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萬姝茗對一雙兒女招招手:“過來看看奶奶?!?/br> 喻嗔連忙走過去,床上的老人頭發銀白,她閉著眼睛,眼窩凹陷,臉色蒼白,十分虛弱。 老人家似有所覺,睜開渾濁的眼,看著孫兒孫女,眼中多了幾分色彩。 “阿燃,嗔寶?!?/br> “奶奶!”喻嗔眼中含著淚,握住老人家枯瘦的手。 喻燃慢慢在老人身邊蹲下,握住她另一只手,他嗓音低沉:“奶奶?!?/br> 奶奶笑了,眼神慈祥和藹。她看看喻燃:“阿燃是大小伙子了,長得真俊,比你爺爺年輕時候還好看?!?/br> 喻燃沒說話,握緊了老人家的手。 奶奶又看向喻嗔。 這個小孫女,才是她疼了十多年的心肝。因為喻燃總生病,喻中巖和萬姝茗更多心思花在了喻燃身上,小姑娘從小乖得不像話,幫老人家干活,奶聲奶氣陪她講話,還給她按肩揉腿。 老人家眼里泛出些許淚花,她的嗔寶,無異于是世上最好看的寶貝。 即便小時候被人忽視,她也快樂柔軟地像個小天使。 奶奶說:“我沒事,人都有這一天,我這輩子沒什么遺憾的。嗔寶,大城市好不好玩,有沒有人欺負你???” 喻嗔忍住眼淚,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很好玩,和奶奶說的一樣漂亮,沒人欺負我,大家都很好?!?/br> 喻中巖端了碗水進來:“媽,喝點水?!?/br> 萬姝茗連忙用棉簽沾了,給老人潤唇。老人已經吃不下東西了,喝水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 喻嗔說:“我來吧?!?/br> 萬姝茗把碗遞給女兒。 喻嗔悉心給老人喂了水,老人沒什么精神,又閉上了眼睛。 萬姝茗嘆息一聲,低聲對喻嗔和喻燃道:“你們先出來,讓奶奶歇一會兒?!?/br> 兄妹倆走出門,喻嗔咬牙,問道:“醫生怎么說?!?/br> 萬姝茗看看喻中巖,喻中巖手背在背后,眼里多了幾分沉痛。 無需他們講什么,喻嗔便明白了。 約莫就是這兩天了。 萬姝茗把喻嗔摟在懷里,拍拍女兒脊背。 春夜帶著幾分寒涼,一家人都待在醫院,誰也沒走。 醫院外面,柏正在車里坐了一夜。 他也睡不著,去年他來漣水的時候,還是個實打實的混球,他恨透了牧夢儀對他的看法,心想即便來了漣水,他一個人也不會救,還非要活著回去不可。 他咬著草莖,惡劣地想,管他們去死啊。 然而漣水滿目瘡痍,他環視一圈,聽見幸存者痛苦的哀吟。柏正低低罵了聲,開始搜救幸存者。 他并沒有遇見喻嗔的緣分。 余震來臨,他被砸傷,傷得很重。柏正忍住疼痛,誰也沒講。 那天晚上,他昏昏沉沉睡在第一批志愿者營帳。 大家又冷又餓,后來他收到了一床被子。 有人說:“一個小姑娘說給你?!?/br> 血腥氣彌散在他唇邊,然而轉眼,卻被另一種馥郁的香氣代替。 他睜開眼睛,他天生五感差,第一次聞到這么好聞的香,像是在補償他十幾年人生的寡淡滋味。 像是春天百花齊放,夏季和風溫柔。 他因為一種味道,第一次心中悸動。然而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后來柏正才想明白,那原本是喻嗔給牧原的東西。 她也受著傷,卻惦記恩人晚上會冷。 柏正漆黑的雙眼看著漣水的夜空。如果沒有他,是不是喻嗔已經和牧原兩情相悅? 他們的青春里,他是個突兀的掠奪者,是一個錯誤的存在。 她給錯了東西,他喜歡錯了人。 追根到底,還是誰先動心誰更悲哀。 * 天漸漸亮起來,六點半時,奶奶精神變得很好。 她自己穿好衣服,戴上抹額,走出門去。 老人家一出去就對上一雙紅彤彤的兔子眼,少女圓圓的眼睛看著她。 “奶奶?!?/br> 老人家知道,孫女沒有睡。 