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莫三刀心慌意亂,抬頭去喊玄鳳:“還有什么辦法可以救她?!” 玄鳳望著這一幕,已然七魂去了六魄,茫然不知如何應答。 火光繚繞的石室內赫然一片死寂,鬼婆婆突然竭力抬起手來,緊緊抓住了莫三刀的衣襟。 “孩子……”她氣若游絲,眼睛里卻仍帶著那一股韌勁兒,邊說邊將手心里攥著的一塊令牌遞了過去,“你是何元山的徒弟,那就也是我的徒弟……我現在有事交付與你,你……必須答應!” 莫三刀低頭一看那令牌,見上面刻著“寒枝”二字,乃是鬼婆婆號令寒枝臺弟子的腰牌,心頭頓時大跳。 鬼婆婆強行把令牌塞進他手里,睜大雙眼:“大敵壓境,萱娘若無同謀,絕不敢如此放肆……我將此令給你,便是將闔宮生死交付給你……你務必替我鏟除jian佞,救回宮主!” 莫三刀腦中轟鳴,只覺手中那令牌燙如火石,一時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鬼婆婆卻分毫不準他猶豫:“聽到沒?!” 莫三刀聽這吼聲,知她心意已決,只好點頭:“徒兒……聽到了?!?/br> 鬼婆婆眼底厲色這才消散,旋即又道:“還有一事?!?/br> 這一回,她聲音陡然軟下,反倒更給人心驚之感,莫三刀只覺那生死永隔的恐懼感愈發真實起來,心頭一片冰涼。 “師娘還有何事吩咐?”莫三刀出聲詢問,聲音顫抖。 鬼婆婆深深喘息,雙眸之中緩緩泛起悔痛之色:“你跟你師妹的婚約……還是作罷吧?!?/br> 莫三刀一驚,眸光在暗影里劇烈顫動。鬼婆婆道:“嫁給一個舊情難忘的男人,于女人而言……是很痛苦的?!?/br> 她說罷,余光掠過一旁的花夢,莫三刀自知自己的心意早被窺破,一時羞愧無地,又隱隱如釋重負。 “我會的?!蹦兜拖骂^。 鬼婆婆微微一笑,松開的他的衣襟,輕聲道:“把那姓花的丫頭……給我、叫過來?!?/br> 莫三刀不料她突然要見花夢,怔了怔,方看向旁邊人:“我師娘想見你?!?/br> 花夢起先守候在旁,聽到鬼婆婆要莫三刀與阮晴薇解除婚約時,心中狂跳不已,猶自不能置信,這廂見她要見自己,更是驚疑難定。 她緩緩走近鬼婆婆,方一坐下,猛被她緊緊握住手背。那蒼老、冰冷的手緊握上來,像被一條條干枯的樹根纏住,花夢嚇得一顫,本能地要抽回手去,卻又給她死死攥著,絲毫動彈不得。 “你別怕……”鬼婆婆深陷在眼窩里的雙眼直直地望著她,聲音嘶啞,“我不會害你的……無論如何,都不會害你的……” 花夢僵硬地坐著,聽到這話,不知為何,胸口里突然一陣刺痛,眼眶里亦泛起酸澀之意來。 鬼婆婆緩緩道:“我這輩子……做過不少不該做的事,可唯一后悔的,只有一樁……就是十八年前,抓走了那對嬰孩。我知道你怨我、恨我……是我對不住你,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諒……我只想求你、求你幫我……” 花夢聽著她愈來愈微弱的聲音,情不自禁追問:“幫你什么?” 鬼婆婆見她眉間泛起擔憂之色,帶淚微笑:“求你幫我……了卻一樁夙愿?!?/br> 花夢顫聲道:“什么夙愿?” 鬼婆婆凝望著她,眼角淚水無聲流下:“我曾經、有一個女兒……可惜,我沒能養大她,我只陪了她一個月……沒來得及聽她開口說話,所以,從沒聽她叫過我一聲‘娘’……她與你一般年紀、一般模樣……我能不能拜托你,拜托你替她……叫我一聲、‘娘’……” 大概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花夢聽到這里,眼中竟也不知不覺落下淚來,她茫然地轉開頭,被鬼婆婆緊握的手亦開始用力往回抽,鬼婆婆卻拼命地握著,好像拼盡生命的最后一分力也不肯放手:“我求你……就一聲、一聲就好……好不好?” 她嘶啞的聲音到最后,竟變成了所有人從未聽聞過的乞求,莫三刀難忍悲痛,把花夢拉?。