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她猛地僵在原地,渾身都被冰雪浸透了一般。她不可避免地聯想到:凌姨也是五十九去的。 七情所傷,除了上頭的老人、底下的孩子們要cao心,萬清老年失友,安能不悲慟于心。 殷姮嘆了口氣,“萬閣老現在看著,比王閣老還顯老態啊?!?/br> 王瑞和萬清不一樣,他只管好最近的幾個門生,萬清卻不管人還是事都要一一過問。她別說血燕,就是三餐也不一定按時都進,到了這把年紀,生死全然只看天意,自己又不多加保重,隨時去了都不奇怪。 蘭沁禾紅了眼睛,低著頭張了張嘴,片刻喃喃自語,“是我不孝啊……” 殷姮拍了拍她的肩,“你去江蘇是盡忠,自古忠孝就難兩全,沒什么對錯的?!彼滞蛄死镂?,“不過看這個樣子,萬閣老一時是沒法回來理事了?!?/br> 首輔不在,次輔代理。這一次抗擊韃靼的人選勢必是古朔了。 蘭沁禾緋色官袍下雙手隱在袖中,她握緊了拳,再沒有心思管這些明爭暗斗。 畢竟是老臣又是首輔,皇帝準了蘭沁禾兩日假回去照料母親,又派了貼身的大太監前去安撫,以示隆恩。 慕良帶著皇帝賞賜的藥品來蘭府的時候,正好蘭沁禾出來倒藥渣,她親力親為這些事情,不假借丫鬟之手,剛剛喂完萬清一副藥,準備去清洗藥罐。 見到慕良后她并無太多的意外,勉強一笑,“慕公公來了?” 床上的萬清聽到了這句話,支撐著爬起來要見慕良,“是、咳咳……是慕公公來了?” 蘭沁禾聽到響動后連忙返身回去,慕良也順勢跟她進屋。 “萬閣老不必起來?!彼醋∫鹕淼娜f清,將手里的藥品放在一旁,蹲到萬清床前看望她。 萬清虛虛地露了點笑容,“一點點小事,哪里就得勞煩慕公公親自跑一趟?!彼龥]有那身華麗的一品緋袍撐著,著了白色的褻衣后顯得極為虛弱。 慕良柔聲道,“是萬歲爺讓我來的,他老人家心里記掛著您呢?!?/br> “強敵進犯,這種時候我卻倒下了……”她垂眸,看著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那只手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發顫,萬清苦笑,“愧對圣上啊?!?/br> “內閣的事情暫且由殷閣老代理,這打仗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您老不必擔心,好好休養著,萬不要再為難自個兒的身體了?!?/br> 萬清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慕良傳達了圣意,便退了出來,蘭沁禾送他回去。 兩人走在花廊上,慕良望向了蘭沁禾,“太醫院的太醫都說了,這病好好養著,不是什么大事,娘娘也不要太過憂慮了?!?/br> 蘭沁禾深吸了一口氣,望著遠方的老樹,“我有心想勸母親告老,可她連說的機會都不給我一個?!?/br> 慕良跟著嘆氣,“恐怕就是萬閣老愿意告老,萬歲爺和太后也不會答應?!?/br> 殷姮再有才氣韜略,今年也不過三十四,在萬清手下當個次輔可以,她還擔不了首輔的大任。蘭沁禾也才剛剛踏進正軌,離能夠繼承萬黨一脈還早得很,這個時候必須有個德高望重的老臣頂在上頭,把西朝撐住。 萬清要是現在走了,官場勢必大亂。 蘭沁禾停下了腳步,她側身看向慕良,慕良也停了下來,不解地回望蘭沁禾。 “你眼下的青黑又重了?!彼p輕開口,想要碰一碰這人的眼睛,卻礙著家里人多不好動作。 蘭沁禾抿唇,“母親已經這樣了,慕良,我經不住你也倒下的?!?/br> 慕良臉上一熱,雙手攏在袖子里,恭敬地俯身,“是,臣會注意著的?!?/br> “你每次都這么說,哪次就真的聽進去了?!碧m沁禾搖搖頭,“我真希望你只是個小太監,那樣我就能向圣上把你討來,你便再也不必那么辛苦了?!?