她這輕輕一聲喚,旁邊的喻燃也睜開了眼睛,喻燃也沒有睡。 奶奶沖兩個孩子招招手,在唇上豎起一根手指,語氣帶上幾分活潑:“別吵醒了你們爸媽,要和奶奶回家看看嗎?” 喻嗔點點頭,喻燃也沉默跟上。 祖孫三人,在天將明的時候出了醫院。 柏正坐在車里,手抵著下巴看喻嗔。 她約莫哭得厲害,眼睛才那樣紅。喻嗔的感情清晰又簡單,讓她真正喜歡的人很少,可是每個得到的,都十分珍貴。 柏正沒有跟上去。 在十八歲這年,他清晰地認識到,對于自己而言,喻嗔不可或缺。而對于喻嗔而言,自己最好永遠不要出現。 喜歡這種事,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老人拿出鑰匙打開家門,皺褶的臉上布滿笑意:“老頭子啊,嗔寶和阿燃回家了?!?/br> 家里當然沒人能應她。 這個房子是老人用補貼款和自己的存款修起來的,家家戶戶都換了新風格,但是奶奶依舊選擇保留著喻嗔成長的模樣。 人不能沒有根,以后他們沒了,總得給孩子留下一些可以紀念的東西。 她帶著兩個孩子去后院,公雞打著鳴,高高昂起頭,邁著高傲的步子在院子里走。 老人先喂了雞,然后和他們一起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攬一個孩子。 她慈祥地道:“長大咯,我們家兩個孩子都長大咯?!?/br> 喻嗔知道,這多半是老人回光返照。 “阿燃要快樂一點,要有喜歡的東西,這個世界啊,有很多趣味?!?/br> 奶奶摸摸喻嗔頭發:“嗔寶要永遠這樣樂觀友善,好好保護自己。你們爸媽他們啊,一把年紀了,卻不靠譜。沒有人保護你的話,你要自己保護自己。從小你就愛笑,以后也要多笑。即便讓人覺得你可愛討喜,這輩子也會順遂許多?!?/br> 上天饋贈的孩子,笑起來整個世界的陽光都溫柔了。 喻嗔抱著老人,點點頭。 奶奶低聲唱歌給他們聽,是小時候哄喻嗔睡覺的童謠。 “楊嘎嘎葉,水里飄,我和jiejie一般高。jiejie騎著大紅馬,我就騎著樹棵叉。jiejie戴著銀墜墜,我就騎著麥穗穗……” 太陽徹底出來,她的聲音漸漸停了。 喻嗔捂住唇,低聲啜泣。 喻燃垂下眼睛。 老人安安靜靜走了。 漣水鎮下了一場春雨,萬姝茗和喻中巖為老人辦后事。 槐河的水暈開一圈圈波紋。 歲月養大了孩子,卻帶走了老人。 柏正沒離開,他遠遠看著喻嗔,她時常發呆,有時候忍不住抱著膝蓋小聲抽泣。 老人離開,她應該是家里最傷心的。 喻燃并不會安慰她,喻中巖和萬姝茗忙著,也沒有時間照料她。 她的淚水似乎泡軟了他又冷又硬的骨頭,柏正第一次試著主動離開她。 他比他們所有人都先離開。 喻嗔跟著爸媽回t市那天,已經過去一周。 她整理好家里的東西,拎著行李,跨出院子。 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蹬蹬蹬跑到她面前,他看上去透著股機靈勁兒:“這個給你?!?/br> 喻嗔低眸,看見一個金色的畫糖。 畫糖是一只振翅欲飛的小鳳凰。 小男孩絞盡腦汁,想那個看上去兇巴巴的大哥哥的話,半晌說:“乖,你別哭了?!?/br> 他一本正經的安慰憨態可掬,她卻依稀看到了那個人的影子。 喻嗔拿著小鳳凰,輕聲說:“謝謝你?!?/br> 透過家鄉綿綿煙雨,她踮腳望了望,沒有看見柏正的身影。 喻嗔這才想起,柏正陪了她和哥哥一路。 但是他們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了,這段時間,他的人生,也在最難過的低谷。 他習慣了一個人吞咽痛苦,也開始學著努力不打擾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