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她不動,只道:“你叫我轉我就轉么?” 分不清是惱怒還是嬌嗔。 白彥道:“你戴著帷帽,不以真容示人,要么極丑,要么極美。這世上,丑的,美的,我都見過,本不差你一個,不過……” 她打斷他的話:“那你說我是丑的,還是美的?” 白彥怔了怔,眸光微沉,良久道:“美的?!?/br> 她繼續追問:“極美的?” 白彥道:“嗯?!?/br> 她咯咯一笑,隨著江風轉過身來,明媚春光下,膚光勝雪,丹唇皓齒,一雙翦水秋瞳澄澈無暇,令白彥心神一窒。 他猜對了。 澄江如練,映著如簇山影,與一葉扁舟。 白彥坐在船頭,摩挲著指腹間的一瓣白梅,目光卻定格在搖槳人投映在江中的倒影上。微風拂面,輕輕撥動她如瀑青絲,一縷鬢發貼在頰上,被她無意間抿在唇間。紅唇,烏發,貝齒,真是倍增媚色。 白彥鳳眸微沉,腳在舟中帷帽上一踢,把帷帽拋到她面前。 “戴上?!?/br> 她接過帷帽,促狹地道:“看夠了?” 白彥偏開頭,默然不應。 她笑著把帷帽戴上,重新搖槳,轉頭望了眼人潮熙攘的碼頭,開口道:“公子能幫我一個忙嗎?” 白彥眉眼未抬。 她卻自顧自說道:“碼頭畫舫里的那個婆婆盯了我三天了,雖然面生,但我猜多半是家里派來捉我回去的,我不想回去,能勞煩公子一會兒替我掩護些,助我脫身么?” 白彥眉梢微動,目光向她說的那艘畫舫投去,那是城中風月場所設在江畔供達官貴人們聽曲賞舞的一艘游船,眼下雖還未曾入夜,船上卻已是人影一片,有布置裝飾的,有閑談說笑的,以及靜坐一隅,默然不動的。 她說的那個婆婆,是后者。 “你那個家,莫非是城里的快活樓?” 白彥話聲剛落,面前猛地濺來大片水花,他猝不及防,臉上濕了一片。 她把濕漉漉的船槳重新插入水里,揚高聲音道:“你家才是妓院呢?!?/br> 白彥抬眼瞧她,倏爾挑唇,“噗”一聲笑了。 喧嘩的碼頭響起一記馬嘶,翻飛的四蹄在青石板上震起濕意未褪的草絮,摩肩接踵的人群訇然散開,指著那匹絕塵而去的馬破口大罵,卻還未及盡興,屋檐上飛快踏過三五個人影,震落青瓦,忙又躲避不迭,險被砸暈。 馬上戴帷帽的少女轉頭,越過白彥的臂膀,望向長街后追來的人,輕笑道:“公子功夫不賴,何不直接幫我將她們殺了?!?/br> 白彥泰然策馬:“我不殺與我無仇的女人?!?/br> 她揚眉:“這么說來,公子還是個憐香惜玉的了?” 白彥的聲音落在風里,低啞的嗓子帶著天生的挑逗性:“不然為何幫你?” 春光,春風,春水,春心。 他們在一起,仿佛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 月涼如水,在面前這雙眼睛里泛起一粒粒耀目的星光,白彥握住她手腕的力道漸漸放松,猛地將人推開。 “你是誰?”白彥盯著面前這張與水含煙一模一樣的臉,聲寒如冰。 這的確是她的臉,甚至連神態也如出一轍,但是,白彥還是迅速分辨出了二者的區別。 那名合歡宮宮女撞在石案上,雙眸之中掠過冷意,袖中乍現雙柄短劍,發力向白彥殺來。 白彥斜肩躲過,探手扣住她腕門,一柄短劍瞬間脫手。那宮女蛾眉一蹙,反身又是一劍刺來,白彥仰臉避開,劈開一掌打向她胸口,不料一掌下去,面前人竟幻影一般消失無蹤,回頭時,四下已是空空如也。 