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蕭莨出來時,珩兒還在追逐著那幾只黃鶯玩得滿頭大汗,早上還悶悶不樂的小孩這會兒格外開心,一直在笑。 見到蕭莨,珩兒大步跑過去,拉住他一只手,指著那些鳥兒興奮嚷道:“父親父親,小鳥兒,好好玩!” 蕭莨的目光掠過那幾只黃鶯,微微一滯,沉聲吩咐身后親衛:“都趕走?!?/br> 又叮囑伺候珩兒的嬤嬤:“以后別讓小郎君玩這些臟東西?!?/br> 珩兒愣住,黑亮的大眼睛里蓄上了委屈,小聲道:“珩兒喜歡小鳥兒,不可以玩么?” “不可以,”蕭莨的語氣里透著不容拒絕的嚴厲,“你已經四歲了,別總想著玩,更不能玩物喪志,過幾日,我會叫人正式開始教你練武,書也要念起來,不能再這般頑劣?!?/br> 珩兒低了頭,他其實聽不太懂蕭莨說的話,但蕭莨的意思卻是聽明白了,他不能跟那些小鳥玩。 這還是小孩第一次看到父親對著自己這般嚴肅,有委屈都不敢再說。 柳如許在一旁站了片刻,他是來給蕭莨稟報事情的,沒想到一來就看到蕭莨教訓珩兒,嘆了口氣,他走上前去牽過珩兒,問蕭莨:“郁之,你心情不好,為何要將脾氣撒到珩兒身上?” 蕭莨無波無瀾地看他一眼,沒說什么,轉身回了帳中去。 珩兒拉著柳如許的手,小聲問他:“先生,父親為什么不高興?鳥兒不可以玩么?” 柳如許摸摸他的頭,一旁的嬤嬤輕聲嘆道:“以前國公府的院子里也有許多這樣的黃鶯鳥,都是郎君帶來的,他親手養的……” 柳如許的神色微滯,珩兒聞言天真問道:“嬤嬤說的人是誰?” 嬤嬤一臉訕然,尷尬哄他:“沒有誰,老奴亂說的,小郎君聽錯了?!?/br> “噢?!辩駜菏氐拖骂^,怎么都高興不起來了。 柳如許將珩兒交給嬤嬤帶走,進去帳中,先與蕭莨將正事說了,見蕭莨依舊一副神色郁結之態,略一猶豫,沒忍住提醒他:“珩兒還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你不高興了也別遷怒他?!?/br> 蕭莨冷淡道:“你多心了?!?/br> 柳如許輕抿唇角,他從小與蕭莨一塊長大的,蕭莨的性子究竟如何,騙得了別人騙不了他。 蕭莨少時性情焦躁,時??刂撇蛔∽约旱钠?,后頭在他祖父的管教下磨練了好些年才有了長進,入朝堂之后更是變得溫和沉穩、斯文守禮,有了擔當,他原以為蕭莨會一直這樣,沒曾想世事無常,如今蕭莨手握重兵,又見多了殺戮,身上的煞氣日益加重,那些強壓下去的本性也在逐漸恢復。 尤其是,碰上與那個人有關的事情時。 自從入了冀州,蕭莨眼中的陰霾便一日更甚一日,如今連幾只黃鶯鳥都能讓他這般郁憤,他的情緒起伏全都只因那一個人,比起擊潰章順天的匪軍奪下圣京城,或許他更想做的,是狠狠報復那個拋棄了他和珩兒的人。 “……你這樣的心態,上戰場也是大忌?!?/br> 蕭莨的眸光晦暗,漸收緊拳頭,沉默一陣,岔開了話題:“珩兒也該念書了,你若是有空,以后每日給他上兩個時辰的課吧,先幫他啟蒙?!?/br> “好?!?/br> 入夜,蕭莨坐在案前,慢慢擦拭他的劍,鋒利的劍刃劃破他手指,鮮血滴落,他卻似無知無覺,唯有映在黑沉雙瞳里的燭光,還在不斷跳動。 下幽城中送來的信就擺在案頭,告知他祝雁停被押在城中,要求戍北軍退兵。 將劍送入鞘,蕭莨站起身,沉聲吩咐下去:“令前鋒軍做準備,子時一刻攻城?!?/br> 趙有平等人匆匆進來主帥帳中,問蕭莨為何突然決定連夜攻城,蕭莨拿起頭盔,淡聲解釋:“他們方才送了信來,要求戍北軍撤兵,必不會想到我們會選在今夜就發起攻城,出其不意,不必再給他們做準備的時機?!?/br> 蕭莨說罷,將劍插回腰間,大步先出了帳子。 子時一刻,一陣急促的沖鋒號角聲倏然劃破黑夜寂靜,城樓上的守兵驚愕瞪大雙眼,望著城下黑壓壓涌上來的戍北軍,目露驚恐。 “敵襲!敵襲!快警戒!快警戒!” “他們是不是瘋了!怎會選在夜間發起攻城!” “他們有火炮!他們竟然用火炮攻城!??!” 轟隆炮響中,城墻一角被炸開一個大洞,大片磚石抖落、血rou橫飛。 