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哪怕這位公子平日里無所事事,甚至經常一大早起身,在淥水邊上釣魚釣上一整天,又空手而歸。村中老老少少依舊對他尊敬異常,家中殺豬殺雞,總不忘上門來送上一份,這算是他們最淳樸的感謝方式。 嘩啦——魚鉤輕輕一甩投入淥水之中,楚肆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懶洋洋躺在小舟上,一手還握著釣竿。 他另一只手掏出那枚玉佩,看上去似乎在漫不經心把玩著,其實卻是在研究玉佩上那其余的時間法則之力。 畢竟能夠將一個人的靈魂從未來帶回過去,想必其中蘊含的法則也并不簡單。 把玩玉佩的同時,楚肆隨手握著釣竿,釣線在河水中輕輕蕩漾著,一絲絲微不可察的時間之力隨著起伏的釣線向四周散發,將小舟所在的空間變得略微遲滯下來。 嘩啦! 一條紅色小魚咬在魚餌上,暈暈乎乎被釣上來,在周圍變幻的時間法則作用下,魚身一時縮小,一時變大。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么的小魚瞪著茫然的眼珠子注視著楚肆,最后在又一次變大之時掙脫了釣鉤,撲通一聲跳進水里,吐出一連串泡泡。 楚肆也不著急,繼續等待下一條魚上鉤,然后又是一番如法炮制。完全沒有考慮過這些魚的感受。 這片水域對他而言可謂天然的實驗場,很方便用來實踐他從玉佩上剖析的時間法則力量。 “咳咳咳咳……” 突然間,悠然躺在小舟上的青年發出一連串低咳,臉色又蒼白三分。 原身的身體在昭獄中已經遭到了毀滅性打擊,而楚肆并不打算在這個沒有任何超自然力量的現世停留太久,因此沒有花費太多能量對這具身體進行完美修復,導致體內還留存著不少暗傷。 之所以選擇這個小村子定居,只因這是博陽楚氏發源之地,于是楚肆便帶著楚家人的骨灰回到了這里,并將之好好安葬。而他本人宅在村子里一邊咸魚一邊研究玉佩的同時,也會通過身邊的秦義對外接收和傳遞消息。 他悠然躺在小舟中,唇邊弧度上揚,繼續調戲這片水域中的小魚小蝦。 岸邊傳來一陣若隱若現的歌聲,小舟隨著水面悠悠蕩漾而去。不遠處的蘆葦叢被人撥開,幾個玩水的小孩子你追我鬧間唱著一首童謠。 “帝星滅,熒惑高。天命不在雍,人力總有窮~”清晰的歌聲傳入楚肆耳中,他神色一怔,長長的睫毛撲閃了兩下,眸子里漸漸染上點點古怪的意味。 小舟靠岸,楚肆沿著小路向村中走去,果然又聽見路上不少孩子玩鬧間唱著這首童謠。沒有多少文化的村民們對此也并未在意。 “帝星滅,熒惑高。天命不在雍,人力總有窮~”楚肆目光中奇異的色彩越來越濃。 ……居然會任由這樣一首明顯不對勁的童謠在自己地界上傳播,可見此地郡守要么昏庸無能,要么就是一位有心人。會是哪一種呢? 他頗有興趣地勾起了唇。 第58章 天下為棋局9 在楚肆思索著此地郡守真實想法之時,離楚肆暫居的小源村不遠的泊陵城中,郡守府上,同樣有人提到了他。 “調查結果如何?小源村中那人究竟是何來歷?”一身玄色常服的博陽郡郡守申無庸端坐案幾之后,肅容問道,“是否與其他勢力有所關聯?” 這大半年來,因為楚肆的出現,小源村可謂發生了地覆天翻般的變化,光是改良的新式農具就讓他們的地里收成翻了一番。 盡管小源村的人秉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沒有四處宣揚,但身為掌控一郡之地的郡守,同時內心里又有那么幾分不可言說的心思,對于自己地界上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申無庸自然一清二楚。 別看楚肆在小源村中所做的一切似乎輕而易舉,并不足奇,但那些新式農具、農耕灌溉之法、水車、肥料……等等東西若真能推廣到整個天下,將會讓無數人不必再因饑饉而死。 對此心知肚明的申無庸,難免對這位看上去似乎頗擅農事的人才有了想法,欲要招攬一番。那么,查清對方的來歷便是必不可少的前提。 想到這里,這位郡守的神態更為鄭重。 下首被派去調查這件事的幕僚神情古怪,搖著折扇賣起了關子:“這人的身份可不一般……您若是知道,想必一定會大吃一驚?!?/br> “哦?”