深得先帝喜愛,大部分畫作都隨先帝葬入皇陵,宮中剩下的并不多,這樣的整套屏風畫實屬難得。 更重要的是,其中的衛姬和齊姜兩幅的運筆方向和筆勢,與其余各幅皆有微小的差別,旁人或許注意不到,但沈宜秋自己是左利手,自然看得出來,作畫者也是左利手。 沈宜秋知道外祖父晚年身體不好,任務繁重時,母親便會替筆。 母親喜歡畫畫,出閣時的妝奩便是她從小到大的畫作。 后來去了靈州,她又畫了許多,朔方的山川、草木、牛羊、馬匹、街市…… 她最喜歡畫的是桃林,靈州有赫連勃勃所置的果園,有桃李千株,每當盛放之時,他們一家人便會去林中游玩。 后來她病骨支離,不能再出門,只能憑著記憶,將那云蒸霞蔚的盛景重現于筆端。 沈宜秋回長安前,老管事將她母親的畫作收拾作幾大箱,一起運往長安。 那幾口大木箱里裝著的,不僅是母親的手跡,也是她最珍貴的記憶。 可回到沈家后,祖母便即將靈州跟來的管事、奴仆、乳母全都趕出了府,那些畫作沈宜秋也再沒有見過。 后來她問起,祖母只說靈州至長安千里,路途遙遠,那些東西在途中佚失了。 沈宜秋第一次被祖母鎖入西園,便是因她哭著鬧著索要母親的畫。 后來她再要看一眼母親的手跡,只能去大慈恩寺看母親所繪的經變畫。 然而二十年中,那些畫早已褪色斑駁,又由別的畫師添改上色,早就面目全非了。 不想時隔多年,竟然能在這里看見母親的畫作。 沈宜秋怔怔地站了半晌,眼前逐漸模糊起來。 一旁的湘娥見了,不由暗自著急,她知道自家小娘子近來對女戒、女四書和列女傳之類深惡痛絕,但這畢竟是太子送的生辰禮,再怎么不喜歡,也不至于委屈得哭出來啊,這叫太子知道了怎么想? 她悄悄向素娥使眼色,可素娥卻在發懵,她還沒明白過來,太子殿下的賀禮不是月將軍么?怎么換成了屏風? 沈宜秋回過神來,忍住淚意,對來遇喜道:“有勞中官回稟殿下,多謝殿下厚意,妾感激不盡,稍后親去拜謝?!?/br> 來遇喜見她這模樣,哪有不明白的,暗暗欣慰,這份禮總算是送到了太子妃的心坎上,不枉殿下熬得兩眼通紅,在藏庫和崇文館中翻找了一整夜。 他微微一笑,行個禮道:“這是殿下親自挑選的,只望娘子喜歡?!?/br> 沈宜秋溫柔地看了一眼母親的手跡,淚眼盈盈道:“我很喜歡?!?/br> 來遇喜急著回去將這好消息告訴自家殿下,便即領著小黃門退出了承恩殿。 他們一走,沈宜秋立即屏退了宮人。 四下里只剩下她和素娥、湘娥兩人,她再也忍不住,眼淚立即落了下來。 兩個婢女叫她唬了一跳,素娥道:“小娘子怎么了?” 沈宜秋眼淚不住往外流,聲音哽咽,卻滿是欣喜:“素娥,這是外翁和阿娘的畫啊……” 素娥“啊”地驚呼出聲來,隨即也跟著哭起來,邊哭邊道:“娘子莫哭,今日是娘子生辰,不能哭的……” 沈宜秋哭了一會兒,心緒慢慢平復 湘娥去打了涼水來,絞了帕子替她敷眼睛:“一會兒賀壽的客人該到了,可不能叫他們看出來?!?/br> 沈宜秋點點頭:“我方才是太歡喜了,一時難以自抑?!?/br> 湘娥又看了素娥一眼,又好氣又好笑:“你倒好,不說開解娘子,自己也哭上了?!?/br> 素娥一邊抽噎一邊道:“要換作是你,沒準哭得更厲害……” 她抹抹眼淚,又是心酸又是欣慰:“殿下待咱們娘子真好?!?/br> 邊說邊覷瞧沈宜秋的臉色,這承恩殿上上下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月將軍的事,她不明白太子為何改送屏風,但單看這屏風,也知道他花了心思。 沈宜秋默然良久,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什么也沒說。 她在殿中靜靜坐了片刻,待眼上和鼻尖的紅暈褪去些,叫湘娥替她用粉遮了遮,這才傳其他宮人內侍進來。 她叫黃門將床前自己畫的山水屏風搬入庫中,把外祖父和母親的畫屏移到床前,細細端詳了許久,這才戀戀不舍地站起身,叫宮人伺候自己換上鈿釵襢衣,往前殿去了。 