/br> 這番對話曾經也有過,可這時候蘭沁禾的心態和從前截然不同,她深深地望著慕良,“你現在是一人之下的九千歲,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有花不完的錢,可你每日都幾乎待在宮里,那座千歲府對你來說可有可無。 你不貪酒,不買女人,也不愛什么書畫古董,慕良,你這么是為了爭什么呢?!彼滥搅冀^非為了什么民生大義,可他也過得并不享受奢靡,他到底是為了什么而過活呢。 這席話有些尖銳,慕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娘娘,我們這樣的人一輩子也出不了宮,沒法老老實實地攢點錢、做個輕松的營生過完一生。在宮里,不是被踩就是踩別人,所期盼的,說到底就是想活得像個人?!?/br> 但他這輩子到死也做不了人,只是個半身的奴才罷了。所謂權宦,能有幾個可以善終,就算是小心了一輩子上任掌印林公公,最后也是死在了自己的干兒子手上。 他抬眸,明明要比蘭沁禾高出半個頭,卻像是在仰視她似的,那抬眸打量她的神情卑微到了塵埃里。 “說出來不怕娘娘笑話,在臣的眼里,娘娘是天人,臣就想著哪日能跟天人靠得近一些,自己也就像個人了?!彼f完靦腆又自嘲地笑了笑,“結果反而愈加的自慚形穢?!?/br> 蘭沁禾一怔,她顧不得還是在家中,一把拉住了慕良的手,“你這樣說,叫我怎么擔得起?!?/br> 慕良搖搖頭,后退了一步,把手從蘭沁禾手里抽出,人多口雜,娘娘得避嫌。 “不論娘娘信不信,臣永遠都不會改變心意,臣不是個好奴才,侍奉著二主,可臣的心里,一直只有您一個主上?!?/br> 這是放肆的話,也是慕良難得鎮靜的情話。蘭沁禾并不歡喜,反倒愈加心酸。 慕良不等她說話,率先躬身拜別,“萬閣老那里還需要您看著,臣就不多打擾,先回宮了?!?/br> 蘭沁禾張了張嘴,她想說點什么,可最終也只是說了一句,“你去吧?!?/br> 打從第一面開始,她對慕良就抑制不住的心存憐惜,這種感覺在日后的相處之中愈發濃烈。 怎么會有這樣的司禮監掌印,怎么會有這樣讓人心疼的九千歲。 她望著慕良離去的背影,站在原地看了好一會兒,才返身回了母親身邊。 她是個不孝子,也是窩囊的妻子。既不能讓父母安心、抱到孫兒,也不能讓丈夫平安喜樂。 蘭沁禾閉了閉眼,悵然無比。 …… 兩日后蘭沁禾回到了公署,接下來的日子由家中的幾個孩子輪流照料萬清——除了蘭沁禾。她以國事繁忙為由搬出了蘭府,又回到了郡主府,甚至連散值之后也從不去蘭家。 這樣的舉動讓人納悶,有些殷黨的御史已經寫好了奏章,隨時準備彈劾蘭沁禾不孝之罪。 等蘭沁禾回到公署以后,發現內閣還在議誰去打韃靼的問題。她心中疑惑,自己不在,母親病了,殷姮怎么會把這件事拖到現在? 事實上殷姮也是無比郁悶,萬清一倒她就報上了古朔的名字,擬了票擬、遞送通政史司轉交司禮監披紅。結果票擬到了司禮監,又被打回來了。 想也知道是慕良不同意。 他也不說誰去合適,挑了古朔的一堆毛病,讓內閣再選別的人過來。內閣再選出別的人選,他又一一打回來,反正沒有一個能通過。 殷姮當然明白慕良心中早有人選,那就是蘭沁禾舉薦的納蘭玨。 雖然萬清暫時走了,可萬黨一派還有司禮監的老祖宗做鎮山利劍,實在讓人又氣又憋屈。 蘭沁禾剛一回來,了解了其中內情后,明白是慕良在幫她拖著。于是立即自己上了一道疏舉薦納蘭玨,果然交由司禮監后,司禮監立刻批準。 接到任命的圣旨之后,殷姮意味深長地看向了蘭沁禾。 該提醒的她都提醒了,古朔要是敗了朝廷還要用她來籌集軍餉,可納蘭玨若是敗了,蘭沁禾首當其沖,但愿這個納蘭玨能不辜負沁禾的苦心罷。 她把圣旨遞給蘭沁禾,鳳眸微彎,“納蘭玨既然是蘭大人舉薦的,圣旨就由蘭大人安排送往江蘇吧。糧草先行,我昨日就讓他們押送過去了,你告訴納蘭將軍,只要能打贏這一仗,需要什么盡管開口?!?/br> 這件事她不再沾手,對方是沁禾,背后的那些小動作她就不做了。與韃靼對戰或贏或敗,全看天命吧。 蘭沁禾接過圣旨,抬眸對上了殷姮的眼,她輕輕頷首,“好,下官就代她謝過閣老了?!?