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第18章 心中再是不愿意同慕良這號人打交道,蘭沁禾還是挽了笑容,快步走上前扶起慕良,“慕公公見外了,我不過是來替萬閣老送奏本的,哪里當得起您這么大的禮?!?/br> 慕良的小臂被她托著,他微微抬眸,目光在觸到女子溫和的笑容后,像是被燙著似的垂了下去,只盯著自己腳尖看,僵硬地一動都不敢動。 “娘娘是貴人,奴才不能在娘娘跟前伺候,好不容易見到了,本就該行禮的?!?/br> 慕良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那是郡主府慣用的熏香味。香氣如絲,從他的鼻尖涌入,直接纏住了心腦,慕良屏住了呼吸,連大口吸氣都不敢。 他怎敢把這味道吸入自己這腌臜身體里。 “慕公公還是這般客氣,”蘭沁禾愈是緊張,臉上的笑容愈是燦爛,她寒暄地差不多了,虛扶著慕良的胳膊請他進屋,“外頭風大,我們進去說話吧?!?/br> 慕良膝蓋一軟,本來低垂的視線里多出一只女子的臂彎,那人正扶著自己,她正笑著同自己說話、那雙眼睛里此時只有自己。 這樣的事情,在三天之前慕良就是做夢都不敢想。 他的夢里,最多不過是能跪在娘娘的面前,替她打水洗腳,或不過是充當人凳,在娘娘上下馬車的時候,能被她踩在腳下。 像是如今這樣的畫面,慕良從來不敢奢望。 女子的香氣縈繞鼻間,美好的聲音充斥耳畔。 慕良當然知道蘭沁禾過來所為何事,他心臟不禁又酸又漲。 原來這就是當掌印的感覺么,這就是掌管整個司禮監時能有的感覺么。 他恨自己怎么沒早點對姓林的下手,若是能早點除掉林公公,他早就能得到娘娘的青眼了。 慕良偷偷瞄了一眼蘭沁禾的側臉,只是一眼他就急忙收回了視線。 女子唇角微揚,那張臉上是讓人舒適的笑意,是蘭沁禾二十七年來慣用的笑容,各個場合都適用的笑容,卻并不是發自內心的笑。 想到這里慕良又有些眼眶酸熱,他怎么忍心讓娘娘擺出這副姿態來求自己一個奴才。 娘娘這會兒在想什么呢。 她是不是在小心翼翼地逢和自己?娘娘心系國子監一眾學生,為了千百學子和朝廷棟梁,她寧愿委屈自己,跑來逢和一個太監。 亦或者是厭惡惡心地應付自己?慕良知道自己的名聲有多么差勁,他貪婪殘酷,諂媚皇上,這些都是天人似的娘娘最討厭的事情。 蘭沁禾一邊想早點回去,一邊默念不能cao切。昨天那支筆到底什么意思,說到底不過是她的猜測而已,今日還得好好看看這位慕公公的態度。 進了屋以后,如消息所說,今日司禮監廳里沒有別的稟筆,只有慕良一人值班??善娴氖沁B個伺候倒水的人也不見,剛剛坐下,大門也被人從外關了起來,四周安靜異常。 想來慕良已經猜到她的來意了,提前將人屏退,方便她說話。 態度擺到這個地步,蘭沁禾基本心里有底了。 “前日我走得匆忙,不知慕公公的身子如何了?”說正事之前,她還是寒暄兩句,問起了上次慕良請太醫的事情。 慕良衣袖里的雙手攥緊,他說不上這是什么滋味,他明白這不過是隨口客套而已,但是…… “回娘娘的話,奴才已無大礙?!?/br> 哪怕知道,他也抑制不住地鼻尖一酸。 娘娘怎么能這么溫柔,連他一個卑賤的下人都記掛于心。 蘭沁禾本來稍安了的心,因為慕良這句話又提了起來。 敬語太多了。 “慕公公,您若是還這么同我見外,我可不敢多留了?!彼胧谴蛉さ匦Φ?,“我今日不過是替萬閣老送奏本來,您只當我是個跑腿的就是?!?/br> “娘娘是御封的郡主,奴才這不算多禮?!?/br> 事不過三,既然人家執意放低姿態,蘭沁禾也不好再說什么。 “這封是昨天從山西呈來的奏疏,”她還記得自己是假裝來送東西的,將手里的信函遞了過去,“萬閣老今日身體有恙,不能親自來司禮監呈報,還望公公見諒?!?/br> 慕良當然見諒,他巴不得萬清天天不能來司禮監,讓蘭沁禾過來。 但面上他還得一片憂色,“萬閣老得的是什么病,可曾找大夫看過了?” “她就是累著了,休息一天就好了?!?/br> 兩人一人胡扯,另一人配合著胡扯,聊得倒還算是融洽。 慕良收下了奏疏,“請娘娘回去轉告萬閣老,朝中的事情不必憂心,司禮監和內閣的幾位大人都會處理的,讓她老人家好好休息?!?/br> “有慕公公在前面頂著,想必母親就算休養個幾個月,也不會耽擱什么政務?!碧m沁禾開始將話題引入正道,“公公也要注意休息,現下林公公不在,您既兼著提督的事情,又要cao心掌印,倘若累壞了身子,不知還有誰能擔得起這個擔子來?!?/br> 她說了一段話,口舌有些干渴,順道抄起旁邊的茶盞。 觸手的一瞬,蘭沁禾頓了頓,這茶不冷不熱,溫度適宜,怕不是掐著點備下的。 她抬眸,目光不經意似地從慕良面上劃過。 伺候人的功夫,這人當了那么多年提督也沒有落下。 “千難萬難,奴才也沒有娘娘辛苦?!蹦搅紤饝鹁ぞさ靥ы搜厶m沁禾,“娘娘一邊有高堂需要照顧,一邊還得為我西朝嘔心瀝血地栽培人才,奴才瞧著,都替娘娘辛酸?!?/br> 蘭沁禾本來在喝茶,她剛剛回味嘴里的茶葉似乎價格不菲,就聽見慕良說了這么一句話。 饒是蘭沁禾見慣了世面,聽到著都心里一抖。 還不待她說話,對面的人又開了口,“就比如前天,奴才聽聞國子監的號房壞了,心里著急得很,所幸沒有人受傷。 可就算沒有人受傷,這馬上就要秋闈了,正是要緊關頭,怎么能讓我西朝未來的棟梁們在破房里讀書,這要是再下場雨,把書卷都淋壞了可如何使得?!?/br> 他確認完蘭沁禾的臉色后,便一直盯著她的衣袖,一點也不敢僭越。 “奴才昨兒傍晚的時候,便將實情稟明了萬歲爺,萬歲爺也對此十分憂心,若不是國庫里沒有銀子,萬歲爺是立刻就要撥款的?!?/br> 蘭沁禾聽著,竟是詭異地從這位大太監的語氣里,聽出了絲絲的如履薄冰。 就好像他對著的不是個可有可無的郡主,而是在對著皇上回話。 “萬歲爺說了,讓我們司禮監同內閣擬出個章程來,只要能解決國子監的問題,他一概批準?!?/br> 蘭沁禾換了個姿勢坐著,不動聲色地將袖中的那張銀票塞到了最深處。 區區一個茶宴,這位慕公公何以替她做到這個份上。 女子面上的笑意不減,眸色卻深了些。 不對勁,這里面肯定有什么是她和母親都不知道的隱情。 別說是慕良,就算是同蘭家交好的林公公也不會做到這個份上。 昨天到今天,這一連串下來,他未免太殷勤了些。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得順利,蘭沁禾心里愈發警惕。 “圣上真是這么說的?”她需要確認一遍。 “自然是真的?!蹦搅记飞?,“娘娘是國子監的司業,不知道有沒有什么法子可解眼下的難題?!?/br> 這句話簡直說到了蘭沁禾心坎里,本來今天蘭沁禾是該來同慕良商量引商入監的事情的,但到了這里,她反倒有些遲疑了。 她沉吟片刻,嘆了口氣,“國子監算起來足有五十三年沒有修繕了,學生和博士們的祿米也常常拖欠。身在其位,卻遲遲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我這個司業當得實在是愧對圣上?!?/br> 蘭沁禾改變了主意,盡管慕良似乎已經給她搭好了梯子,但今日得就此打住。 