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后世史書稱崇安帝足智多謀,這點小事自難不倒他。 一封河西來的捷報令他靈機一動。 當年吐蕃大舉寇邊,河西節度使耿勇率兵棄城而逃,涼州失守。 沈宜秋的父親沈景玄時任靈州刺史,果斷發兵援救,與軍民浴血死守,在糧草匱乏、無險可守的情況下,奇跡般地支撐了整整兩個月,一直等到援軍到來,自己卻死在最后一役中。 當初尉遲越尚年幼,朝中一干老臣懼怕河西節度使耿勇擁重兵而反,不曾立即清算,對沈家雖有撫恤,與沈景玄的不世之功卻極不相稱。 后來耿勇被奪職問罪,沈景玄卻至今沒有得到應有的嘉賞。 如今王師在大斗拔谷大破吐蕃大將悉諾邏軍,正是重提此事的絕佳時機。 只是尉遲越如今雖以儲君之身監國,畢竟還不是君主,此事須得與張皇后及朝臣商議過,再稟明身在華清宮的皇帝,由他下旨追封。 事不宜遲,尉遲越打定主意,顧不得一夜未合眼,用冷水洗了把臉,略整衣冠,跨上他的玉驄馬,只帶了五六個仆從,披著熹微的晨光,踏著露水濡濕的御道,穿過晨霧彌漫的長安城,一路快馬加鞭來到蓬萊宮。 張皇后一睜開眼便聽說太子求見,已經在寢殿外候了小半個時辰。 她不由唬了一跳,還以為邊關出了什么緊急軍情,連臉都來不及洗,急急忙忙披上件外衫,便叫他入內。 尉遲越進殿向嫡母行禮問安,接著稟明來意。 張皇后聽罷,神色古怪地乜了兒子一眼:“你大清早火燒火燎地入宮來見我,就是為了追封沈使君之事?” 尉遲越早已備好說辭,臉不紅心不跳,冠冕堂皇道:“昨日黃昏接到河西發來的捷報,因天色已晚,兒子不敢打擾母后歇息,故此今日拂曉入宮,以便早些將這好消息稟告母后。 “至于追封沈使君,兒子早有此意,此次大斗拔谷之役告捷,便想到了此事?!?/br> 這理由倒也說得通,張皇后雖還存有幾分疑惑,還是點點頭:“沈三郎當日臨危不懼,挺身而出,以身殉國,確實該大加褒揚。至于如何追封,你與群臣商議便是?!?/br> 她頓了頓,目露欣慰之色:“此次多虧你力排眾議,一力主戰。不過你畢竟年輕,還需多聽取吳尚書等一干老臣的忠言?!?/br> 尉遲越應是:“謹遵母后教誨?!?/br> 吐蕃寇邊多年,隴右不堪其擾,朝中議和之聲不斷,尉遲越一心主戰,可惜上輩子因自己是儲君,想著韜光養晦,便采納群臣之見,與吐蕃議和,錯失了戰機。 重生后他一改往日明哲保身的做派,命將領出關交戰,這才得已重創敵軍。 不過他畢竟是以儲君的身份監國,還未登上帝位,鋒芒太露難免惹來非議。 張皇后有此訓誡,亦是題中應有之義。 張皇后又就朝中之事囑咐了幾句,話說完了尉遲越卻仍不告退,她不由納悶:“三郎還有他事?” 尉遲越原本指望張皇后主動提及沈宜秋,誰知她渾似忘了這一茬,尉遲越不好直說,便只好東拉西扯地尋些話頭,將張皇后的飲食、睡眠都細細詢問了一遍。 張皇后想要更衣洗漱,奈何兒子磨蹭著不走,她也只好陪著耐心與他說話,兜兜轉轉繞了半天,不知怎么又繞回了追封一事。 張皇后這回終于想起沈七娘這個忠臣遺孤:“可憐沈家七娘,父親去世時還不滿五歲……說起來,我忽然想起樁事來……” 她頓了一頓,回憶道:“那時候沈七娘剛回京城不久,她祖母曾帶她入宮謁見。我是從未見過那般好看的小娘子,真個是粉雕玉琢,只是瘦得厲害。別的孩子難得入宮總是四處張望瞧新鮮,她卻只顧低頭盯著自己腳尖,一聲也不吭?!?