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她將兩只香囊并在一起,飛鸞舞鳳便合作一個圓。 她手巧,女紅比起宮中針繡坊的繡娘不差,紋樣配色更是有股子文士的雅致。 尉遲越道:“有心了?!?/br> 郭賢妃連聲稱贊:“我們阿蕙的手真是巧,前日你替我繡的那條腰帶,圣人見了也贊不絕口,還說要托你繡一幅老君像呢?!?/br> 何婉蕙羞澀地低下頭:“圣人和姨母謬贊?!?/br> 皇帝篤信黃老之術,能替他繡老君像,便是在他跟前掛了號,若是得個封賞,也能抬高她身份。 說不定皇帝多問兩句,郭賢妃順理成章將兩人的事一說,沒準皇帝一高興開金口,祁家的婚事便能退了。 尉遲越明白他生母的心思,微微蹙眉:“那么大一幅畫像,繡起來傷神費力,針繡坊又不是沒有繡工?!?/br> 郭賢妃還欲說什么,何婉蕙卻道:“表兄這是心疼阿蕙?!泵虼揭恍?,手指不由自主地絞著腰間系香囊的絲繩。 說了兩句話,便有內侍過來問道:“啟稟殿下,藥湯已經煎好,可要現在服用?” 尉遲越命他端上來。 片刻后,便有內侍端了藥碗進來,另一名內侍正要去接,何婉蕙卻道:“中貴人,讓我來吧?!?/br> 那內侍惶恐道:“怎么好勞動何娘子?!?/br> 何婉蕙卻已將袖子挽入金臂釧,露出雪白的胳膊。 尉遲越起初不以為意,畢竟于他而言,幾個月前何婉蕙還是他的妃子,喂個湯藥實在算不得什么事。 待何婉蕙端起藥碗,他方才回過神來,眼前的表妹不是上輩子的表妹,她眼下有婚約在身,男女授受不親,她如此行事十分不妥,若是叫人知道了,未免于她閨譽有損。 他忙道:“這些事讓下人做便是?!?/br> 何婉蕙俏皮地皺了皺鼻子,微微拖長了音調道:“表兄莫非怕阿蕙粗手笨腳把藥湯灑了?” 尉遲越道:“你畢竟也及笄了……” 話音未落,何婉蕙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眼眶又紅了起來:“表兄別見怪,是阿蕙思慮不周,只道自己心里一片光風霽月,不曾想到落在別人眼里是多么恬不知恥……” 尉遲越有些腦仁疼,不由解釋:“孤不是這個意思?!?/br> 何婉蕙低下頭,兩串淚珠便落了下來:“阿蕙都明白,只不過懷念小時候,不想因為年歲漸長便與表兄生分了……” 尉遲越經她這么一提,不由想起小時候他出天花,成日關在院子里,連生母都不肯踏足他的寢殿,只敢在門外看一眼。 宮人內侍見了他也是一臉畏怯,不得已時才近他身。 何婉蕙卻常常趁著姨母不注意,悄悄溜進來陪他,坐在他床邊與他說話,他怎么趕也趕不走。 自那時起,這時不時在生母殿中見上一面的小表妹,便走進了他心里。 想起往事,尉遲越的心腸硬不起來了,他無奈道:“你莫要再哭了,是孤不好?!?/br> 何婉蕙抽出帕子拭了拭淚,輕輕吸了吸鼻子:“阿蕙知道?!?/br> 便即端起碗來,手執湯匙舀了一勺遞到他嘴邊:“表兄快喝藥吧,藥湯都快涼了?!?/br> 尉遲越喝了一勺,便接過碗:“有勞,孤自己來吧?!闭f罷仰起脖子一飲而盡,便有內侍上遞上帕子與漱口的香茶。 喝完藥,方才叫人傳的晚膳也到了,何婉蕙卻不愿去堂中用晚膳,對尉遲越道:“方才在姨母殿中用過些茶菓,阿蕙真的不餓?!?/br> 說罷對郭賢妃道:“姨母方才什么也沒吃,趕緊用晚膳吧,這里有阿蕙照應著?!?/br> 郭賢妃客套了兩句,便去堂中用晚膳。 殿中只剩下表兄妹兩人和幾名宮人內侍,雖說算不上孤男寡女,可也沒差多少了。 尉遲越病中虛弱,應付何婉蕙的眼淚又實在勞心耗神,此時便有些犯困。 