白彥心知自己所遇乃山中幻境,不敢怠慢,定神四顧,卻見夜色之下,花影蓊蓊,溪水蜿蜒,更無一絲人影。他斂神思忖,目光倏爾落向石案上的那把古琴,探手撫上那幾根烏黑的長弦。琴弦一動,空谷里立時幽聲回蕩,白彥抬眸,目光如隼,在風聲颯颯的深谷里逡巡著,然半晌過去,仍是一無所獲。 他有些頹喪地站直身來,望著那幾根仍在微顫的琴弦,神色黯然。 相傳在合歡宮的幻境之中,會遇見心中執念,或摯愛,或至恨,或求不得,或放不開。他一來就遇見水含煙,真不知是幸運,還是諷刺。 白彥一聲苦笑,轉身欲走,面門前寒光乍至。 是三枚金針。 白彥撐住石案凌空一翻,其時手翻若電,長劍疾揮,將三枚金針盡數切斷,待得落地,抬眸望去,深深花叢中驀然傳來幾聲陰測測的輕笑,旋即,一把金杖在花影里一起一伏,白彥眉峰輕斂,看向來人,站直了身。 鬼婆婆率先從月下走來,朗聲道:“不錯,比后面這兩個強多了?!?/br> 白彥眉梢微動,向她佝僂的影子后面望去,只見莫三刀將花夢橫抱在懷,眉眼低垂,神色難辨,心知情況不妙,便要上前細問,忽又想起什么,向鬼婆婆看去:“阿冬呢?”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卡薩克羅薩野獸”灌溉的19瓶營養液、“大概是因為我比較月半吧”灌溉的1瓶營養液! 特別感謝“卡薩克羅薩野獸”的評論,激動得我任督二脈瞬間被打通! —— 水懷珠:“聽說你的名字在武俠小說里的地位相當于霸道總裁小說里的龍傲天?!?/br> 水含煙:“那你是龍傲天的?” 水懷珠:“我……” 第61章 境中人(六) 鬼婆婆走至亭下, 答非所問道:“白公子剛剛看見那人,可是我們宮主?” 白彥皺眉道:“你分明知道那只是一個幻象,何必明知故問?!?/br> 鬼婆婆道:“雖是眼前虛像, 卻是心中真像。白公子既能在此看見宮主, 可見對她用情之深, 此番不辭艱難來到不歸山中, 想必并不是為了那盟主之位,而是為了心中那段不了之情吧?” 白彥眼神漸漸變冷:“婆婆到底想說什么?” 鬼婆婆輕笑一聲, 迎上那殺氣涌動的眼神:“如若那娃娃與宮主只能活一個,白公子會選擇讓誰活下來呢?” 此話一出,有如平地一聲驚雷,便是身后的莫三刀都震了一震。 白彥眼底殺意頓涌:“什么意思?” 鬼婆婆直視著他,沉默片刻, 苦笑道:“實不相瞞,我們宮主, 已經大限將至了?!?/br> 白彥瞬間失色。 鬼婆婆拄著金杖走上亭來,緩緩道:“半年前,宮主閉關練功時內氣動亂,經絡損傷, 魔性大發, 一夜之間誤殺摘星臺大半宮女,我與萱娘無奈之下,只得先合力將其制服。那朱砂掌本就陰邪,宮主走火入魔后, 全宮上下百余人命, 危在旦夕。為穩大局,萱娘冒險對宮主下了定魂蠱, 此蠱可令人沉睡,暫且壓制宮主體內的魔性,卻必須在百日之內取出,否則,蠱蟲入心,中蠱者必死無疑。這百日中,我先設局陷害蓬萊城,想逼迫花云鶴交出‘九鬼一劍’劍譜,那劍譜中的心決本就屬旁門左道,或可邪克邪,助宮主回歸本元,誰知一擊未成,倒被反將一軍。后來,我聽聞吳越一帶有個叫‘百花村’的地方,村中長滿奇花異草,人人用毒如神,更有圣女一說。這圣女自胎中便受各類奇毒滋養,出世后百毒不侵,其血液更是珍貴異常。