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她以強硬的態度插進了蘭沁禾和表妹之中,一句話的功夫分開了兩人,接著不經意似的慢了幾步落了后,又膩在jiejie身邊了。 小姑娘尷尬地賠笑,二表姐倒還好,三表姐素來就不喜歡他們,為人也跋扈的很,叫人一聲也不敢多吭。 她老老實實地走進屋坐著,一抬頭就能看見蘭沁酥的狐貍眼,那雙狐貍眼又媚又毒,看人天生帶了三分嘲諷,似乎誰也瞧不上眼,可怕得緊,實在不好招惹。 每每蘭沁酥在場,這話就沒法熱鬧起來,大家僵硬地坐著,一直到晚上吃年飯時才起身出去。 這本是每年都有的慣例,可論誰也沒有想到,明宣六年的第一天,就帶給了蘭沁禾當頭一棒,把她的脊柱砸了粉碎。 …… 蘭家的老太太當年是書香門第大家出生,后來家里沒落了,才不得已嫁給了蘭老爺。那時候蘭老爺是老太太的救命恩人,養著她、敬著她,把老太太一個剛強的姑娘化了繞指柔,全心全意就想報答他。 這一來她就待在了家中,沒有再去科考。 早些年還可以,可過了十年,小妾一房一房抬進來,當年的情意也流逝了去,老太太這才反應過來,她這一生的年華全都蹉跎了。 在院子里待了十年,沒有人脈沒有家產,連早年的學問都忘了干凈,除了一屋子找她不痛快的鶯鶯燕燕,她什么都不剩。 老太太心里悔恨得幾次尋死,最后還是含著淚忍了下來。 那以后她只得將半生的希望托在兒女身上,蘭國騎倒是爭氣,可老太太一看到他就想起了自己花心的丈夫,心中總不是個滋味,她更想自己的女兒能有點出息。 偏巧了蘭子熙厭煩讀書,待在家里不想出去。 老太太愈加痛苦,無奈地把目光放到孫輩上面。 孫輩里面,蘭沁禾無疑是最讓她滿意的女孩兒——十年前是。 蘭沁禾一進大廳就感覺有些不妙。 年飯已經擺上了桌子,萬清蘭國騎和姑姑姑父陪在老太太身邊,可本該熱鬧活潑的場地里沒有一絲聲音,實在詭異。 萬清的臉色很不好,她低著頭站在蘭國騎身邊,悄悄給蘭沁禾使眼色。 這點小動作讓蘭老太太看見了,她冷哼一聲,“你們母女不必私下串通,有什么話不如大大方方地說出來,還是說有什么話是不能明說的,我給你們騰位置就是?!?/br> 剛進門的小輩們懵了一下,不知道大過年的為什么祖母說這種話。還是蘭子熙站出來,扶著母親的手笑道,“母親,您這是說什么話呢,好不容易過個年,孩子們難得聚一聚,您這樣他們得嚇得不敢說話了?!?/br> “沒有你的事?!崩咸阉龘蹰_,“就是要趁著過年,就是要趁著他們在!” 蘭老太太高坐在上面,她年近耄耋,可渾身的威儀不少,沒有人敢駁她一句話。 “當年老太爺還在的時候,每年除夕就趕著你們太爺和一幫子孫跪在雪地里,把各人的志氣寫下來按上手印埋進地中,等來年過年時再挖出來。誰要是沒有做到,就當著全家的面打上十棍,這才有了我現在的蘭家?!?/br> 她掃了一圈下面,“現在你們老太爺、太爺和爺都走了,這個家交到了我手里,我念著孫兒們自有福氣,也各自有你們的父母管著,便不再多問你們的事?!?/br> 老太太忽地一拍扶手,眼眸炯炯,“到頭來是我錯了!是我放縱了你們!一個個都成了什么樣子?我大不了撕了這張老臉去亂葬崗,左右我也不姓蘭,不入蘭家冢、不見列祖列宗罷了!可你們誰頭上都掛著個蘭字,就是挫骨揚灰撒進江里到頭來也是要下去見人的!” 老祖宗發了火,全家立馬跪下。 蘭國騎跪在第一個,花甲的老將軍戎馬一生,紅著眼睛請罪,“母親息怒,都是孩兒不孝,是孩兒教子無方,您萬不可如此動怒啊?!?/br> 他說完就趴在地上磕頭,卯足了勁不怕疼似的磕出了聲響,很快額上的血rou就模糊了。 “你確是頭一個罪人,但我今天先不治你,起開?!崩咸[著眼睛掃向了更遠的地方——蘭沁禾跪著的地方。 “我除夕整理舊物,翻到了些舊物?!彼陨云綇驼Z氣,一邊開口,一邊有婆子抱著箱子上來。 