他想了想如何下逐客令才不至于招出她的眼淚,斟酌著道:“表妹還是去堂中用些飯食,用完膳便陪母妃回殿中安置吧?!?/br> 何婉蕙搖搖頭,體貼道:“表兄可是乏了?乏了便睡吧,阿蕙待你睡著便離開?!?/br> 小時候她也總這么說,尉遲越知道她固執起來遠非常人能比,也不再勸她,躺下來闔上眼。 不一會兒藥湯中的安神藥物起了效,他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郭賢妃用完晚膳回到殿中,見兒子已經睡著,便對外甥女道:“三郎既已睡下,我們也回去吧?!?/br> 何婉蕙看了看微弱燭光中男人沉靜的睡顏,輕輕搖了搖頭,對郭賢妃道:“姨母先回去吧,阿蕙再坐一會兒,表兄生著病,阿蕙不忍叫他醒來見床邊無人?!?/br> 郭賢妃按了按外甥女的肩頭,嗔怪道:“你這孩子,可惜……”她將后半截話咽了下去,但可惜的是什么,自然盡在不言中。 沈宜秋薄暮時分從東宮出發,到得百福殿時天已經全黑了。 聽聞太子妃忽然駕到,尉遲越身邊的黃門面面相覷,都是一臉苦相。 太子妃是他們東宮的正經女主人,自然要小心伺候著,可床邊的這一位也得罪不起,她在太子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他們這些隨侍多年的近侍都清楚。 而且與這何九娘定親的小郎君據說只剩一口氣,什么時候喘出來,這小娘子八成也要入東宮,太子與她青梅竹馬的情分,受寵是板上釘釘的事,這時候不說結個善緣,至少不能得罪她。 偏偏大黃門來遇喜回鄉奔喪,若他在還能妥善應付過去。 幾個黃門打了一番眉眼官司,無聲地推舉出一個倒霉蛋,負責出殿迎接太子妃大駕。 沈宜秋乘著步輦穿過庭院,便見一個黃門帶著幾名宮人,快步走下臺階迎上前來,滿面堆笑地行禮:“奴拜見娘子,請娘子安?!?/br> 沈宜秋由宮人攙扶著下了輦,問道:“殿下如何了?” 那黃門道:“回稟娘子,殿下服了湯藥,才睡下?!?/br> 沈宜秋點點頭:“好,我去看看殿下?!?/br> 那黃門臉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就在這時,沈宜秋忽然瞥見階下停了一乘小輦,她隱約察覺了什么,問道:“殿中可是有旁人在?” 黃門正愁怎么開口,聽她自己問起,松了一口氣:“回稟娘娘,是賢妃娘娘外甥女何九娘在探望殿下……” 沈宜秋方才便已猜到,不由勾了勾嘴角,她以為他病得下不來床,這才巴巴地趕過來,誰知道卻是因為這個緣故。 她急著趕來,晚膳也未來得及用,此時想叫人去傳膳,卻沒什么胃口,想起吃食便覺膩味。 她想立即回東宮,可來都來了,不能轉身便走,宮里那么多雙眼睛盯著,她不能叫人挑出錯來。 那黃門見她神色難辨,小心翼翼道:“娘娘可要去殿中等?” 沈宜秋想了想,實在沒興趣去看何婉蕙惺惺作態、哭哭啼啼,便道:“不必了,我就在外頭等,有勞你待殿下醒了來通傳一聲?!?/br> 那黃門哪里敢真的叫她在外面等,忙將她迎入東軒,宮人內侍們殷勤更勝往日,一個個忙里忙外,焚香煮茶,掃榻捧幾,只盼著太子妃娘娘看在他們盡心伺候的份上,千萬別遷怒于他們。 沈宜秋自然明白這些人所想,待他們也比平日更加和顏悅色,宮人內侍們嘴上不說,心里卻都感激太子妃娘娘體諒下情。 茶湯未煮到一沸,便有宮人來稟,道何娘子在外求見,想向太子妃娘娘請安。 沈宜秋點點頭道:“不必了,她的好意我心領了?!?