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為何、為何大衍軍會來攻打西囿,他們不該在涼州的么?為何都半月了他們還不退兵,援軍到底幾時能來? 這些夷軍艱難守城,苦苦堅持了大半月,已是又累又乏,沒有等來援軍,目所及處,只有所向披靡、有如摧枯拉朽之勢不斷涌上來的大衍兵。 炮火硝煙四起,劍影刀光、流血漂櫓,黃沙裹著血rou漫天翻滾,角鼓爭鳴中夾雜著凄厲哀鳴聲,響徹天際。 天邊最末一抹余暉收盡之時,戍北軍終于一鼓作氣沖開了城門,殺盡了城墻上最后一個負隅頑抗的夷兵,大獲全勝。 蕭莨派手下副將先率兵進城、處置戰后事,自己則領著親兵退回了駐扎城外的營帳里。 他受了傷,右肩上中了一箭,穿透了肩胛骨。 這一年多的時間,他每回親率兵出戰,擦擦碰碰總在所難免,左側眉骨上的那道疤就是去歲年底一次與敵軍正面交戰時,被敵人手中長槍刺中的,只差一點就要瞎了一只眼。 軍醫為之將箭頭拔出,蕭莨緊擰著眉,咬住牙根,一聲未吭。 已有一歲半大的珩兒趴在榻邊,望著蕭莨肩膀上的血窟窿,似懂非懂地小聲嘟噥:“痛?!?/br> 蕭莨撫了撫他的臉:“不痛?!?/br> 珩兒執拗道:“痛、痛?!?/br> 他還只會說單字,這么一丁點大卻已懂得心疼蕭莨。 蕭莨心下微動,將兒子抱到腿上,郁結了許久的眉頭漸舒展開。 待到上藥包扎完畢,有部下過來問上報朝廷的戰報要如何寫,蕭莨冷淡道:“據實寫便可,不必多提我,將軍功往下分吧?!?/br> 給皇帝的奏疏原本是該蕭莨親自寫的,但他從不在意這些,也不攬功,似乎對皇帝的褒獎看得非常淡薄,旁人猜不到他怎么想,只有蕭莨自己最清楚,如今把控朝政的人是祝鶴鳴,自去歲末一道圣旨,將之任命為議政王并領內閣事之后,他們呈上的奏疏便再到不了皇帝手中,他又何必浪費工夫。 翌日,副總兵徐卯率部下至西囿,拜見蕭莨。 徐卯一直是蕭讓禮的麾下大將,長期駐守雍州,蕭莨赴任這一年半以來,還是第一回 見到對方。 此番能拿下西囿,徐卯率兵截住了夷軍的后援部隊,功不可沒。 徐卯見到蕭莨十分激動,倆人長談了兩個時辰,此人見多識廣,對西北這邊的戰事分析得分外透徹,與之交談亦讓蕭莨受益匪淺。 徐卯望著持重沉穩的蕭莨老懷安慰,一再感慨國公爺后繼有人、青出于藍勝于藍,若非蕭莨身上有傷,只怕還要拉著他一直說話到夜深。 見蕭莨半邊肩膀不得動,徐卯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他這傷得只怕有些嚴重:“將軍可換過藥了?我帶來的人中有一從南疆過來投靠的醫士,是虞氏神醫的后人,醫術十分了得,不若叫他來給將軍看看吧?” 蕭莨本想說不用,奈何對方堅持,只得答應。 一刻鐘后,徐卯說的虞氏醫士帶著兩個徒弟一并來了蕭莨帳中,虞醫士是位頭發花白、慈眉善目的老人,而他的兩個徒弟之一,竟是當年那被全家流放至雍州這邊的,他的前未婚妻柳如許。 見到柳如許,蕭莨愣了一愣,柳如許亦神情恍然,低了頭,未再看他。 因有諸多人在,蕭莨沒有與之多說什么,虞醫士給蕭莨看過傷口,重新上了藥,并提醒他:“將軍這幾日須得多加注意,此種草藥產自南疆,草民來雍州之后才在這邊種出的,此藥對止血止痛有奇效,但用時需得遠著些那些未馴化的野獸,此藥的香味容易誘得野獸狂化攻擊人?!?/br> 蕭莨心下一動,皺眉與之道:“麻煩再拿一些這藥給我看看?!?/br> 虞醫士遞了一包未用過的草藥給他,蕭莨捏在手中低頭仔細嗅了嗅,眸色漸冷。 