大衍的正規軍中都配有火器,戍北軍自然不缺這些,但是長途跋涉的征戰帶上火炮這種龐然大物其實十分不便,將之用在攻城戰中的并不多見,下幽城的守軍怎么都沒想到,戍北軍會用上火炮攻擊他們。 城樓上的守兵當下便慌了神,亂成一團,連續幾輪炮轟之后,戍北軍的前鋒兵已沖至城門下,架上云梯,開始攀爬。 守兵將領憤怒地揮著手大聲吼:“都不許退!誰退我殺了誰!擋住他們!快擋住他們!” 有人提醒他:“將軍,那個衍朝王爺還在牢里!” “對!去將人押來!立刻去將人押來!” 祝雁停被押上城頭時,這里已變成人間煉獄,城上城下到處是尸山血海,硝煙味裹雜著濃重血腥味四處彌漫,不斷有戍北兵借助云梯爬上來,與墻上的守軍廝殺,哀嚎遍野、流血漂櫓,這一場戰役遠還未到要結束的時候。 守兵將領用力攥過祝雁停,將之押至最前頭,好叫城下的人瞧個清楚。 “他是戍北軍總兵的妻子!你們再不退兵!我現在就殺了他!” 祝雁停閉了幾閉眼睛,數月之前,他抱著自己的孩子在這里威脅蕭莨退兵,而此刻,同樣在這里,他被人押著做人質,依舊是威脅蕭莨退兵,當真是荒謬至極。 押著他的守兵將領激動怒吼,祝雁停猛地抬頭,電光火石間,用力撞開按住他的人,翻過墻去,沒有任何猶豫地跳了下去。 第70章 你不配死 風聲蕭蕭,鼓噪著耳膜,刺目的血色在眼瞳中蔓延開,祝雁停閉上眼,準備迎接死亡的到來。 跳下去的那一刻,他以為自己終于能徹底解脫,卻有人不想讓他死。 祝雁停一出現在城樓上,蕭莨便縱馬朝著城門之下狂奔過去,夜色遮掩中,城樓上的人俱未發現他這位戍北軍統帥竟敢只身縱馬沖過來,祝雁停跳下的瞬間他已出現在城樓之下,猛地抽動馬鞭,驅使身側的另一匹馬上前,電光火石間,堪堪接住了祝雁停。 城樓有近三丈高,過于強大的沖擊力壓彎了接住祝雁停的戰馬的腿,他自己亦從馬背上滾落下去,腳踝上傳來的劇痛讓他摔倒在塵土里,再站不起來。 蕭莨的眸色比黑夜更沉,舉劍揮開從城樓射下的無數亂箭,迅速拉馬上前,彎腰將人拎起,扔到身后馬背上,策馬回了陣中。 祝雁停被扔下地,過于清醒的痛楚讓他暈過去又醒過來,周圍全是舉著火把的戍北兵,他才終于清楚意識到,他沒有死,他被蕭莨救了回來。 恍惚間抬起頭,他看到蕭莨正高騎在馬背之上,烏金鎧甲與漆黑夜色融為一體,面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唯有那雙在火光映照中的血色雙瞳,不斷翻滾著戾氣,猩紅一片。 劍尖指向祝雁停的喉口,他下意識地閉起眼,聽到三年多時間里,他念過無數遍的聲音響起,嘶啞著說出不帶丁點溫度的話語:“你不配死?!?/br> 祝雁?;倘煌蚴捿?,蕭莨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目光冰冷:“你以為死了就能解脫么?你憑什么?我不讓你死,你便永遠都別想解脫?!?/br> 祝雁停大睜著眼睛,恍恍然地流下眼淚,徹底潰不成軍。 攻城戰持續了一整夜,天亮之時,戍北軍鳴金收兵,結束了第一輪戰役。 祝雁停被帶回軍營,每一個見到他的軍中大將面色都十分復雜,但蕭莨一言不發,臉色前所未有的陰鷙,渾身都是低氣壓,旁的人便也不敢多說什么。 蕭莨命人將祝雁??囱?,沒再搭理他,祝雁停躺在帳中的地上,縮著身體痛得渾身冒冷汗,卻一個字都喊不出來。 比起身體上的痛,那有如萬箭穿心、錐心刺骨的絕望更叫他痛不欲生,他一心求死,不敢面對蕭莨,可昨夜蕭莨親口說出的那番話,已打破了他心里最后一點僅存的自我欺騙的奢望,他想以死換得蕭莨的原諒,永遠不可能,他只能活著受折磨,為自己做過的事情恕罪。 是蕭莨說的,他連死都不配。 申時,柳如許走進帳中,祝雁停依舊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仿佛瀕死之態,晌午時送來的飯菜擱還在一旁,未動過一口。 他塵土滿面、發絲散亂、衣衫穢濁,毫無半點儀態可言,可只是這么看著,也瞧得出這張臉確實是長得極好的,柳如許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在祝雁停面前蹲下,輕聲問他:“你的腿是不是傷著了?我給你看看吧?!?