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jiejie?!边@兩瓣唇忽然說道,“你是怕我將剛剛的事情說出去嗎?你放心,我這人向來膽小,你和那黑影子才一來,我就嚇暈了過去,要不是剛剛你叫我,我今晚上估計都醒不過來?!边呎f邊瞧長寧身后的幾個親衛,納罕,“呀,這么多人了?” 長寧臉色漸沉,少年忽然往后退,警戒道:“jiejie,你不會要殺我滅口吧?” 長寧一愣,目光轉向左前方的一處灌木叢,思量片刻,忽然冷哼一聲,挑唇道:“放心,jiejie不會,jiejie,還舍不得殺你?!?/br> 少年微微一笑。 長寧眸光一凜,不等他笑完,霍然出招,卻不想少年反應竟是出奇的快,招至半路,眼前的笑臉便已消失無蹤。 “難怪那座冰山不敢搭理你,果然最毒婦人心哪!”空蕩蕩的山林里投落少年的戲謔聲,長寧忿然仰頭,目之所及,根本不見人影。她心念疾轉,倏地盯住左前方的一叢灌木,揚手射去兩支袖箭,果不其然,箭方離身,少年眨眼便已到了面前。兩支袖箭,被他穩穩地接在指間。 長寧得逞地一笑:“看來鬼盜愛酒的傳聞,不假?!?/br> 莫三刀捏著那兩把冰冷的袖箭,眼里亦漸漸變冷:“可惜長寧郡主溫柔敦厚的名聲,卻是假得很?!?/br> 長寧冷笑,卻并不在意,倒是她身周的一眾親衛眼露殺氣,紛紛拔劍出鞘。長寧手一抬,做了個“退下”的手勢,盯著莫三刀,開門見山道:“幫我偷一樣東西,玉酒仙留下的酒,我全給你?!?/br> 莫三刀揚眉。 長寧笑:“你會答應的,如果你想讓‘鬼盜’的名字多傳幾年?!?/br> 莫三刀揚著的眉一定,深棕色的瞳眸里涌出寒氣。 她在威脅他,用皇家的身份,官府的權威。 莫三刀輕笑出聲,低頭,捏了捏自己的鼻尖,再抬頭。 “jiejie想偷什么東西?”他很識趣。 長寧滿意道:“剛剛那個穿紫衣的女人,你看到了的?!?/br> 莫三刀笑:“那可不是個東西?!?/br> 長寧道:“你說對了,她的確不是個東西?!?/br> 莫三刀無言以對。 “十天后,我在微山湖老地方等你?!遍L寧并不給他討價還價的余地,說完,揚長而去。 莫三刀雙手環胸,往老槐樹上一靠,瞪著長寧漸行漸遠的背影,恨不能用眼神將其化作灰燼。 老天作證,他這個鬼盜的“鬼”,絕不是“色鬼”的“鬼”。他能偷來上品的漢白玉,能偷來舉世無雙的冷月刀,但絕偷不來一個活生生的大家閨秀——且還是一個看起來并不“閨秀”的閨秀。 莫三刀長出一口氣。 他職業生涯的第一個坎兒,來了。 “偷”人的第一步,是找人。這個在山林里扇了長寧郡主一耳光后,帶著花玊飛身而去的女人是誰,莫三刀并不知道,也不了解。 不過,他知道花玊。而且,十分了解。 花玊身邊從來沒有出現過女人,盡管他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了。一個男人到了二十七歲還沒有成家,是很奇怪的,尤其是一個身為蓬萊城城主獨子的男人,到了二十七歲還沒有成家。 他為什么不成家呢? 以前,全天下的人都說他冷漠孤高,厭惡女色,今天,莫三刀發現他根本不是厭惡女色,恰恰相反,他心里,有一個很在意的女人。 那么,他為什么不將這個女人娶回家呢? 莫三刀突然有一個大膽的猜想—— 這個女人,他不能娶。 放眼天下,有哪個女人近得花玊的身,卻偏不能被他娶進門? 