先前上藥時他就覺得這個味道隱約有些熟悉,這會兒終于想起來,當初東山圍獵之前,祝雁停換給他香囊里的香料就是這個味道。 那之后圍場上發生變故,野牛發瘋,襲擊了皇帝中途又突然轉向他,是祝雁停拼死替他擋住。 他心心念念著的救命之恩,原來從一開始,就是一場設計好的騙局。 那個香囊他到現在還留著,后頭祝雁停還特地幫他把香料倒了換成別的,若非心虛,他又何故如此,所謂的情深義重,其實,全都是假的。 見蕭莨神色晦暗,徐卯問他:“將軍,可是有何不對?” 蕭莨斂了心神,淡道:“無事?!?/br> 他又問那虞醫士:“陛下身邊的國師虞道子,與你可是本家?” 提到虞道子,虞醫士滿臉不屑道:“是,他是我家中旁支的子弟,年輕時游手好閑無甚本事,家傳醫術沒學到多少,裝神弄鬼之術倒是跟人學了個十成十?!?/br> 虞氏神醫在衍朝開國之初做出生子藥因而聞名天下,醫術傳承數百年都未斷過,只族中子弟從不入仕為官,只做游醫,誰能想到后世子孫里會出了個神棍,還成了皇帝身邊的國師,因而攪得朝廷天下不得安寧。 徐卯聽罷都忍不住罵咧幾句,蕭莨心神疲憊,無意再說這些。 包扎完傷口,徐卯與虞醫士等人退下,蕭莨的目光落至柳如許身上,頓了頓,將之喊住。 京城,北海別宮。 入夏之后皇帝搬來這北海別宮消暑,外頭的官員是再見不到他,每日陪在這里的只有一個祝雁停,皇帝如今連虞道子都不怎么搭理,對修仙亦沒了興致,只拉著祝雁停陪自己說話,打發時間。 “朕記得,再過幾日便是你生辰了,合該大肆慶祝一番,我的鴻兒就要及冠了,時候過得可真快,”皇帝拉著祝雁停的手,喃喃絮語,“朕還記得,你出生時是傍晚,彩霞漫天,欽天監的都說你是個有福氣的,卻把你母后折騰得夠嗆,生了一日一夜才將你生下來,你母后那會兒總與朕說,你叫鴻兒,若你還有個弟弟,就該叫雁兒才是,可惜朕與你母后沒這個福氣,只得了你這一個孩子?!?/br> 皇帝糊里糊涂的,卻對自己的皇太子出生的日子記得十分清楚,祝雁停聽著有些難受,他名字里倒確實有一個雁字,他也只比那位先皇太子晚出生不過兩日,可惜他從來沒有先皇太子那般好的運氣,雖然那位太子十歲不到就已夭折,可他享受過至高無上的尊貴地位,又有皇帝皇后的百般疼寵,而他,從來就沒有過這些。 “……父皇與母后為何不多生幾個孩子?” “你母后身子不好,”皇帝幽幽道,“她一直還想給你生個弟弟,連親手做的那些衣裳每樣都是兩件,說給你弟弟也備著一件,可惜朕與她沒有這個福氣啊,你六歲大她就去了,她去得那般早,怎么都不等一等朕呢?!?/br> 祝雁停心下愈發不是滋味,很小的時候,他母妃還在時,偶爾會帶他進宮,現在回想起來,他是見過那位皇后的,皇后長得十分美麗,也很溫柔,卻有一雙極其哀傷的眼睛,看人的眼神仿佛時時帶著淚,說話細聲細氣的,確實是個病美人。 可惜他母妃走了沒多久,皇后也在那個冬日殯天了。 皇帝說著話又哀哀戚戚地哭了起來,祝雁停緩聲安撫他:“父皇不必難過,母后只是先走一步,她會等著您的,來生還要跟您做夫妻呢?!?/br> “那鴻兒還會做朕的孩子么?” “……嗯?!?/br> 生辰那日,祝雁?;亓艘惶送醺?,是懷王妃特地派人來叫他回去的,這些日子他一直隨侍皇帝在北海別宮,已有許久未回府上。 過了今日他便也有二十了,只可惜當初那個愿意親手為他束發之人,已經不在。 回去王府之前祝雁停先去了一趟國公府,國公府上如今只有一個管家帶著幾個家仆看顧著,祝雁停過來,自然不會有人阻攔他。