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你就這么拽著我的頭發,把我的腦袋往旁邊的墻上一磕……又是一磕……” “四下,我數得很清楚,一共四次,一共四下?!?/br> 云飛鏡微微地咬緊自己的嘴唇,她稍微有點神經質地輕笑了出來。 “真的很難忘記那種聲音,那一刻聲音從我的顱腔內傳進耳朵,帶著環繞的回聲……我的腦袋和墻壁碰撞的聲音像是顆熟透的西瓜……然后你對我說‘就是你偷了宋嬌嬌的表’?” 把雙手交疊而握,云飛鏡眨了眨眼,眨干了眼睛里泛起的淡淡一層水霧。 她低下頭,問跪在地上,此時五體投地的陸縱:“我當時不能回答你,你現在可以回答我……是我偷了宋嬌嬌的表嗎?” “嗯?是我嗎?” 陸縱突然瘋狂地把自己的腦袋往地上磕,一下、兩下…… 他磕了四下、八下,聲音里第一次帶上哭腔。他連連搖頭,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就好像這一刻連呼吸都困難。 “不……不……” 此時此刻,除了這一個單字以外,陸縱再也說不出別的話。 云飛鏡沒理會腳下叩響的聲音,她側過頭,靜靜地發了一會兒呆,才慢慢開口。 “后來我去校醫院檢查,醫生說是輕度腦震蕩,外加軟組織挫傷?!?/br> “我休息了三個小時才等到放學,等到人群都走光了,等到能避開班級里所有同學的注視了,才去取回自己的書包?!?/br> “多么可笑,”云飛鏡肩膀微微一聳,“即使我是純然的受害者,可在面最直接的暴力和污蔑的時候……那一刻,我竟感到羞恥?!?/br> 對自己弱小的羞恥,對光天化日之下遭受襲擊的羞恥,對污蔑當頭而來而自己不能加以任何反抗的羞恥。 那有關于人類的本性,就像是孩子被人欺負后不敢和大人說。 “可應該羞恥的人……難道不是你們嗎?” 云飛鏡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緩緩地靠在了身后的沙發靠背上,眉目間逐漸染上幾分疲憊之色。 但她從踏入房間開始,就緊緊繃直的那根弦,卻伴隨著她發泄般的傾訴慢慢松弛下來了。 “我出了學校,沒著急回家,第一件事是找了個理發店?!?/br> 云飛鏡自嘲地一笑:“我走進去,對他們說‘剃平’。然后就剪了個短頭發——就像你現在看到的這樣?!?/br> 她原本喜歡長頭發的,即使學習那么忙,也始終沒有剪掉它。 她曾經攢了一沓不同花色的發圈,那幾乎是云飛鏡前半生中獎勵自己的,唯一一點小小放肆。 “頭發被剪掉的時候,理發師很惋惜。但我一點也不后悔,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br> 云飛鏡微微朝著陸縱的方向俯身:“來,你抬起頭,看著我,看看我額角上的疤痕。你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嗎?” “……” 陸縱哆嗦著,他的脖子沉重得簡直像是拴了鉛球,然而他卻不能拒絕云飛鏡的要求。 他稍微抬起了頭,視線才接觸到云飛鏡額角已經淡去的傷疤,就如同被灼傷一樣,迅速縮成了一團。 在這個距離下,云飛鏡能聽到對方齒列碰撞的嘎吱聲,就好像在盛夏里已經寒冷到了極點。 “我在想……從今往后,世上再沒有人可以揪著我的頭發打我?!?/br> “我甚至松了一口氣?!?/br> “……” 陸縱匍匐在地上,青紫腫脹的額頭緊緊地貼著地。他前額挨著的那塊地板上,已經沾染上了點點鮮艷的血色。 他蜷縮著身體,雙手緊緊地抱著腦袋,像一個深深懺悔,五體投地的罪人。 “我……”他牙齒打戰地說,“我……” 云飛鏡嘲諷一笑:“你也和他們一樣,還想請求我的原諒嗎?” “……” “滾出去吧?!痹骑w鏡漠然無波地說. “現在就滾,滾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向我乞求原諒,也永遠不要讓我再見到你?!?/br> 云笙同步抬起眼睛,平視著已經一頭冷汗,臉上寫滿尷尬、驚異、難堪和擔憂的陸父。 “滾?!彼f。 第78章 懺悔的陸 陸家父子灰溜溜地離開了云宅。 在這兩個人之中, 陸父的表情非常尷尬,從剛剛陸縱跪下開始,神色就明顯轉為坐立難安。 在聽到云笙的那一聲“滾”字后,他眼底浮現出幾分難以遮掩的羞惱, 但看起來更像是松了口氣。 不知道他是感覺自己終于能離開這個壓抑的地方, 還是終于能把兒子帶走, 不再讓人丟人現眼。 至于陸縱, 他跪在地上,額頭上還留著磕頭磕出來的鮮血印痕。在聽了云飛鏡請他遠滾的指令后,他整個人就好像被抽空了渾身的力氣。 他始終不敢抬頭再看云飛鏡一眼, 顯然早就喪失從前闖進云飛鏡班級, 直接把云飛鏡砸成腦震蕩的勇氣。 