申無庸順勢露出期待的神情,一直以來,他在下屬面前表現出的形象都是較為隨和寬容的,尤其是這位幕僚本就是與他相識多年的好友,“這么說,我倒是更感興趣了?!?/br> 幕僚不再繞彎子,“唰”一下收起折扇,直接說道:“此人姓楚名遇之,祖籍亦是我們博陽,別號玉樓公子?!?/br> “……居然是他?!”這短短幾句話里透露出的訊息讓申無庸神色一正,目光一瞬間變得銳利起來。 ——丞相楚不疑嫡幼子,楚氏遺孤……疑似雍京宮變幕后最有可能的推動者……普通百姓或許不清楚,但這個人的資料恐怕早已擺在了許多人案頭上。 身為博陽郡郡守的申無庸,自然也不例外。 此前楚遇之的詩詞文章早就名揚天下,但申無庸本身更欣賞實干之才,對這位玉樓公子了解泛泛。直到雍京宮變,偌大天下一夕易主,他才從后續調查的情報中發現了這個人的存在。 本已待死昭獄之中,卻又不知為何與太子扯上了關系。無論是太子弒君殺父,還是四皇子血洗宮城,這背后似乎都與對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甚至有可能便是他不著痕跡誘導和催化的結果……一些表面上不太隱秘的信息有心人都能查出,而更加深入的內情卻是申無庸麾下幕僚依照已知情報所推斷,最終結論讓眾人頗為驚駭,都認定此人必定極為擅長洞察人心,借力使力。 ……結果現在才發現,這位居然還點亮了農業相關的技能? 被這個不可思議的事實糊了一臉的申無庸,難以置信地和幕僚對視一眼,就見下方既是好友又是幕僚的青年此刻再次打開了折扇,一臉深思:“……這位玉樓公子恐怕不好招攬,我們原本的想法多半是不行的?!?/br> 本以為只是鄉野間的隱士賢人,只要給予對方足夠的禮遇,豐厚的優待,想必便能打動人心。 但玉樓公子楚遇之?一個自幼鐘鳴鼎食,錦繡堆中長大的貴公子,又怎么會看得上他們所謂的豐厚待遇?能夠在兩個皇子之間橫跳,將皇帝和朝臣通通算計了一遍的人物,估計也不在乎世俗認可的功名利祿。否則對方也不至于拋下過去的一切離開雍京,在小源村這種巴掌大的地方默默生活了近一年。 兩人互相對視,都看出了彼此目光中的不甘。 只是博陽的情況與其他州郡不同,不僅身處內陸,商貿并不發達,而且地形上丘陵居多,農業同樣貧瘠。倘若他們想要在即使到來的亂世中占據一席之地,便要積累雄厚的本錢,楚肆所展現出來的能力實在非常關鍵。 …… 這一天,楚肆再一次調戲了一通淥水中的魚蝦,滿身愉悅歸來。在那間簡單古樸的小木屋前,他遇見了兩道等候許久的身影。 看上去年齡略小一些的青年一身儒衫,眼神明亮清透,手中還拿著一把sao包的折扇。在他身旁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出頭,五官端正,下頜微須,目光里透出久居上位的威嚴。兩人中明顯以這人為首。 在楚肆打量著兩人的時候,對面兩人的目光同樣不動聲色從他身上滑過。 普普通通的粗布衣也難以掩蓋的獨特氣度,蒼白近乎病態的臉上從容閑適的微笑,還有那雙漆黑幽深的眼睛里靜靜燃燒的火焰……眼前的青年擁有著一種讓人一見難忘的氣質,即便手上還拿著與他本人完全不搭的魚竿,也絲毫無損他身上特別的氣場。 申無庸上前一步,正要開口。 原本懶洋洋掃視著他們的青年已經收回目光,臉上露出微笑:“原來是郡守大駕,久仰久仰。在下真是誠惶誠恐?!?/br> 然后他的語氣和表情顯然與話中的內容完全不符,還是那樣一副漫不經心的閑散的姿態。似乎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只是慣例般的客套,可謂相當不走心了。 這樣的態度反而讓兩人打好的腹稿中斷。為了順利調和氣氛,一身儒衫的青年好奇問道:“不知楚公子怎么會認出我們的身份?莫非我們曾有幸見過?” “并非如此?!彪S手放下釣竿,容色蒼白的青年輕笑著搖了搖頭,“在下也不過隨口猜測而已。想不到一猜就中了?!?/br> ……真的是隨口猜測嗎? 陸逸之收起折扇,內心并不相信對方的話。直覺告訴他,這位楚公子似乎對兩人有很深的了解。 接下來的發展似乎印證了他的猜測。 當申無庸提出,想要將楚肆在小源村做的一切推廣到整個博陽,這位本以為會很難說話的楚公子毫不猶豫便答應了。 就連之后申無庸試探性提出邀請,請對方去郡守府暫住一段時間,好好請教一番,楚肆依舊毫不猶豫便同意了。 