她單手扶額,頭痛地搖了搖頭,“如今圣上如此開恩,慕公公又這般關照,可我竟是一個章程都拿不出來。這……唉……” “娘娘切莫如此自責?!蹦搅蓟羧黄鹕?,一只手朝前伸了兩寸,卻在意識到什么后,倏地收了回去。 他抿了抿唇,那張蒼白的臉在一瞬間竟是露出些可憐的意味來,蘭沁禾瞥見了這一幕,心里莫名升起了種奇妙的想法。 都說慕良其貌不揚,她瞧著,分明有些可愛。 “娘娘一時想不到不要緊,回去同祭酒和萬閣老商量商量,不必急于一時?!?/br> “慕公公……”她復雜地看向面前的慕良,似是感動到說不出話來,連忙跟著起身,“我、我真是不知如何才能報答您的恩情了,您就是國子監的恩人啊?!?/br> “娘娘言重?!蹦搅嫉皖^,避開了女子那微帶水光的杏眼?!耙磺卸际菫榱宋椅鞒慕缴琊?,奴才一個小小的太監,哪里配稱作國子監的恩人?!?/br> 蘭沁禾偏了偏頭,視線追著要去看慕良的神情。 兩次接觸下來,她發現慕良好像特別喜歡盯著地上看。 難道是以前養出來的習慣? 慕良是做灑掃太監出身的,還在浣衣局待過,被欺壓久了的宮女太監身上確實會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卑微??伤M司禮監也有七年了,當上稟筆也有五年,早該把一身的奴氣去了才是,怎么連看她都不看一眼。 蘭沁禾忍不住回想了下自己今天的妝容,她為了表示誠意,還特意畫了眉眼抿了口脂。 自己太丑了入不了慕良的眼么。 算了,這些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今天的事情發展超出了常理,她得趕緊回去稟告母親,看看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蘭沁禾想到這里,對著慕良深深行了一禮,“多謝慕公公提點,我這就回去同母親和祭酒商量,務必盡快擬出一個章程來,給皇上一個答復?!?/br> 雙方對弈,誰能先一步猜出對方的心思,誰就占領了高地,就能cao控全局。 慕良已然將她的每一步心思都猜得一清二楚,她卻從昨天開始就被他弄得心驚膽戰。 這樣不行,得趕緊打破這個局面,以免一不小心掉進了圈套。 蘭沁禾實在不了解慕良,也沒他那么深的城府,還是和母親商量著來,更加保險。 慕良松了口氣,他倒沒有什么想要留人的想法。娘娘不想見到自己是一定的,既然如此,能早點回去就早點回去。 慕良心里還挺高興,娘娘終于不用花心思同自己這個閹人說話了。 他當即恭送蘭沁禾出去,心里半是替娘娘松了口氣,半是有些模糊的傷心。 蘭沁禾辭別了慕良,轉身就往蘭府走去。 “干爹?!逼较部粗m沁禾離開之后,推開了門走了進來。 他瞧見慕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捧著一盞茶,蒼白的臉上面無表情。 “干爹?”平喜走近,小聲地又叫了聲。 “什么事?!蹦搅嫉椭^看手里的杯子,食指指腹輕輕地在茶杯的杯口摩挲。 今日似乎拿捏得有些不當,他一步步倒回來回想。 太過殷勤,惹了娘娘起疑,開始提防起他了。 “王閣老差人過來,說今晚想見您一面?!逼较泊蛄恐搅嫉哪樕?,斟酌著回話,“他說有要緊的事情要與您商量?!?/br> “要緊的事情讓他明天跟皇上說去?!蹦搅计鹕?,不耐地看向平喜,細長的眼里流露出陰冷的怒意,“他自己捅了天大的窟窿,還想拉我下水?也不看看現在是什么年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