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上輩子姑媳兩人相處得頗為融洽,兩人也有些同病相憐,同為帝王發妻,同樣無法誕育子嗣,也同樣不受待見。 只是張皇后早逝,沒等到尉遲越登基便仙逝,沈宜秋一直深覺遺憾,如今乍見故人,又是年輕康健的模樣,心中感慨與歡喜自不必說。 她斂衽福了福,走到張皇后身邊,皇后握著她的手稱贊:“多年未見,出落得越發端靜嫻雅了,你母親已是風華絕代,你更是青出于藍?!?/br> 沈老夫人聞言臉色有些尷尬,她一向不喜沈宜秋母親,哪知皇后對她如此盛贊,她心中暗哂,張太尉到底是一屆武夫,女兒的教養可見一斑。 張皇后又道:“七娘不必拘謹,只當這里是自己家便是,我膝下沒有女孩兒,一見你便覺十分喜歡?!?/br> 沈宜秋從方才開始便垂著頭,脖子早酸了,聽皇后這么一說,便從善如流地抬起頭,挺直了身子。 尉遲越坐在皇后下首,沈宜秋一抬頭,自然就瞧見了他。 尉遲越終于等到沈宜秋抬頭,忙正襟危坐,沉下臉色,一臉端肅持重。 他料想沈氏見了他這般“巖巖若孤松獨立”的氣度,必定驚為天人,傾慕不已。 沈宜秋的目光從尉遲越臉上掃過,只見他面沉似水地看著自己,似有不豫,心道果然,他們大約天生八字犯克,即便這一世并無瓜葛,只是萍水相逢,他倆也是互相看不順眼。 尉遲越暗暗覷瞧,卻見沈氏面無表情,目光從他臉上劃過,片刻也沒停留。 她的雙頰白里透紅,卻是肌膚正常的紅暈,并不像他預料的那般雙目盈盈、粉面含春、紅霞滿腮。 他本來一心躊躇滿志,沈氏的冷淡就如兜頭一盆冷水澆下。 失望之余,他不禁又想起那日桃林中,沈氏與寧十一言笑晏晏的模樣,與眼下不啻天壤之別。 莫非這一世,沈氏真的移情別戀了? 這念頭一萌芽,便被尉遲越連根拔去。 不可能,上一世她對自己用情至深,超越生死的界限,如此深情厚誼,又豈是可以隨隨便便換人的? 他思索了一番,大約還是因為沈老夫人的緣故。 是了,沈宜秋的祖母待她甚嚴,想必是因祖母在場,她必須循規蹈矩,便是怦然心動也要裝出這無動于衷的模樣。 沈氏生性內斂,一向七情不上面,裝得以假亂真也是有的。 就是因為她裝得冷若冰霜,上輩子到死他也不知道她的情意。 張皇后拉著沈宜秋說了一會兒話,總算放開了她的手。 沈宜秋坐回榻上,不一時便有宮人入內奉茶,又捧來各色鮮果和糕餅菓子。 張皇后見著什么時鮮新巧的便叫人往沈宜秋面前食案上堆,金盤玉碗幾乎要堆疊起來。 “不知道你愛吃什么,各色都叫他們備了點,”張皇后指著一碟紅玉珠顆般的櫻桃道,“這是華清宮熱泉旁的園子里種出來的,那邊地氣暖,格外甜,你嘗嘗?!?/br> 又道:“這金乳酥和玉露團是我宮中小廚房自己做的,別處沒有這個味道?!?/br> 沈宜秋拈了一顆櫻桃放入口中,尉遲越看在眼里,心道原來她喜歡這個。上輩子他難得在沈氏殿中用膳,偶爾為之,也不曾加以留意,如今才發現,自己對她的喜好一無所知。 尉遲越暗暗將她吃過的東西記在心里。 沈宜秋不經意抬眼,就見男人眉頭微蹙,目光沉郁地看著自己。 她莫名其妙,看了眼盤中的櫻桃,心道不就是吃你家幾顆櫻桃,雖然是稀罕物事,但也不至于這么苦大仇深地瞪著我吧。 張皇后笑道:“我這宮里還有兩筐,一會兒七娘帶回去?!?/br> 沈宜秋甜甜一笑,露出一對梨渦:“謝皇后娘娘賞賜?!?/br> “不過一些吃食,你若喜歡,往后每年華清宮的櫻桃熟了,我都叫人給你送兩筐過去,不用和我見外?!?