陸父畢竟已經是一個體能下滑, 肥臉圓肚的中年人。面對這么一個一米八幾的親生兒子, 他總不能艱難地把人拖走。 他連續叫了陸縱幾聲, 都沒得到對方的回應。 最后還是云笙冷笑著打了個電話, 叫了樓下的保安來, 把手腳無力的陸縱直接從會客室里架走。 至于大理石地板上的鮮血, 他也叫阿姨過來清理干凈。 那套招待陸縱父子二人擺出來的茶具,云笙也讓人直接砸碎燒了——想想剛剛那兩個人, 他實在是嫌臟。 簡單的幾個指令吩咐下去, 傭人們就像是上過潤滑油, 運轉良好的機器一樣運作起來。 而號令的最中心, 也就是云笙本人,他已經不再關注那些微小的細節?,F在,他幾乎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云飛鏡身上。 云飛鏡在命令陸縱滾蛋以后, 就一直闔著眼睛靠在身后的沙發背上。 剛剛陸縱被人架走時,嗓子里呼出幾聲垂死老狗一樣的嗬嗬嘶氣。在雙腳馬上被拖出會客室前的一瞬間, 他還是鼓起勇氣抬起眼睛來看了云飛鏡的方向一眼。 ——他只見到少女漠然冰冷的側臉,雙眼緊閉,卷翹的睫毛壓在雪白的肌膚上,甚至不曾顫動一下。是無聲而冷然的絕對拒絕。 陸縱嘴角下垂,又向外咧開,眼角也向兩邊拉長,露出了一個無聲悲泣的嚎啕表情。 直到此時為止,他才算真正重視起云飛鏡說過的話。 曾經云飛鏡問陸縱,假如自己不是他的救命恩人,難道陸縱會為此感到后悔嗎? 陸縱對此不以為然。 直到云飛鏡把自己曾經受過的一切傷害,化作站著鮮血的利刃和短匕,由她如刀般鋒利的言語,一柄接一柄的剜進陸縱的心臟,陸縱這才感覺到幾乎要把他撕裂的、近乎刻骨的劇痛。 真的太疼了,他疼到甚至沒有發聲的力氣。 云飛鏡讓他滾,讓他從自己的生命里消失得干干凈凈,讓他從此再也不要打擾到她的生活。 于是真的哪怕被人反擰著雙手架出別墅,陸縱從頭到尾,甚至都不曾稍重一點呼吸。 可他此時才有這份覺悟,已經是晚了。 云笙傾身看著云飛鏡,幾次猶豫著張口,都只是把話咽了下去。 他太心疼自己這個失而復得的外甥女了,在剛剛聽到云飛鏡的自述時,簡直千言萬語都難以訴清他那一刻的震驚和心痛。 他有點想問,為什么不早點和舅舅說,又自責于自己沒能讓云飛鏡向自己敞開心扉。 他也有追問的念頭,想問問云飛鏡除了陸縱之外還有誰,可此時并不是談論這件事情的好時機。 最后,千言萬語都化作一聲無奈的幽幽長嘆。 云笙把自己顫抖的掌心輕輕地擱放在云飛鏡的肩膀上,低聲道:“對不起,舅舅來晚了?!?/br> 如果他能再早一點……只要一個月…… 不,沒有這個可能。他是通過周靖的動向,結合著從周海樓嘴里的情況,這才知道云飛鏡的消息。 而周靖會知道云飛鏡的身世,還是因為云飛鏡被他自己的親生兒子給逼急了。 盛華畢竟是周靖的學校,直到今天,云笙都沒能拿到云飛鏡之前的監控錄像,對很多事情也就無從得知。 云飛鏡搖了搖頭,她沒有拒絕云笙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自己也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沒有什么?!痹骑w鏡說。她睜開眼睛,黑亮的眼眸如同水洗。 “說出來的時候是很難過的,但全都說干凈了,就好過許多?!?/br> 云飛鏡輕輕撥動了一下唇角,露出一個有點失敗的笑容。 這笑容雖然不成形狀,但她眉眼之間已經不復剛剛的激憤和戾氣。 “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感覺到,那些事都結束了?!?/br> 全部終結了。 在陸縱跪在云飛鏡腳邊的那一刻,在他瘋狂地拿自己的腦袋和地板相撞,咚咚地磕出一聲聲顱骨砸出來的、和記憶里一樣熟悉而怪異的聲音時,曾經覆蓋著云飛鏡的恐懼也慢慢地離她而去。 曾經帶給她最惡劣,最直接,最暴力記憶的人……原來就是這么一副爛泥一樣的模樣。 這一回,透過曾經堆疊在心理上的層層陰影,云飛鏡“直視”了他。 闖進云飛鏡班級的陸縱,宣告著那場校園暴力的開始。 而此時此刻跪在云飛鏡腳邊的陸縱,則昭示著所有噩夢的結束。 而這一次,是真的過去了。 會客室被清理得煥然一新,茶幾上換了一套新的茶具,花紋風格和前一套截然不同。地板上的血跡也早就被人打掃干凈,一點也看不出剛剛曾經有人在這里痛不欲生、后悔莫及。 身體上的傷害都如同被打掃過的會客室一樣過去。 而心靈上的傷害也在一點點淡去,總有一天會消磨掉所有痕跡。 云飛鏡站起來,這一次,她成功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大舅不要擔心,我回房間學習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