莫三刀已經想到了。 當然,這一切推斷的前提是,花玊真的跟今晚這個紫衣女人有私情。而且,是很長、很深的私情。 莫三刀忍不住在老槐樹下慢慢地拍起掌來,一拍一搖頭:“好戲,好戲!” 第5章 青梅(一) 京師近來有樁喜事——淮安侯冉秋同六十大壽。侯府人看重,提前半個月發帖,提前半個時辰迎賓,請來了廟堂高官,也請來了江湖名門。 蓬萊城是頭一個把賀禮抬進門的。 冉秋同坐在書房正中央的紫漆描金山水紋長桌前,揮毫潑墨:“來的人還是大公子?” 管家垂首立在一旁:“是?;ǔ侵鹘鼇砭衩繘r愈下,城中大小事務,已全權交與大公子了?!?/br> 冉秋同擱筆,神色難辨:“竟還比不過我這個花甲老人嗎?” 桌案上,一行大字遒勁有力,仿佛振翼蒼鷹。 管家道:“物極則反,盛極必衰?;ǔ侵餍劬峤嗄?,嘔心瀝血,總有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的一天?!?/br> 冉秋同笑了一聲,忽然想起什么,道:“梅兒跟他一塊回來的?” 這個“他”,自然是指大公子了。 管家點頭:“是?!?/br> 冉秋同盯著紙上的字:“這兩個孩子,最近是不是走得過近了?” 管家神色略變,沉吟道:“四小姐與大公子自幼一同長大,也算青梅竹馬,感情比旁人深厚些,也在情理之中,老爺不必憂心?!?/br> 冉秋同淡漠道:“可他們終究不是青梅竹馬?!?/br> 管家噤聲。 冉秋同抬起雙眼,這雙蒼老、渾濁的雙眼里,藏著兩個深深的旋渦。 “趕在明年開春前,把梅兒的婚事定了吧。照此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br> 管家想到四小姐的婚事,眉間深鎖,頷首道:“是?!?/br> 侯府的四小姐冉雙梅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八年前,冉秋同把她許給了太子太傅李慶山的長子李胥,婚期前一月,李胥暴斃,死因不明,兩家的聯姻在一城流言中無疾而終。六年前,冉秋同又給冉雙梅擇了新一任夫婿——在水山莊何莊主的二子何文令,定于次年陽春成婚,年未過完,何文令在蘇州酒肆與人沖突,死于對方的快劍之下,婚事再次告吹。三年前,冉秋同忍痛將冉雙梅下嫁江湖新秀賀修,才一談妥,賀修噴出一口熱茶,當場猝死,一查,竟是早早就中了黑風寨的雷公藤。 至此,侯府四小姐克夫的傳聞再包不住,近幾年來,無一人敢與侯府攀親。 管家從書房退出來的時候,令他腦仁發疼的四小姐已經回到了閨房中。她的閨房在西院,院中,種滿了清幽的馨口臘梅。在盛夏的晨間,無花的臘梅只是一樹樹烏黑的枝杪,四小姐從這密密匝匝的枝杪下走過,被枝葉割碎的光箔像花瓣一樣拂過她臉龐。她的臉美麗、清冷,卻哀怨、疲憊,像于風雪中翻山越嶺,長途跋涉而歸。 丫鬟倩雪早早替她預備了水盆、臉帕,邊伺候,邊打探:“剛剛我瞧見東院那邊忙里忙外的,可是大小姐也回來了?” 冉雙梅淡淡地“嗯”了一聲。 倩雪驚奇:“聽說近來姑爺精神不濟,我原以為大小姐定是走不開,沒想到還是來了?!?/br> 冉雙梅擱了臉帕,默不作聲,倩雪瞅了瞅她的臉色,識趣地端起水盆退下了。 窗外,流云蔽日,卷走了桌上、地下的光,屋內空空蕩蕩。冉雙梅走到窗前坐下,一張精致的臉籠罩在陰影里,依舊清冷、疲憊。