蘭沁禾稍一抬眸,呼吸一滯,那赫然是她幼時存放功課的書箱,里面全是她入國子監前寫的文章。 她明白祖母這一回是發狠要治自己了。 果然,那上面傳來了不疾不徐的念響。 “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朕每思傷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禍。若耽嗜滋味,玩悅聲色,所欲既多,所損亦大,既妨政事,又擾生民。且復出一非理之言,萬姓為之解體,怨一既作,離叛亦興。朕每思此,不敢縱逸?!?/br> 老太太抽著里面的一張紙念了出來,繼而問,“蘭沁禾,你是國子監的博士又是司業,念過的書多,你告訴我,這是誰說的話?” 那是蘭沁禾親手抄背的句子,她自然知道,“回祖母,是唐太宗說過的話?!?/br> “唐太宗是何人?” “回祖母,是唐時的第二任帝王?!?/br> “這就有意思了?!崩咸穆曇舫亮讼聛?,“九五至尊尚且還念著不敢縱逸,你一個小小的外封郡主,每年拿著你母親十倍、百倍的俸祿,都去做什么去了?” 蘭沁禾垂眸無言。 萬清膝行上前,磕了一頭,“母親,這孩子都是兒媳管教不力,兒媳這就帶她回去,將她關進祠堂里好生反省?!?/br> “你是宰輔,天下萬民都要你cao心,這點小事不用你費力?!碧m老太太是很不喜歡萬清的。明明是嫁進來的兒媳婦,可她盡顧著自己的聲名利祿,膝下的孩子一蓋不管,蘭家的子孫不出息,一半都是萬清的緣故。 這話聽著諷刺,萬清連忙道,“母親這話折煞兒媳了,兒媳知錯,日后一定悉心管教他們,絕不會再讓您失望?!?/br> “我知道你在我這里說好話,轉頭就又心疼孩子放任他們去了?!崩咸浜咭宦?,“這么多年你倒是好做人,上不得罪我這個老太婆,下賣給西寧郡主和光祿寺卿面子,你既然不管,就別礙著我來管。還是說那位西寧郡主如今只管宮里的叫皇奶奶,瞧不上我這個蘭奶奶了?” 這話一出萬清和蘭沁禾同時磕下,額頭緊緊貼著地板,不敢抬起半寸。 老太太望著下面孫女兒畢恭畢敬的身影,遙遠而生疏。 何曾幾時蘭沁禾還是喜歡往自己身邊來的。 小時候的她會在自己房中找書讀,會墊著腳去摸西洋鐘,被萬清訓斥后還理直氣壯地回答“母親,我在格物致知”,會拒絕仆人給的軟枕,“君子不貪床榻,我只用白玉冷枕”。 她會陪著自己手談,陪著自己天不亮就起來練字,陪著自己跪坐半日品茗修禪。 老人家幽幽地開口,聲音疲憊且滄桑,“七歲的姑娘家尚且還知道勤儉愛民,二十七歲的人了,每日拿著民脂民膏,今日去打牌花去三十吊錢,明日陪佳人游湖花去幾百兩,后日竟和府里的戲子糾纏不清。蘭沁禾,你何德何能?” 蘭老太太深深地望著下面跪著的孫女,說不清是痛心疾首還是如何,渾濁的眼里一片通紅淚光。 “祖母老了,真不想為了這點事情傷了家里的和睦?!彼埳现赡圩?,終究舍不得太過冷峻,語氣逐漸平緩,卻也帶上了哭腔,每一個字都痛心異常。 “你金榜題名,卻不愿意步入廟堂,我想著沁禾這孩子從小受的苦太多了、過得太累了,在國子監松快兩年也是好的。 “可過了年你就二十八了啊孩子。三十而立,你立了什么?” 她攥著手里的紙,下面的蘭沁禾把臉埋在地上,一字不發。 老太太顫巍巍地起身,歪著頭去看蘭沁禾,“你這身上穿的、平日吃用的,一年要花去多少銀子,這些銀子是哪來的?都是百姓們從牙縫里給你省下來的啊。他們一年到頭都吃不起兩塊rou,大雪的天還要賣了家里的棉被才能過年,他們把這錢送到了你身邊,你就拿它去賭博、去買戲子?” 老人的雙眉緊緊皺在了一起,紅了眼、啞了聲,“你小時候,不這樣的啊?!?/br> 蘭沁禾沒有抬頭,老太太心中滿是失望。 她揮了揮手,吸了一大口涼氣,讓自己的心冷硬起來。 門外有丫鬟抱著一把瑤琴進來,遞到了老太太面前。 “你屋子里的焦尾我讓人取來了?!崩先耸萌チ藴I水,恢復了平靜。 