/br> 上輩子剛成婚時,她因了尉遲越的緣故,待他這表妹也很是親善,便是她入宮為妃,她也不曾為難過她,可惜人家志存高遠,看上的是正室之位。 橫豎他們注定劍拔弩張,此時大可不必虛與委蛇。 何婉蕙巴巴地趕來請安,既是禮數,也是存了爭勝的心,她時常聽人說這沈七娘容貌絕艷,又端的厲害,連姨母都在她手上吃了個大虧。 更重要的是,太子方才的神情叫她有些不安。 她躊躇滿志地來爭奇斗艷,誰知卻吃了個閉門羹,人家連面都不愿見,她幾乎氣得落下淚來。 但此時沒有旁人在,落下來也沒什么用處,倒不如省省。 她咬了咬嘴唇,沉著臉,轉身回了寢殿,坐回尉遲越的床邊。 沈宜秋卻有些百無聊賴。 這百福殿是閑置的宮妃寢殿,東軒的書架上空空如也,她找不到書解悶,環顧一圈,發現墻上掛著一張琴,便叫宮人摘下來,輕輕撥弄著玩。 尉遲越在睡夢中心里一動,隱約聽見若有似無、時斷時續的琴聲,恍惚間以為那是天邊傳來的飄渺仙樂。 他想睜開眼看一看,奈何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睜不開。 何婉蕙雙眉一擰,站起身將床邊帷幔放下。 一旁的宮人們不禁面面相覷,這琴聲從東軒傳到這里,已經微弱得幾不可聞,且曲調舒緩清雅,壓根不吵人。 沈宜秋斷斷續續地撫了兩曲,讓宮人把琴掛回去,又慢條斯理地飲了三杯茶,仍舊不見黃門來傳話。 她耐著性子等了一個時辰,既沒有等到尉遲越醒轉,也不見何婉蕙出來。 她估摸著自己等了這么久,任誰都挑不出錯來,便即對尉遲越身邊的黃門道:“殿下看來已經睡熟了,我先回東宮去,你們好生伺候?!?/br> 說罷便帶著宮人離開了。 坐上馬車,她靠在車廂上,后知后覺地發現肚腹有些難受,許是幼時常被祖母罰不許吃飯落下的病根,她只要不按時用膳便會不適。 馬車駛過相輝樓,一點點難受已經變作陣陣抽痛,許是方才空腹飲茶的緣故,這回痛得格外厲害些。 可馬車行在半道上,除了咬牙忍著別無他法。 終于捱到承恩殿,她的中衣后背幾乎被冷汗浸透,連下車走幾步路的力氣都沒了。 宮人們用腰輿將她抬入殿中,便即去請醫官。 沈宜秋躺在床上,弓著身子蜷縮成一團,看著宮人黃門和藥藏局的醫官們團團轉。 她的眉頭緊緊皺起,額頭上不斷往外冒冷汗,嘴角卻含笑。 明明打定了主意再不去自討苦吃,怎么就這么記吃不記打呢。 沈宜秋你活該,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道。 尉遲越睡到將近子時,忽聽外面傳來夜鸮叫聲,一個激靈醒過來,睜開眼一看,卻見朦朧燭光中坐著一個人。 他睡得迷迷糊糊,恍惚間以為自己在承恩殿,也沒看清楚床邊人的樣貌,含糊道:“宜秋……你怎么坐在床邊?” 話音剛落,視野逐漸清晰,他突然認出來床邊的人不是太子妃,卻是何婉蕙。 何婉蕙眼中包著淚,尷尬地笑了笑:“表兄你醒了?” 尉遲越這時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點點頭:“阿蕙,什么時辰了?” 何婉蕙道:“近子時了?!?/br> 尉遲越皺了皺眉:“你怎么還不回飛霜殿?”雖有宮人內侍在側,但她在他寢殿內待到深夜,瓜田李下哪里說得清楚。 他心里有些懷疑,再怎么至情至性,何婉蕙也已經十七歲了,不是個孩童,她又不知道最后會嫁給自己,怎么一點也不避嫌呢? 他捏了捏眉心:“你趕緊回去安置吧?!?/br> 何婉蕙道:“可是表兄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