骸拔規熋米孕”晃規煾葛B大,至今不知我師娘尚在人世,你就看在,我師娘曾救過你的份兒上……答應她吧?!?/br> 花夢轉回頭來,看到火光之中,鬼婆婆幾近枯竭的一張臉,猛又想起先前玄鳳在地宮外與自己說的那番話—— “那時候,她也剛剛生下自己唯一的孩子,一個寧可舍棄青春、美貌、情人之愛……也非要生下的孩子。她比花云鶴的那位夫人更清楚孩子對一個母親而言意味著什么,若非迫不得已,她當年絕不會那么做?!薄?/br> 想到這里,花夢心中遽然蔓延開一股難以名狀的、窒息般的悲痛,她睜大眼看著鬼婆婆,極力地隱忍,可淚珠還一顆一顆地從眼眶里往下砸落,落在自己顫抖的手背上,落在鬼婆婆即將枯死的手心里。 “……娘?!彼龁÷曢_口,聲音輕得像一陣從來沒有存在過的風。 可是,鬼婆婆笑了,她在淚水中、微笑中慢慢闔上了雙眼。 她感受到了這一陣仿佛沒有存在過的風。 緊握著自己的那只手轟然松開,那一條條枯藤一樣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落下去,花夢的心猛然往下沉落,像是要沉落入永無盡頭的深淵。 她神魂俱震,脫口喚道:“娘——” 第68章 少主(一) 中夜, 山風蕭瑟,滿山冷響,夜空中黯淡的寒星卻聲息全無, 像一雙雙困乏的眼。 莫三刀坐在蒼白色的芒草之下, 低頭看著手心里血跡斑駁的令牌, 被亂發掩映的雙眸里神思沉浮。 鬼婆婆走了。留下八個寒枝臺弟子, 與這塊冷冰冰的令牌,走的令人毫無防備。 莫三刀的拇指從令牌上鏤刻的“寒枝”二字上撫過, 腦海里不自禁浮現出第一次與她見面的情形。也是這樣的黑夜,這樣的荒山,在他跪拜了十余年的一座墓前,她高舉著金杖,佝僂地立上邊掘墳……掘一座, 他一直以為埋葬著她的墳。 現在,她終于死了, 死在與那天幾乎一樣的黑夜,一樣的荒山,可是,這肅殺的荒山之中, 卻再也不會有一座能供她安息的墳。 蒼茫的芒草在風中飄蕩, 一叢又一叢,一層又一層,銀白的花絲飄滿曠野。玄鳳從后走來,望著飛絮中少年孤零零的背影, 沉默許久, 方收斂心緒,上前道:“少主?!?/br> 莫三刀微微一震, 繼而低聲開口:“不必這么叫?!?/br> 玄鳳強壓胸中酸楚:“婆婆是我們的主人,您是她的徒弟,又持有‘寒枝令’,理應是我們的少主?!?/br> 莫三刀握著令牌的手收攏,皺緊眉,張開口想說什么,又什么也說不出口。玄鳳的雙眼仍然紅腫,瞳眸里卻強制地帶上了冷靜之色,她深吸一氣,再次開口:“婆婆的后事……少主準備如何料理?” 莫三刀眉間深鎖,倏爾望向叢叢芒草之外渺茫的遠山:“殺了萱娘后,火葬,我要將師娘的骨灰帶走?!?/br> 玄鳳貼在腰下的雙手不自覺微顫:“少主要將婆婆的骨灰帶給何元山?” 莫三刀沒有回避:“嗯?!?/br> 玄鳳隱忍道:“這恐怕并不是婆婆想要的?!?/br> 莫三刀轉過頭來,夜色里的一雙眼平靜而堅定。 “她不僅是我師父的妻子,還是我師妹的母親?!蹦兜穆曇艉茌p,卻又帶有不容置喙的力度,“我必須把她帶回去?!?/br> 玄鳳蹙緊眉頭,話到嘴邊,又被生生吞咽回去,山風將她腳邊的秋草吹得颯颯作響,漫天的飛絮從頭頂飄降下去,兩人身后的一堆巉巖底下,碎石滾動,玄鳳眸色一凜,猛地轉身喝道:“什么人?!” 莫三刀抬頭,看清來人時,眉峰一擰。 巉巖后緩緩走來一個年紀二十上下的女子,窈窕身形,清純面孔,腰間懸掛有一柄長劍,正是水含煙的貼身親衛——流芳。 玄鳳心中警鐘大作,握住判官筆的同時,冷峻的目光向流芳身后射去。流芳面色黯然,郁悒地望了莫三刀一眼,方道:“不用看了,只有我一個人?!?/br> 玄鳳半信半疑,戒備之意絲毫不減:“你來干什么?” 流芳眼底隱約有悔痛之色涌動,啞聲道:“婆婆她……真的去了?” 玄鳳含恨冷笑:“你也配問嗎?” 流芳握緊雙拳,眼眶竟開始泛紅,縱然夜色濃郁,也難掩那里面閃爍的淚光。玄鳳與莫三刀冷眼望著,并不作聲,片刻,突然見她低下頭一跪在地,雙雙一驚。 “是我錯了……”流芳在夜風里閉緊雙眼,“求求你們,救救宮主!” 玄鳳見她突然下跪,本要呵斥,可一聽“救救宮主”,猛又如鯁在喉,心如刀絞。莫三刀眼底情緒不明,審視半晌,方說道:“你終于肯相信,真正的叛賊另有其人了?” 流芳想起自己先前所見之情景,痛苦地點了點頭。 莫三刀無聲冷笑:“可你既然現在才來,就應該知道,取得別人的信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br> 流芳聞言一怔,反應過來后,抬起頭道:“我若居心不良,早將你們的藏身地點通報萱娘,何必只身前來!” 夜色里,她一張鵝蛋臉上已是淚痕婆娑,莫三刀貫來見不得這些,移開視線道:“你看呢?” 這話是沖玄鳳而去的。 玄鳳盯著流芳,眼神又恨又痛,良久竟無法言語。流芳自知他們心懷戒備,只好全盤托出:“我已經查到了萱娘行為不軌的證據,只要你們肯出手相助,我們必能聯合全宮姐妹將她除掉,救出宮主,也唯有如此,婆婆黃泉之下……方可安息!” 兩人眼皮一跳,莫三刀重又看過來,眸光如隼:“什么證據?” 流芳道:“你們走后,宮主突然暈厥,萱娘命人將她帶回摘星臺,不準任何人前去探視。我心中起疑,便偷偷潛入了天機臺,原本是想查驗她的五毒齋,看能不能尋出她給宮主下噬心蠱的蛛絲馬跡,誰知……竟在那里看見了一個男人?!?/br> 合歡宮中,從無男人,這是整個江湖皆知的秘辛。莫三刀眉間一蹙,腦海里回蕩起鬼婆婆臨終前交代的話——大敵壓境,萱娘若無同謀,絕不敢如此放肆……再看流芳篤定的眼神,面色一狠:“誰?” 流芳蹙緊眉頭,一字一頓:“紅葉堂堂主,朱宏文?!?/br> 莫三刀眼中寒光大盛,玄鳳亦心頭大跳:“紅葉堂的人不是全被殺了嗎?!” 早在兩個月前,朱宏文便率領三十余名弟子氣勢洶洶地殺入了不歸山,可惜入山還不到兩日,便盡數被天機臺一網打盡。當時水含煙尚在昏迷之中,鬼婆婆又為求藥輾轉在外,宮內事務全由萱娘定奪,于是,被天機臺捕到的一眾紅葉堂弟子很快被就地處決,便連那堂主朱宏文也不曾幸免。玄鳳親眼見過他們的尸體,此刻聽聞流芳之言,實在難以置信。 “可那個男人的確就是朱宏文,我不會看錯!”流芳見玄鳳不信,再次說道。 莫三刀冷然道:“你先起來?!?/br> 流芳微怔,目光掠過莫三刀手里的寒枝令,頷首道:“多謝護法?!?/br> 莫三刀一聽“護法”二字,眉頭又是一擰,卻也懶得計較了,看向玄鳳:“你去把白公子叫來?!?/br> 玄鳳深吸一氣,復看一眼流芳,領命離去。 莫三刀把寒枝令收回懷里,向流芳道:“現在宮內還有多少弟子?” 流芳道:“六十三名?!?/br> 莫三刀道:“其中有多少是那妖婦的人?” 流芳沉吟少頃,道:“只算天機臺弟子的話,是二十八人?!?/br> 莫三刀點頭,突然道:“你會下蠱嗎?” 流芳一震,如實道:“合歡宮中,只有天機臺的弟子才會下蠱,我隸屬于摘星臺,是宮主的貼身婢女兼護衛,武功尚可,但并不懂巫蠱之術?!?/br> 莫三刀微微思索,道:“那,你去天機臺給我抓個會下蠱的人來吧?!?/br> 流芳又是一震。 “既然是投誠,就多少得先表點誠意?!蹦兜难劬υ诎狄估锪寥鐒倓偰ズ玫牡?,冷得恰到好處,“最好,她也能下噬心蠱?!?/br> 流芳聽到這里,心內已然震動,當下又一跪在地:“護法放心,定不負您所托!” 莫三刀移開視線:“去吧?!?/br> 流芳稱“是”,當下折身而去,不消幾時,即消失在層層樹影之后。 便在她去后不久,先前去地宮內找白彥的玄鳳神色不安地趕來,皺眉道:“少主,白公子不見了?!?/br> 莫三刀心神一凜。 玄鳳瞥了眼他的臉色,眉頭鎖得更深:“圣女也不見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無法de完美”灌溉的8瓶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