/br> 明宣九年九月二十一,接到詔命的納蘭玨被封為安遠將軍,領兵北上抗擊韃靼。 她先從江蘇趕赴北京,接過了皇帝親自遞給她的帥印。 午門之下,女子單膝而跪,她身披黃金甲,面若冰霜,自眉梢到鼻尖有一道猙獰的長疤。背后是十數萬的大軍,廣場上飄著各色的將軍旗。 這不是一個人的獨角戲,這場北上的戰役集結了西朝如今所有杰出的年輕將領。 內閣輔臣和司禮監的稟筆們站在高臺上,底下各色的將軍旗便是這兩大權力機關里的縮影,每一個將軍背后都牽著千絲萬縷的政黨干系。 高巍浩然的紫禁城被城門一分為二,上是文臣,下是武將,看似毫無聯系,實則密不可分。 蘭沁禾搭上了朱色的欄桿,她看著早已不再是少女的納蘭玨翻身上馬,抽劍高喝,一路北行。 三年的時間,納蘭玨隨著父親歷經沙場,學會了刀槍劍戟、摸透了戰船火炮。 秋日的陽光下,下方跨在烈馬上的女子已經看不見四年前那個秋天抱著小母馬的影子。 女兒初長,蘭沁禾眼里流露出了幾分欣慰和凝重。 這一仗,納蘭玨敗,則萬黨??;納蘭玨勝,則萬黨勝。 爭氣啊,丫頭。 第95章 作者有話要說:她又悄悄翻去了千歲府那里。 千歲府:咋了,我是p站?每次來都翻墻?每次來都搞黃色? 這日慕良難得回千歲府,她又悄悄翻去了千歲府那里。 國事、家事,兩邊都放不下。 這一晚千歲府的燈也是長長不息,慕良正看著從前線傳回來的奏報,有一些蘭沁禾看過,有一些她看不到,慕良便挑揀出她沒看過地遞了過去。 慕良去年眼睛就不太行了,他配了副叆叇,平時看字的時候戴著。戴上叆叇后,他便添了幾分文雅的氣息,把陰冷的氣質沖淡了一些。 兩人的相處之道,從一開始只耽情愛,到了現在被政務占據了一半,幾乎時刻會談論國事。 慕良在蘭沁禾面前不再僅僅是靦腆羞澀的太監,蘭沁禾與他而言也不止是一身風月的郡主。四年的沉淀,那份感情終漸升華。 “娘娘,這一些是鎮撫司送來的日報?!贝筌娭?,皇帝的眼線遍布,眼線傳回來的消息首先到達慕良手里,他把密報理好,放在了蘭沁禾面前,“您看了也好盡早部署?!?/br> 這是最高的機密,絕不假借外臣之手,除了司禮監,只有皇帝可以看。 蘭沁禾掃了一眼信封就收回了目光,握住了慕良的手,幫他捂暖,一邊柔聲道,“難得見面,你就只同我說這些?” 她岔開了話題,沒有去動那些密報,不想讓慕良為了自己犯險。 慕良確實被這句話岔開了心思,蘭沁禾的任何觸碰都能使他全身的血液guntang。燭燈之下的娘娘似乎比平日更美了,她眉梢眼眸里皆是柔情,在她專注地望著慕良的時候,那份愛意濃厚得讓人心悸。 慕良臉有些發熱了,他明白蘭沁禾此時心里必然是惦記著前方的,可娘娘又是個極近溫柔的人,她不愿意自己為了她而勞神,總想著彌補自己。 果然蘭沁禾下一刻又說了,“前兩日母親病了,內閣遞交上去的主帥名冊是你一次次地打回去?!彼偸怯X得自己虧欠慕良良多,不知道該如何補償。 “這話我之前也同你說過。到了這一步我沒臉說出讓你公私分明的清高話來,可你真的不必為了我如此用心。殷jiejie舉薦的古朔的確不輸玨丫頭,以后但凡你覺得可行的事情,不用為了我改主意?!?/br> 她將慕良的手捂暖了也并未松開,反倒握得更緊了,一雙杏眸繾綣地望著慕良,像是要將他一顰一笑全都看進心里似的,“我為官的資歷尚淺,許多事情殷jiejie比我有經驗,你更比我有經驗。政見不同又不是殺父之仇,說到底都是西朝的臣民,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朝廷,你只管選擇你覺得于國家社稷有利的,那才是正道?!?/br> 這類話慕良聽過很多人說,可還是第一次有人在私底下如此真誠地同他講。 他心里有些嚙鼠見光的慚愧,又免不了為娘娘擔心。 這么濃的一腔書生氣,在江蘇她有各方勢力的庇護,自己又是一省之長,萬事便宜;可到了京師,這腔書生氣就難了。 “是?!币贿厯鷳n著,慕良一邊恭敬地應了,“臣下次一定秉公三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