/br> 若是換了上輩子,沈宜秋必要誠惶誠恐地推辭,如今卻沒那么多顧忌了,華清宮的櫻桃皮薄味甜多汁,厚厚臉皮年年都能敞開肚皮飽餐個夠,何樂而不為呢,當即謝恩。 沈老夫人忙道:“孫女沒規矩,見笑了?!?/br> 張皇后卻很高興:“難得七娘不與我見外,可見是與我有緣?!?/br> 尉遲越一直留意著沈宜秋的一舉一動,方才那一眼蜻蜓點水,也不知她看清楚自己樣貌不曾,雖說他有令人一見而為之傾倒的風姿,究竟還是多看幾眼穩妥些。 可沈氏卻不再朝他看,倒是一直眼含笑意地望著他嫡母。 尉遲越心中困惑,沈氏不趁此良機多打量打量自己,盯著皇后看個不住是何道理? 他設身處地想了一會兒,忽然茅塞頓開。 是了,小娘子嫁人,婆母是否好相處是頭一等大事,自要仔細斟酌。 張皇后見兒子滿腹心事的樣子,心中疑團越滾越大,往日尉遲越來請安,總是寒暄兩句便急著走,坐榻都坐不暖,今日卻像生了根似的,一坐便坐了小半個時辰。 還打扮得這樣玉樹臨風,真是有些耐人尋味。 她心中狐疑,面上若無其事,對尉遲越道:“你們怎么一塊兒來了?倒像是約好的一般?!?/br> 尉遲越道:“回稟母后,兒子剛巧入宮向母后問安,恰在鹿宮院外邂逅姑祖母與沈家小娘子,便即相攜而至?!?/br> 張皇后笑道:“七娘是你姑祖母孫女,你該稱她一聲七妹才是?!?/br> 沈宜秋光是想象這兩個字從尉遲越口中吐出,胳膊上便直起雞皮疙瘩,忙道:“太子殿下天皇貴胄,與民女有天淵之隔,不敢逾矩以兄妹相稱?!?/br> 尉遲越一個七字卡在喉嚨口,聽她這么說,連忙咽了下去,正了正臉色。 見了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便阿兄阿妹地攀扯,是不務正業的浮浪子弟才會做的事。 沈宜秋瞥見他微蹙著眉,一張臉黑得像鍋底,心中一哂,誰樂意要個便宜表兄似的。 尉遲越又坐了一會兒,看著火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辭。 走出皇后寢宮,他沐浴著孟夏和煦溫暖的陽光,渾身一陣松快。 今日雖與他料想的有些許不同,但進展十分順利,沈氏上輩子對他一往情深,這輩子又沒換個人,心意自也不會變。 何況他未雨綢繆、有備無患,在昨日的賞賜中表明了心跡,若是她見到那物,便知道他意欲娶她為妃。 而嫡母顯然對沈氏青睞有加,待她重提娶妃之事,他便提一提沈氏,皇后自然樂見其成。 第14章 驚喜 太子在場有的話不便出口,待他一走,張皇后便笑著問沈老夫人:“七娘及笄了罷?我依稀記得她與五公主同歲,五公主是去歲三月及笄,不知是否記岔了?!?/br> 沈老夫人答道:“皇后娘娘好記性,孫女確是元貞十八年十月里生的。 “那就是比五娘子小了半年?!?/br> 張皇后與身旁的中年女官對視一眼,又轉頭對沈老夫人道:“五公主及笄后便出宮建府,去歲冬月與附馬成婚。如今女孩兒一個個出閣,這宮里是越來越冷清了?!?/br> 這話自非無的放矢,她每說一句,沈宜秋便心驚一分。 張皇后接著道:“我今日一見七娘便覺投緣,可惜不能長留身邊作伴?!?/br> 那中年女官笑著給沈老夫人續茶:“老夫人別怪奴婢多嘴,奴婢侍奉娘娘多年,難得見她如此開懷,若是小娘子能常來宮中陪伴娘娘就好了?!?/br> 不等沈老夫人答話,張皇后先道:“我也只是想想罷了,如珠如寶的女孩兒,入宮陪我這么個老婦,人家祖母哪里舍得?!?