他與蕭莨從前住的院子還打理得井井有條,就只是冷清了許多,那幾只鶯鳥早已隨著他飛回了懷王府,連鳥啼聲都再聽不到。 祝雁停在蕭莨親手為他種下的竹林里坐了一個下午,一直到日暮入夜,螢火蟲傾巢而出,繞林紛飛,他抬頭怔怔看著,沉寂已久的雙眸里才終于有了些許華彩。 這些蟲子還是前年他生辰時蕭莨送與他的生辰禮,蟲卵養在這竹林里,每到夏季的夜里,便會化作流光溢彩而出。 祝雁停呆呆看了許久,直到夜色漸深,才去書房里拿上蕭莨親手為他雕的雁落竹澗的筆筒,回去王府。 府上為他辦了一個簡單的生辰宴,只有他兄嫂和侄子在,他回來得晚,菜都已經涼了,王妃沒說什么,叫人去將菜重新熱過,祝雁停與他們道歉,祝鶴鳴的神色有些淡:“怎這個時辰才回?” “路上耽擱了,讓兄嫂等了這么久,實在抱歉?!?/br> 王妃趕忙打圓場:“無事,也沒等太久,吃東西吧,還有長壽面,雁停別忘了吃,一會兒叫人端上來?!?/br> 祝雁停點頭:“多謝嫂嫂?!?/br> 用過晚膳,祝雁停隨祝鶴鳴去書房說話,祝雁停將皇帝賜給“他”的生辰禮給祝鶴鳴看,是一顆十分罕見的極品夜明珠。 祝鶴鳴看過將珠子扔回給他,輕哂:“皇帝對你倒當真大方,前幾日還說要給他的皇太子舉辦冠禮,當真是貽笑大方,他哪里來的皇太子?!?/br> 祝雁停沒有接話,皇帝瘋瘋癲癲的想一出是一出,冠禮之事,后頭還是他找別的事情分散了皇帝的注意力,才糊弄過去。 祝鶴鳴冷聲道:“我瞧著皇帝如今也沒大用處了,不如早些讓他‘駕崩’吧?!?/br> 祝雁停皺眉勸他:“兄長,你才任議政王不久,還是不要cao之過急了,再緩緩吧?!?/br> 祝鶴鳴的目光瞥向他:“雁??墒切能浟??這一年來日日喊他父皇,扮演他的乖兒子,莫不是演出感情來了?” 祝雁停無意識地收緊手心,沉下聲音:“沒有?!?/br> “沒有便好,”祝鶴鳴提醒他,“做戲而已,雁停萬莫要忘了,什么父皇,都是假的罷了?!?/br> “我知……,”祝雁停垂眼,“但是兄長,現在當真還不是時候,朝堂官員,尚且有許多人不服你,你且再忍一忍吧,等到真正把控住整個朝堂,再動手?!?/br> “嗯?!弊zQ鳴淡聲應下,他本也沒打算現在動手,不過是給祝雁停提個醒罷了,怕他這個“皇太子”當真入戲太深。 “昨日戍北軍送來戰報,蕭莨已拿下了雍州西囿城,他本事可當真了得?!?/br> 祝鶴鳴說得有些咬牙切齒,蕭莨越是本事,他心里的不安就越甚,可如今北夷內亂已平,又增兵了二十萬往涼州,就算他想將調個其他人去替換蕭莨,朝堂上那幾個冥頑不靈的老頑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將他淹死。 祝雁停未有接話,心煩意亂的心緒稍稍平復些許,如此便好,只要蕭莨是平安的,便再好不過。 第58章 所謂真心 待到帳中沒了別的人,蕭莨示意柳如許坐,又叫人上來茶,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他。 柳如許比之前黑瘦了一些,那股溫潤的氣質消磨了不少,人看著沉郁拘謹了許多,想必這幾年沒少受生計所累。 他與柳如許是指腹為婚,柳如許比他稍大一些,在遇上祝雁停之前,他對柳如許雖說不上有多少傾心愛意,卻也算性情相類、志趣相投的知交好友,若是做夫妻,平平淡淡未必就不好,只是時過境遷,錯過了便就是錯過了,他的心中并無遺憾,只惋惜柳如許這般風光霽月之人卻被家中拖累,落得如今這樣的境況。 “你怎會在徐副總的軍中?” 柳如許啞聲解釋:“我和家里人被發配到雍州旸縣的礦場里做苦役,后頭世子派的人過來幫我們疏通關系,免了徭役之苦,又給了我們一些銀子就地安家,半年后因機緣巧合,我碰到了從南疆逃難過來這邊討生活的師父,開始跟隨他學醫,后頭便一起投到了徐副總的軍中?!?/br> 他們投軍之時蕭莨已來了西北這邊,他其實藏著想要再見蕭莨一面的心思,不過這些他并未說出口。 蕭莨皺眉問他:“當初你家中出事,為何不與我說一聲?若是我知道了,總能幫著你想想辦法,或許還有轉圜的余地?!?/br> 柳如許心神恍惚,沉默半晌才道:“你當時出京辦差,我給你寄了信,但未有回音,那會兒我父親已在押解進京的途中,還傳出風聲說他的罪名怕會被定為通敵叛國,我們全家都得跟著一起死,大理寺的人眼見著就要上門抄家了,我實在沒法子,病急亂投醫之時,遇上了一個小郎君,我不知他是誰,但聽他語氣應當是朝中有人的,他說可以幫我,減輕我父親的罪責,只要,……只要我與你退婚,我按著他說的做了,我父親的罪名果然只被定性為貪墨軍糧以至延誤軍機,父親雖被處斬,好歹保全了我家里人?!?/br> 蕭莨的目光驟然一沉:“你說是一個小郎君幫了你?什么模樣的?” “我亦不知,我沒見到他樣貌,只是被人請去了南郊沅濟寺山腳下的一座莊子上,那一帶的私莊都是宗親勛貴家中的,想必是有來頭之人?!?/br> 蕭莨收緊拳頭,漸冷了聲音:“他還與你說了什么?” “……他只說讓我退了婚,將婚書送還國公府,不要與你多言,我怕你誤會,離京的時候思來想去還是給你寫了一封信解釋?!?/br> 蕭莨聞言眸色更黯:“你給我寫過信?” 柳如許苦笑道:“嗯,一共三封信,第三封是我到了這邊,托一隊走西北的商人帶回京中的,……后頭收到你回信,我才知曉,你已成了親?!?/br> 說到最后,柳如許的聲音低下,盡是苦澀。 他那時心里對蕭莨總還有隱約的期許,才會不死心地一再給他寄信,直到終于收到回音,才知他已另娶他人。 蕭莨握緊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心頭洶涌起伏的情緒有如火燒一般,他怎么都沒想到,原來連這場婚姻,都是祝雁停一手算計來的,三封信他一封都未收到,最后的回信也非出自他之手,只怕最開始,朝廷會選中柳重諾做開罪羊,也是因他之故。 這幾年他活在這樣一場荒唐騙局里,輾轉反側、痛苦糾結,為的到底是什么? 他連兄長之死,都盡量不去遷怒祝雁停,說服自己相信他是無辜不知情的,可祝雁停呢? 祝雁停對他,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真心? 柳如許怔怔看著他,蕭莨的眼中有翻滾而過的種種復雜情緒,痛苦、氣怒、不堪,最后又盡數融入那雙沉不見底的黑瞳里,愈加諱莫如深,他只是這么看著,便已明白,那些能叫蕭莨傷神的激烈情愫,不論好的壞的,其實通通都與自己無關。 幾年不見,蕭莨的相貌變化不大,但或許是經歷了種種之后,早已在戰場之上浸染出肅殺之氣,眉宇上的那道傷疤,更是叫他從前眉目間的溫厚消失殆盡,只余冷厲。 柳如許低了頭,心下一片悲涼。 蕭莨周身籠罩著的陰郁之氣似又多了一層,他未再多問,只沉聲叮囑柳如許:“你既來了,便留在這軍中吧,我自能護你周全,戍北軍中軍醫稀缺,日后只怕要煩勞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