/br> 張皇后搖搖頭:“真是叫人心疼。對了,當日你也在,我與她祖母說話,便叫你帶她去后邊園子里玩,不知你還記不記得?!?/br> 尉遲越露出茫然之色,那時候時常有命婦帶著自家孩子入宮謁見皇后,他哪里分得清誰是誰。 張皇后又道:“你還要將最鐘愛的那柄小胡刀送給沈家小娘子?!?/br> 經她這么一說,他倒有點印象了。 張皇后接著道:“倒叫我吃了一驚,那柄小金刀你夜里睡覺都要放在枕下,連你何家表妹也不讓摸的,竟這么拿來送人?!?/br> 尉遲越依稀記得那把胡刀,確實是他的愛物,但贈刀的前因后果卻毫無印象。 張皇后又道:“不過沈老夫人謹小慎微,一得知此事,立即勒令沈小娘子將刀還了你?!?/br> 尉遲越心頭掠過一絲遺憾。 張皇后見他若有所思,不由笑道:“怎么,三郎似乎對那沈家小娘子頗為上心?!?/br> 尉遲越正色道:“母后說笑了,兒子與沈家小娘子素不相識,不過是因沈使君之事提及罷了?!?/br> 張皇后一想,確實不曾聽說他倆有什么交集,便點點頭道:“沈三郎就這點血脈存于世間,合該好好撫恤,以告慰國士在天之靈。追封之外,也該厚賜其女?!?/br> 尉遲越磨蹭著不走,等的就是張皇后這句話,聞言心中大定。 沈宜秋得了賞賜,自然要入宮向皇后、太后謝恩,屆時便有的是相見的機會,只消一相見,后面的事自然水到渠成。 尉遲越得償所愿,便即向嫡母告辭。 剛出了皇后寢殿,他又馬不停蹄地趕赴紫宸殿,即命黃門傳召一干重臣入內議政。 議完隴右的軍情,他便提了追封沈景玄之事。 上輩子沈景玄追封從三品開府縣侯,不過此事是在尉遲越登基之后。 當時沈宜秋已是皇后,眾臣只當尉遲越抬舉皇后母家,自然沒什么異議。 可如今尉遲越還是太子,無端抬舉沈家,還要追封沈三郎為縣侯,有人便不樂意了。 御史大夫楊坦道:“沈使君守住涼州城,自是有功于社稷,然他一力死戰,致使軍民傷亡慘重,亦有過焉。且他援兵涼州,致使靈州兵力空虛,若是敵軍進犯靈州,便是顧首不顧尾……” 楊坦是主和派的中堅,明里暗里指責太子窮兵黷武,這回河西大捷不啻于打了他的臉。 尉遲越早知他要借題發揮,只是掀了掀眼皮:“那么依楊大夫之見,涼州城該當如何保下?” 楊坦是迂儒,于邊事一知半解,只知道打仗勞民傷財,增加稅賦。 他花白胡子一抖:“亞圣有言,‘仁者無敵’,我大燕乃天命所歸,德風所被,百夷臣服?!对姟费浴d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以德服眾,方是大道?!?/br> 尉遲越淡淡一笑,頷首道:“若當日換了楊大夫,必能以德服人,在城門上誦一篇詩書,便叫吐蕃兵馬羞愧掩面而去。 “可惜沈使君不如楊大夫這般舌燦蓮花,只有一副忠肝義膽,便只能血灑邊關,死了還叫人求全責備?!?/br> 楊坦叫他說得老臉一紅、啞口無言,不敢再置一詞。 尉遲越掃了臣僚們一眼:“孤以為可追封沈使君為開國縣侯,諸位可有異議?” 這一眼已隱隱有人君的威儀。 有楊坦的前車之鑒,群臣哪會上趕著討沒趣,都道:“沈使君實至名歸?!?/br> 大事就此定下,但細節還需從長計議。 中書門下和禮部、吏部都有話說,文臣最愛逮著這些事爭論不休,尉遲越聽他們喋喋不休半日,總算議出個大致的章程。 眼見日頭西斜,他便叫群臣散了,自己策馬回了東宮。 這一夜,東宮長壽院一眾內侍總算睡了個整覺。 