原本沒指望一次便可功成,還準備三顧木屋的兩人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沒想到不僅順利完成目標,甚至還有些超標了?;谢秀便被氐讲戳瓿?,饒是申無庸一向城府深沉,也難免外泄出興奮激動之情。 實在是楚肆身上的光環太閃了。 哪怕丞相府已經不存,有著博陽楚氏這第一流的世家名頭,無論他走到哪里,都能成為其他人的座上賓。在這個世族高高在上的時代,單單只是與生俱來的血脈,就會讓世家子弟的地位高出寒庶一大截。 再加上他本人的能力也是申無庸所急需的。因此如今由不得申無庸不興奮。 在身邊好友兼幕僚的陸逸之面前,這位郡守大人不免有些飄飄然:“逸之,依你之見,這位玉樓公子會否早便看好于我,此前不過在小源村中觀望形勢,進行考量?” ……否則無法解釋,對方為何會答應的這么干脆。說不定,再過一段時日,彼此更加熟悉,這位楚公子便會順理成章入他麾下了。 一念及此,這位郡守大人臉上更是一片晴朗。 陸逸之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滴酒未沾郡守大人您就開始飄了嗎? 與心情大好之下盲目樂觀的申無庸相比,身為局外人的陸逸之更冷靜一些。但他心中同樣滿滿的疑惑不解。 倘若說未曾見到楚肆之前,他還希冀著說服這位玉樓公子與自己一同共事,那么在見到對方之后,他便漸漸放棄了這個想法。 不知其他人對這位玉樓公子印象如何,但陸逸之看到對方的第一眼,心中冒出來的唯一一個詞便是“傲慢”。 他在這人身上察覺到了深入骨髓的傲慢。至于外在的散漫、不羈、淡定、從容亦或是客套謙遜,都不過是披在對方身上的外衣而已。 這樣一個人,永遠不可能被折服。 陸逸之不免陷入了沉思。 ……對方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最終,他搖搖頭,決定放過自己本就不茂盛的頭發:“何必多慮,似他這般人,想必也不會屈居細作之流?!?/br> ·一個月時間不到,陸逸之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終于有了答案。 這天清晨,一切同以往一般。一家低調的馬車緩緩駛出了泊陵城。守城的衛兵只是象征性看了一下出行令牌,便放對方通過。 畢竟這位楚公子每天清晨都有出城垂釣的習慣,這段時間所有人也該適應了。 清晨的微風拂起天青色車簾,曦光破云而出,照在車中人那筆墨難描、丹青難繪的臉上。被光芒閃到的青年下意識微微瞇起眼睛,唇邊的笑容與過往每一天殊無不同,慵懶而散漫。 “勞煩了?!?/br> 他自然地向著守城的衛兵頷首示意,衛兵們下意識咧開嘴,似乎也受到了對方的笑容所感染,他們彼此對視,不由感嘆一聲:“這位貴人真是好性情……” 馬車緩緩駛離城門,節奏不慌不忙,不緊不慢,沐浴在微風與晨光中的青年悠然舒緩的表情仿若只是出城踏青。 然而,直到黃昏的云霞染遍天際,直到夜幕降臨,這輛熟悉的馬車也不曾歸來。 整座郡守府都因此被驚動,大量郡兵被派出去搜尋楚肆的行蹤。 申無庸原本還擔心這位楚公子不小心耽誤了時間,或是遇到了盜匪,哪知他剛剛回到書房,就見陸逸之腳步匆匆走進來,遞給了他一封書信。 “這是……”申無庸正要開口的話突然頓住,他看見了信封上熟悉的字體。 陸逸之語氣復雜:“這是一個月前楚遇之留在小源村村正手中的書信,囑咐他現在交給郡守大人?!?/br> “一個月前?”申無庸接過信,聲音低沉,“這么說他早便計劃好了一切?” 他陰沉沉的臉上布滿慍色,眼中似有雷霆醞釀,一身氣勢猶如即將噴發的火山。終于爆發出了一郡郡守的威勢。 任誰被這樣戲耍了一通,都很難不生氣。 ·泊陵城外,早已不知走出了多遠的馬車在一片密林中駛過,馬車轱轆咕嚕咕嚕滾動間,細碎的落葉被碾出沙沙聲響。 天邊夜幕一層層渲染,光線變得昏暗。 “停!暫且休息一晚,明天再趕路?!?/br> 伴隨著一道清越的聲音,馬車速度放緩,慢慢停了下來。 一身素白長袍的青年走下馬車,深夜的月光將他的影子拉長。 在熊熊燃燒的火光和烤rou香噴噴的味道中,主仆二人的對話隱隱傳來。 “公子,您就這樣一走了之,會不會激怒博陽郡守,天下通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