她忽然從椅子下抽出了一把斧頭,蘭國騎猛地一驚,上前去護,“母親!” “滾開!”蘭老太太一把推開他,高舉利斧發了狠往下劈,哭著厲喝,“我今日就砍了你的驕皮奢骨,把我從前的孫女兒還回來!還回來!” 嗡—— 七弦迸斷,梧桐裂爛。 蘭沁禾跪在地上,緩緩閉上了雙眼。 第62章 “主子!主子快別喝了!” 西寧郡主府院中一隅,銀耳拉著蘭沁禾從地上起來,她身旁倒了七.八個小酒壇,手里還在開新酒壇的紅封。 “來了來了,衣服來了?!鄙弮耗弥箅脑嚎谶^來,說話就要給蘭沁禾披上。 初二的夜,剛落完小雪,月涼甚雪,她卻只穿了一件薄衫,頭發也只松松地用繩子扎了兩圈。 “我不冷?!碧m沁禾一把扯掉背后的氅,踉踉蹌蹌地爬起來,一伸手將酒壇對準了夜月,癡笑了一聲,“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年少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br> 她臉上酡紅,眼神也清明不復,仰頭飲酒,酒水灑了大片打濕了衣襟,寒風一吹冷冰冰地黏在胸口。 “來,讓園子里的戲班子動起來?!彼仡^望向了銀耳,臉上說不清是酒還是化了的雪,濡濕一片。 “我要聽……武松,叫秦玉去扮潘金蓮!”她鬢發凌亂,眉眼恍惚,嘴角還掛著傻笑,兩個丫頭見了心里無比驚駭。 “主子……”蓮兒小心翼翼地看向了銀耳,“主子是不是……我去請太醫吧?” “大年初二又是三更半夜,去哪找太醫?!便y耳望著院中瘋瘋癲癲的女子,忍不住紅了眼圈。 她別過頭去,按著帕子拭了拭眼淚,“你在這里看著主子,不許任何人靠近,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br> “你去哪??!” 銀耳沒有回答,她步履匆匆,轉眼就不見了人影。 …… 這個點九千歲府中還亮著燈,主子沒有睡,下面的眾人也不敢睡。 凄冷的胡同里忽然響起了幾聲叩門聲,門房開了房,被突入的寒風凍得哆嗦了一下,心情極差,“誰呀,大過年的這么晚了還敲門?” 他站定了往外一看,就見石階上站著一個女人,戴著兜帽手提燈籠,見門打開后壓著聲音道,“西寧郡主府的,勞煩公公通報一聲?!?/br> …… 慕良是在郡主府的西湖找到的蘭沁禾,她站在白石橋上,拎著一壇酒望著下面的湖水,女子穿著一身茶白的里衫,背后是皎白的明月。 她站在橋上,不論是湖水還是明月都離她甚遠,于是她只得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形單影只,連影子都散在橋壁上,不成全形。 蘭沁禾似是察覺到了有誰在看她,于是緩緩朝慕良的方向望了過來,勾起了唇笑了起來。 “啊……公公?!?/br> 她呵笑著嘆了一句,慕良被這樣的神色看得一怔,緊忙小跑過去,站到了蘭沁禾身旁。 “娘娘,外頭冷,我們回去吧?” 女子身上的里衫松了領口又濕了大半,連露出的鎖骨上都沾著酒水的濕光。大年初二的夜,又剛剛下過小雪,誰的身體都不能這么糟蹋。 蘭沁禾聽了這話,側過了身握住了慕良的一只手,款款地開口,“方才還有點冷,一見到公公就一點兒也不冷了?!?/br> 她似是十分清明,眼睛里也是亮的,唯有臉上淡淡的紅暈和滿身的酒氣證明她確實醉了。 慕良這會兒生不出羞澀來,蘭老太太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明白為何蘭沁禾會在這時把自己灌醉,鬧成這副模樣。 “你吃過年飯了嗎?”她甚至還記得寒暄問候,“今年沒能陪著你,我本來想初四去看你的,沒想到你先來了?!?/br> 慕良弓著身,他手被蘭沁禾抓住了沒有松開,但不礙著他回話,“吃過了,勞娘娘記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