中毒者吸食之,毒性可解;平凡人吸食之,強健精魄;失心者吸食之,扶正歸元……” 夜風穿亭而過,不知何時,竟變得陰冷刺骨,鬼婆婆走至白彥身后,無聲停下。 “那娃娃,并不是我宮中之人,她是我費盡心思,從百花村中擄來的給宮主扶正歸元的——百花圣女?!?/br> “百花圣女”四字落地,亭內風聲驟停,白彥一動不動地僵立在那兒,像塊被冰封住的石碑,唯獨雙眼里情緒翻江倒海。 跋涉千里至此,他想過無數種可能會面對的現實,卻決然沒有想過,她便變成如此。 更沒有想過,自己撿來的那個小破孩,竟然是她的救命稻草。 難怪鬼婆婆會冒險在合歡宮楚歌四合之時出山,難怪自己會一路遭到合歡宮的追襲,他原本還尚存一分被她記恨的詭異快意,現下想來,真真是可憐可笑,愚人自欺。 白彥閉上眼睛。 鬼婆婆望著他,聲音驟輕,如若嘆息:“定魂蠱的期限還剩兩日,正好夠萱娘以圣女之血入藥,老身知道公子心善,恐不忍那娃娃為人魚rou,遭此橫禍,但若非如此,宮主實在回天乏術?!?/br> 冷月如水,潑在白彥肩頭,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的身體在不住地戰栗。 鬼婆婆耷拉著眼皮看他,靜候他的選擇。 縱使她并不需要他選擇。 “她人在哪兒?”白彥開口,聲音沙啞無力,得像從指縫滑落的砂礫。 鬼婆婆確認:“宮主,還是那個娃娃?” 白彥一字一頓:“水含煙?!?/br> 鬼婆婆深藏笑意,拂袖向竹亭后輕輕一招,當即有名彩衣宮女上前候命。 鬼婆婆的目光投向至始至終沉默著的莫三刀:“帶這位公子下去休息,好生照料他懷里的那位姑娘?!?/br> 莫三刀微鎖眉頭,視線從鬼婆婆臉上一掠而過,落向白彥,沉默之中,欲言又止。 *** 鬼婆婆的住處名曰寒枝臺,距離那座生滿茉莉的花谷并不遠,景致仍是一派清幽——三進院落,白墻灰瓦,翠竹青石。此時已過夜半,院內沒有燈火,目之所及,僅有泠泠月華普照,愈把人的影子拉得脆弱、單薄。 莫三刀抱著花夢,隨那宮女入客房,待把人放在床上,屋內方燃起影影綽綽的燭光。 那宮女掌燈上前,大致察看了下花夢的傷勢,微蹙的眉頭散開:“已無大礙,休養兩日便好,公子先隨我去客房休憩吧?!?/br> 莫三刀卻道:“不必,我就在這兒?!?/br> 宮女自然一愣,花夢雖眉眼英氣,又著男裝,乍看之下是能以假亂真,但適才鬼婆婆已點明了“姑娘”二字,顯然有意提醒她預備兩間客房。 “這位姑娘一身血污,里衣、兜肚也都破了,須得好生清洗、更換,公子確定要守在這兒?”宮女抬眼看向莫三刀,瞥見他迅速脹紅的耳根。 他該打退堂鼓了。宮女這么想,卻見他在暗影中鎖住眉,悶聲回:“嗯?!?/br> 宮女眼神閃爍,沉吟少頃,頷首應“是”,放下燈臺去屋外準備衣物,又吩咐了個小丫鬟準備熱水、毛巾。 回來時,莫三刀果然還守在床畔,整個人像座傾倒的山,疲憊、卻又很似安然地伏在床頭。 伏在床上那人的身畔,手里,握著她的手。 宮女神色微動,轉頭向捧水盆的小丫鬟遞了個噤聲的眼神,輕手輕腳入內,把干凈的衣衫放在圓桌上。 那小丫鬟也隨之放下了手里的水盆、帕子。 宮女無聲上前,陰影不斷投落在莫三刀沉睡的臉上。 “公子?” 一陣沉默。 屋內僅剩疲憊、沉重的氣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