/br> 沈老夫人聞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張皇后有意讓孫女嫁給太子,心里不禁喜憂參半。 若是當初順順利利帶著七娘子赴花宴,恐怕大事已成了,或是晚些替她說親事,也無所妨礙。 如今與寧家議定了親事,卻不知如何是好。不由深怨邵家多管閑事。 她忙拜謝:“孫女不識大體,媸顏陋質,承蒙娘娘不棄,實是她三生有幸,豈敢推辭?!?/br> 張皇后道:“老夫人過謙了。七娘也在家中待不了多少時日了,我怎生忍心搶人?!?/br> 女官以袖掩口,吃吃一笑:“奴婢倒有個兩全之策……”卻不往下說。 張皇后笑著剜她一眼:“好個刁滑婦人,偏你話多,在客人面前搬弄口舌,是生怕我不治你的罪?” 那女官一臉有恃無恐,笑道:“奴婢死罪,不該妄自揣測皇后娘娘心意?!?/br> 張皇后笑罵:“果真死罪?!?/br> 兩人一遞一說,就差把話挑明了。 沈宜秋偷覷祖母臉色,只見她若有所思,微露沉吟之色,不由心焦。 祖母的心思她一清二楚,如今與寧家還未過定,尚有轉圜的余地,可是背信食言究竟于名聲有損,沈老夫人一向以門閥自矜,多半是在舉棋不定。 她不能將自己的后半生懸在祖母的一念之間。 沈宜秋心如電轉,便即低下頭來,雙手拉扯絞動著腰間的絲絳,嬌羞之色溢于言表。 宮中女子目光何其敏銳,見她這模樣,心下便有了計較。 張皇后沉吟片刻,對沈老夫人道:“七娘如此品貌,貴府的門檻怕不是已經被踏平了,不知哪家的公子有這般福氣?!?/br> 沈宜秋將頭埋得更低,沈老夫人看在眼里,心頭火起,但卻毫無辦法。 皇后既已看出端倪,刻意隱瞞便成了欺君。 且寧沈兩家議親之事雖未傳揚出去,到底不是什么秘密,皇后既起了疑心,著人一打聽就能知道。 她只得道:“回稟皇后娘娘,孫女許了寧家二房十一公子,現下還未過定?!?/br> 張皇后雖已猜到,仍不免遺憾,對女官搖頭嘆道:“就知晚了一步?!?/br> 又將沈宜秋叫到跟前,拉著她看了又看,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張皇后與沈家祖孫說了會兒話,又留他們在宮中用了午膳,賜下若干賞賜不提。 從宮中辭出,沈家祖孫同坐一乘馬車回府。 剛一上車,沈老夫人便沉下臉來,目光如刀地盯著孫女,仿佛要在她花般嬌艷的臉龐上盯出兩個窟窿:“我悉心教導你十年,你學的便是自行其是,悖逆長輩?” 沈宜秋泰然自若地迎著祖母的目光:“孫女不知何錯之有,望祖母明示?!?/br> 沈老夫人不曾料到她這么大膽,一時無言以對。 她為何勃然大怒,兩人都心知肚明,但理由不能擺到明面上說。 世家的體面就在這一層捅不穿、扎不爛、水火不侵的遮羞布上。 半晌,沈老夫人長長嘆息了一聲:“你且好自為之?!?/br> 說罷靠在車廂木壁上,闔上雙目,再也不發一言。 若是換了以前,沈宜秋見祖母不豫,必定十分自責,哪怕委屈自己一輩子也要換祖母展顏,可上輩子一二再再而三,讓她將沈家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如今她心里只是波瀾不驚。 沈老夫人也知無力回天,這回干脆懶得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