這種疲憊,不是清水可以洗凈的,也不是休息可以消解的。 冉雙梅卻就這樣坐了一天。 吃完壽宴,離開喧囂的人群,一輪素月已經掛上天邊。冉雙梅站在院墻外,抬頭,發現那月仿佛掛在一叢叢梅枝上,一點兒也不遙遠。她驀地一笑,笑完,手腕忽然被人從后握住,那人一發力,把她帶進了院里。 樹影一層又一層,罩在兩人身上,冉雙梅猛然抬頭,撞進一雙冰冷而深邃的瞳眸里。 她心中一窒,迅速掙脫,退到了烏黑的梅樹下。 “躲什么?”那人開口,聲音冷然,帶一絲慍怒。 冉雙梅深吸口氣,目視別處,良久才慘然一笑:“是啊,躲什么呢?有時候,真不想再躲了?!?/br> 那人道:“那就不躲了?!?/br> 冉雙梅轉頭,看向他月影下英俊的臉,這張臉,她再熟悉不過,可此時,竟覺得陌生。 是因為他說,不用躲了么? 冉雙梅忽然想笑:“花玊,你真的認為我們能有將來嗎?” 月光幽涼,一如她此刻的心,攢足了疲憊與失望。八年了。他守著她,她等著他,以為總有一天,能等來他的八抬大轎,明媒正娶??墒?,沒有。八年了,他有一而再、再而三殺死她未婚夫的魄力,卻沒有說服花云鶴向侯府提親的勇氣。 他心里應該也清楚的吧。 這是一個死局。 冉雙梅垂落眼睫:“如果不是的話,那就到此為止吧?!?/br> 她吞淚,轉身。 花玊瞳孔一震,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待她停下,卻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冉雙梅回頭,眸光倏地一凜。 花玊急匆匆道:“別,別到此為止,我現在就帶你走?!闭f完,握起冉雙梅的手便往外去。 冉雙梅睜大雙眸,霍然出招直擊花玊腦后,花玊一驚,急忙松開冉雙梅,反手格擋,卻不想冉雙梅一招不成,二招追至,既狠且快,震愕之中,胸中一掌,當即后跌數步,撞在了院墻上。 冉雙梅眼中更無一絲心痛之色,冷冷盯著面前捂胸喘息的男人,森然道:“你是誰?” 莫三刀咬緊牙,捂胸靠立在石墻下,看著面前這個哀傷又憤怒的女人,五味雜陳。 他的推斷是正確的?;ǐT至今沒有成家的原因,的確是他愛上了一個不能娶的女人。 這個女人,也的確是在山林中扇了長寧郡主一耳光的那一位。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此刻并不開心。 不開心,不是因為身份敗露,處境兇險,也不是因為自己陰差陽錯地看到了冉雙梅的淚水,聽到了她說給花玊的決絕之言。 那到底是什么呢? 莫三刀莫名其妙,自己也說不清楚。 莫三刀沉默的檔口,冉雙梅再次沉聲道:“我問你,你是誰?” 莫三刀一笑,坦然道:“我是受長寧郡主脅迫,前來抓你的莫三刀?!彼緛砹晳T性地要說“偷”,還好及時剎住。 冉雙梅的眼神果然有變。 莫三刀還待再講,忽然感覺有殺氣迫近,側目看去,赫然驚住。 不知何時,花玊本尊已巍然立于院門,身形頎長,眸光陰寒,雖不聲不言,卻靜靜地散發著森冷殺氣,仿佛自地獄而來的羅剎,令人不寒而栗。 他轉頭,緩緩看向莫三刀:“那你的運氣,看來不夠好?!?/br> 余音墜地,鏗然一聲,莫三刀咽喉發涼,垂眼看去,竟是花玊的劍,已經刺進了自己的皮膚。 他是何時拔劍的?自己竟然完全沒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