不一會兒,賀壽的客人陸陸續續到了。 太子妃生辰,幾乎全京都的王孫貴族女眷都到了,便是不能親自道賀的,也都命人送來了賀禮,不一會兒,庭中、廊下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各色盒子箱子、綾羅綢緞,金銀花片、寶鈿和織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沈家女眷由宮人導引著穿過回廊,其他人猶可,二房夫人范氏和幾個女兒眼中卻幾乎冒出火來。 為了還沈宜秋的債,他們二房的家底掏空了一大半,沈二郎不舍得變賣田產店肆,便逼夫人范氏去母家借,可長安城中誰不知道太子寧愿重用太子妃舅父也不愿用沈家人。 范氏碰了一鼻子灰,最后不得已還是變賣了一個莊園兩家店肆,又掏空了她的嫁妝,這才勉強把窟窿填上。 沈四娘議定親事,本來妝奩都已預備好了,可出了這檔子事,連她的嫁資都免不了遭受池魚之殃,竟縮水了一半。 安平伯府得知此事,便即給她的未來夫婿先納了兩房貴妾,沈四娘肺都快氣炸了,卻有苦說不出來——若是她還想嫁進伯府,便只能暫且忍氣吞聲。 沈家女眷心里一片愁云慘霧,卻還要裝出歡喜欣然的模樣,不能叫那些眼神比刀還利的都中貴女看出他們與太子妃失和。 沈宜秋哪里不知道沈家人見了她便牙癢,她也不樂意在大好的日子敗興,可惜她仍然姓沈,這樣的場合總免不了要見到他們。 沈家女眷步入堂中,沈四娘暗暗打量,只見沈宜秋高踞主座之上,堆云籠霧般的發髻上簪著花樹金釵,釵頭鸞鳥口銜明珠,顆顆都有指甲蓋大小,寶光流轉,令人目眩神迷。 大約是在東宮中養尊處優,沈宜秋臉龐光潤如玉,妙目顧盼神飛,在妍麗之外又添雍容,竟比她發上的明珠更耀目。 沈四娘幾乎有些自慚形穢——因為沈宜秋逼債,他們姊妹幾人這回進宮都沒打新的簪釵,只能插戴以前的舊物,她頭上簪了一根紫水精金步搖釵,眼下與太子妃一比,連那水精石似乎都有些灰撲撲的。 沈老夫人望著高高在上的孫女,心中五味雜陳,是她一手將她送到青云之上,可她如今卻滿心悔恨。 她收斂心神,領著媳婦、孫女們拜道:“臣婦拜見太子妃娘娘,祝娘娘壽比南山,如月之恒?!?/br> 又呈上禮單:“不腆之儀,謹賀娘娘千歲?!?/br> 沈宜秋命宮人接了,也沒有多看一眼,只淡淡道:“祖母、伯母,諸位堂姊妹,不必多禮?!?/br> 便即命宮人賜坐,竟然不再理會他們,仿佛這些人并非她的至親,只是一些不相干的點頭之交。 不一會兒,邵家人到了,沈宜秋的態度頓時判若兩人,拉著舅母和表姊噓寒問暖,親昵之意盡顯。 堂中眾人看在眼里,面上不顯,心里卻都犯起了沉吟。 原先他們以為沈家只是觸怒了太子,看這光景,他們似乎連太子妃也一塊兒得罪了——有些心思靈敏的便揣測起來,說不定沈家得罪的原是太子妃,太子為了愛妻出氣,這才發落了沈二郎。 沈二郎奪職,東宮這棵大樹看來他們也靠不上,如今沈家只有祖墳中幾把枯骨可以驕人了。 倒是太子妃的舅父邵安,看著不聲不響,卻借著東風青云直上。 邵家門第雖不顯,邵安卻是正經進士科出身,且頗有干才,如今只是欠缺些年資,待太子登基,毫無疑問是要入政事堂的。 作為邵家唯一的小娘子,邵蕓一下子成了各家夫人、娘子們注意的焦點,一聽說她尚未定親,夫人們臉上的笑容又熱切了幾分。 沈老夫人看在眼里,氣得胸口悶悶作痛,她以為孫女在眾人面前會為家人,也為她自己留三分顏面,不想她全無顧忌,早知如此,她又何必將梯己拿出來填債! 沈宜秋在后頭應酬女客,太子則在前院招待男賓。 酬酢了一整日,夫婦倆都累得夠嗆。 尉遲越送走了客人,剛回到長壽院,打算沐浴更衣,便聽到兩聲熟悉的狗吠。 來遇喜看了看小獵犬,問道:“殿下,這獵犬是送到園中養著,還是送回五殿下府中?” 既然不打算送給太子妃,這狗自然也不必留在長壽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