/br> 祝雁停的眼睫動了動,對上柳如許坦然的目光,怔了怔,才憶起面前的究竟是何人,呆怔半晌,他閉起眼,一句話都未說。 柳如許便當他是默許了,幫他剪開褲腿,細細查看起腳上的傷處。 “你的兩條腿都折了,要重新接骨,會很痛,你忍著一些?!?/br> 祝雁停依舊全無反應,柳如許怕他接骨的時候會因為過痛而亂動,叫了人進來幫忙按住他,這才小心翼翼地上手。 祝雁停一聲都未吭,明明已痛得嘴唇發紫,緊閉著的眼睫不斷打顫,摳進掌心的手指都已掐出血來,卻死死咬著牙關,未發出丁點聲音,待到兩條腿都接上,用木板固定包扎完,他已渾身冷汗濕透了里里外外的衣衫,如同從水里撈出來一般。 柳如許沒想到他是這種個性的,無聲一嘆,遞了顆止痛藥給他:“將這個吃了吧,晚些時候就沒這么疼了?!?/br> 祝雁停終于抬眼望向他,啞聲問道:“……為何,先前不給我?” 柳如許彎了彎唇角:“就當,我是在報復你吧,你設計搶了我的夫君,毀了我的姻緣,我也不是圣人,不可能當真一點怨氣都沒有,可我也做不了別的,只能用這種方式讓你吃吃苦頭?!?/br> “你也在這里,他什么都知道了……” 祝雁停低聲喃喃,一副失魂落魄之態,柳如許見之嘆道:“他是都知道了,可他恨你不是因為我?!?/br> “……你想報復我?” 柳如許搖頭:“我報復你沒用,郁之的報復才會讓你生不如死,你現在是不是特別難受?那便對了,雖然你搶了我的夫君,可你不懂珍惜,把自己弄到今日這樣的境地,便是你的報應,我又何必再多做什么?!?/br> 祝雁停一陣恍惚:“你喊他什么?” “郁之,他的字,你不知道么?國公爺臨死前親口為他取的字?!?/br> 他不知道,這幾年蕭莨經歷的一切他都不知道,蕭莨最難過最痛苦的時候他沒在他身邊,如今還有什么資格來求他原諒? 可蕭莨不讓他死,哪怕再絕望,他也不會再去尋死,無論蕭莨對他做什么,只要他高興,只要,他高興…… 祝雁停顫抖著手端起早已涼透了的飯碗,狼吞虎咽地將飯菜吃了。 “之后三個月,你得好好養著,不能再亂動,要不你這雙腿就廢了?!绷缭S交代完事情,沒再多說,收拾了藥箱,起身離開。 出門之前,祝雁停喊住他,顫聲問道:“珩兒,……在哪里?” 柳如許淡下聲音:“郁之不會同意珩兒再見你,我不是阿榮,你求我沒用,我不會帶珩兒來見你的,當然,你現在再求阿榮也沒用了,他也不會理你,你想見珩兒,只能去求郁之?!?/br> 柳如許離開,祝雁停擱下已經空了的碗,低了頭,頹然地閉起雙眼。 從祝雁停那里出來,柳如許去主帥帳中,蕭莨剛與人商議完軍事,正怔怔立在墻上的大衍輿圖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如許走上前,輕聲道:“他雙腿都折了,我給他接了骨,已無大礙?!?/br> 蕭莨的嗓音淡漠:“誰讓你去的?” 柳如許微蹙起眉:“你不希望我去么?我若是今日不給他接骨,耽誤了治療時機,他以后很可能就是個廢人了?!?/br> 蕭莨轉過身,冷冷看著柳如許的眼睛:“我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不需要別人自作聰明來揣度?!?/br> 柳如許一愣,低了頭:“……我知道了?!?/br> 沉默無言片刻,柳如許低聲問他:“你當真有這么恨他么?” “這重要么?”蕭莨不答反問,恨也好,不恨也好,他過得不快活,祝雁停便也別想過得快活,死也不行。 “你怎知,……他一定會跳下來?” 他自然會跳下來,祝鶴鳴那樣的人,生死關頭連妻兒子女都能拋棄,何況是他祝雁停,祝雁??辞宄四侨说谋拘?,必然萬念俱灰,他本有機會出逃,卻不肯跟人走,選擇了自我了結,一心求死。 可他,又怎會就這么讓祝雁停如愿。 蕭莨的眼中遍布陰翳,未有回答,柳如許心下一嘆,不再多言,告退離開。 出門之前,他像是想到什么,轉身又與蕭莨道:“以后,我還是跟其他人一樣,喊你將軍吧?!?/br> 以后蕭莨會越走越高,或許會有人與他并肩,或許沒有,但柳如許心知,那個人絕不可能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