尉遲越躺在床上心滿意足,事情進展得出奇順利,如今萬事俱備,只須等著沈氏對他一見傾心便是。 不知沈氏見了自己會露出怎樣的情態?那日桃林中沈氏水靈的鳳目、燦若桃花的笑臉又浮現在他眼前。 尉遲越嘴角不自覺溢出笑意,隨即繃住嘴角,翻過身端端正正地躺平。 他是持重之人,斷不會像某些浮浪子弟般與小娘子眉來眼去…… 尉遲越在心里編排著,不知不覺走了困意,一直到四更天才合眼,雖然又是一夜未能安眠,但心境卻大不相同。 第12章 封賞 追封爵位不是小事,需在朔望大朝會上令百官群議,接著稟明皇帝,著中書省草擬詔書,由門下省復核,再交由皇帝批示,頒布正式詔書。 一套流程走下來,最少也要十天半個月。 尉遲越情知此事急不來,倒也不慌不忙,橫豎沈氏安安分分待在家中,不會憑空生了雙翼飛出去。 他做夢也不曾料到,就在這二十來日中,寧沈兩家已經交換了庚帖,找山陽觀的觀主云歸道長合了八字。 云歸道長用山陽觀的信譽作保,寧家十一公子與沈家七娘的八字相輔相承,是天作之合,必能琴瑟合鳴,子孫繞膝。 寧二夫人十分高興,當即許諾出資一百緡,給觀中供奉的太上老君像,左右塑一對金童玉女。 觀主笑逐顏開,又額外占了一卦,道六月望日便是難得的良辰吉日,正宜行納吉禮。 寧家想早日將婚事定下,聽了心中大悅。 沈老夫人雖仍遺憾,但入宮無門,眼見著木已成舟,也只得絕了念想。 沈宜秋自定下親事以來,偶爾想到太子妃人選至今未定,心頭不免掠過一絲不安,生怕上輩子的孽緣余毒未清。聽說此事,一數日子不過月余,方才心下稍安。 行了納吉禮,這婚事才算真的定下。 世家最重臉面,沈老夫人再不甘心,也做不出背信毀諾之事。 這日早晨,沈宜秋去青槐院給祖母請安。 正與一眾堂兄弟、堂姊妹垂手立于后堂中,昏昏欲睡地聽祖母訓誡,忽聽門簾嘩啦一聲響,一道暖金色的晨光斜斜地照進昏暗的堂中,眾人精神一振。 沈老夫人打住話頭,朝門口望去,卻是她院里的海棠。 這婢子一向穩重,如今臉上卻有張皇之色。 沈老夫人擰眉,冷聲道:“出了何事?至于如此冒失?” 海棠穩穩氣息,聲音仍舊有些顫抖:“回老夫人的話,宮里來了幾位中官……” 一聽這話,眾人齊刷刷地望向沈三娘,她跟著沈老夫人赴花宴的事,闔府上下無人不知。 便是一開始不清楚的,日日見她穿著宮錦宮緞裁的衣裳招搖過市,也都知道長房三娘子得了皇后與太子的青眼,將要飛黃騰達了。 這會兒一聽說宮里來人,自然都以為是為著三娘子來的。 沈三娘一張粉面飛起紅霞,低垂著頭,卻伸手扶了扶鬢邊一對鈿頭金釵——自打從芙蓉園回來,她這對釵子便似長在頭上,一日也摘不下來。 沈老夫人和沈宜秋卻想深了一層。 天家行事,最講究個穩妥體面,若是皇后有意讓沈三娘入東宮,必先宣召沈老夫人,先透個風,確保沒什么變故,然后再降旨賜婚,斷不會突然上門傳旨。 沈老夫人道:“中貴人現下何在?” 海棠道:“大郎君已將他們迎入正堂,說請老夫人和七娘子前去接詔?!?/br> 此言一出,旁人還來不及說什么,沈三娘失聲道:“什么?七娘?是不是弄錯了?” 滿室的小郎君小娘子面面相覷,小聲議論起來,堂中頓時一片嗡嗡的竊竊私語聲。 沈四娘和沈八娘交頭接耳,一臉幸災樂禍,近來三堂姊已成了他們最嫌惡之人,連沈宜秋都要靠邊站。 沈老夫人重重地咳了一聲,孫輩們立即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