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周海樓的臉登時就白了,他面孔瞬間被冷汗打濕。孫亞猛地抬起頭來,看見的就是周海樓緊咬牙根,忍痛忍到猙獰的臉。 他眼中浮現出恐懼的神色,伸手朝著周海樓的胳膊肘輕輕一指。 周海樓強撐著搖了搖頭,對孫亞比了一個“快跑”的口型。 孫亞咬牙看他一眼,最終重重地點了點頭。他長手長腳像一只蜘蛛一樣從一樓窄窄的外窗臺翻到地上,落地的聲音在夜里甚至比不一直貓更重。 他緊緊地貼著建筑物的邊緣,把整個人都罩在夜晚的陰影里。有一段路沒有教學樓和宿舍遮蔽,孫亞甚至四肢著地,匍匐前進,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 他不敢站成高條條一個影子,免得太顯眼,被可能的起夜的人發現不對。 周海樓一直緊張地抓著二樓的窗臺,兩只眼睛上下左右地橫掃著。他脫臼的左臂自然垂落在身邊,在極度的焦灼之下,甲狀腺激素成倍分泌,甚至讓他忘記了疼。 跑出去,跑出去,跑出去!周海樓腦海中只有這么一個念頭。 終于,那個瘦弱的身影貼上了學校的圍墻,他猛地扎進圍墻前的灌木叢里,蟲子一樣地貼著圍墻蠕動了幾下,似乎在摸索那個鐵絲網破損處的狗洞。 周海樓緊緊地盯著那個墻角,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他出色的視力清晰地看到,孫亞抱成了一個圓團,像是一個球、一塊牙膏一樣,費力地將半個身體都擠出了圍墻。 在剛剛擠過那個破損的鐵絲窟窿時,他猛地頓住了一下,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那一刻周海樓的心都快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但下一刻,孫亞就又加快了速度,一口氣從圍墻里爬了出去! 成功了!周海樓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甚至顧不上自己的呼吸過重。 直到這個時候,右手臂脫臼的胳膊肘,才連著強烈的疼痛一同回到周海樓的感知里。他握住右臂上端,搖搖晃晃地走到自己的鐵架床上,重新平躺回去,甚至連鞋都沒脫。 既然已經跑出去了,那就沒什么事了吧…… 就是不知道,孫亞逃跑以后,究竟還會不會去聯系周海樓的親人? 孫亞會撥打華秘書的電話的吧……他雖然沒錢,可只要跑進中心商街里,等天亮了隨便找人都能借到電話…… 而且他找上周海樓,不就是因為一眼就看出周海樓有錢了嗎? 周海樓劇烈地喘息了一聲,他想:我有錢啊,我家有錢??!我跟他保證過的,只要我能出去,這個鬼地方肯定就……這個鬼地方! 他右肩不自然地彈動了一下,實在是被脫臼的疼痛折磨得不行。 周海樓以前上私教課的時候,大概聽健身教練講解過一些醫療常識。對于關節脫臼怎么裝的問題,對方其實也教授過周海樓。但是他不太確定自己究竟能不能…… 還是試試吧。 周海樓側頭咬住枕頭,摸索著握住自己右手前臂,緩緩拉曲牽引,按照關節的對合試圖往里一推—— 周海樓雙眼猛地睜大! 要不是他嘴里還咬著枕頭,只怕差點叫出聲來。 外行空有理論知識,就試圖上手實cao,果然是不行啊。 周海樓整個人都放松身體癱在床上,盡量低聲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明月又在窗前走過一格,此時月為上弦,月相已經滿了大半,清水一樣的皎潔月光幽幽灑在男生宿舍的窗臺,和晚風一起流淌進屋里。 周海樓疼得睡不著,睜大眼睛倒著看那一輪明月。 高懸天間的月亮無聲地映照著人間的全部悲歡。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模模糊糊之間,周海樓好像分作兩個,一個清晰地感受著手肘上的全部疼痛,另一個則喃喃地想起了那首古詩。 我怎么會想起這個?周海樓自己問自己。 明月……瑤臺飛鏡……云飛鏡嗎? 怎么這時候想到她,是因為云飛鏡也同樣手臂脫臼過嗎? 周海樓想了想,終于從記憶里挖出了那一次氣氛劍拔弩張的探病。 印象里云飛鏡的手上似乎是固定著石膏。但是左手還是右手,是手腕還是手肘來著?他真的記不清了。 聽說她當時是為了逃避陸縱,于是從二樓一躍而下。 ……一樣在二樓……一樣是逃命啊…… 人的潛意識是個非常玄妙的東西,無數過去潛藏在巨大意識里的記憶都如同冰山,大量的記憶碎塊全都隱藏在海平面下,不知何時才能穿透前意識浮現出來。 盡管才來了短短的三天,可周海樓已經想起了許多關于云飛鏡的事。 那些他隨耳一聽就忽略過去的片段、那些他好像從沒放在心上的線頭和碎屑…… 和他擦肩而過,匆匆跑上天臺的云飛鏡表情緊繃到近乎猙獰;被四人組取笑為“暗戀嚴錚青”的前提,是云飛鏡在被掐住脖子時朝他求助;據說她也曾臥倒在地上,額頭流出來的血積攢成小小一灘血泊…… 出于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周海樓突然輕顫了一下。 云飛鏡曾經被陸縱打成腦震蕩。 宋嬌嬌去和陸縱說了一聲,于是陸縱就把云飛鏡打成了腦震蕩。 這兩個念頭反復交織著,浮現在他的腦海里,帶來一種深沉而痛苦的奇異滋味,讓周海樓不禁回憶起之前自己脫口而出了云飛鏡的名字。 他差點就讓孫亞聯系云飛鏡,直到他意識到他并無云飛鏡的任何聯系方式——而他做出這個決定,不止因為他感覺親人的不可信任,僅僅因為云飛鏡明白。 其實他甚至不了解云飛鏡究竟是怎樣的人,只記得她又狠又倔,似乎大多數時候是沉默的,然而一張嘴話鋒就像是刀子。 云飛鏡似乎是個睚眥必報的性格,有一段時間一直在折騰舒哲。 所以他怎么會指望云飛鏡收到他的消息后會過來救他? 周海樓臉上的肌rou似顫似抖,最后收縮伸展,扯成了一個奇異泛苦的微笑。 ——承認吧,不是云飛鏡明白此時的周海樓。 是周海樓終于明白了當初的云飛鏡。 她不是太狠,不是太倔,只是不承認她沒犯過的錯,又不肯低頭任人欺負。 她……就是想找條活路罷了。 周海樓抬起還能動的左手,一把將手臂蓋住了眼睛,徹底遮住了流水般傾瀉而入的月光。 大舅他們說的沒錯,我可真能耐啊。 周海樓心想:眼看著盛華變成和這個學校一樣的地方,讓當時還是個孤兒的云飛鏡在里面生活,還覺得一切都好,沒事發生,全都是她自找的。 要是這次能出去…… cao場上突然傳來了一聲尖利的唿哨! 周海樓猛地撤下手臂,他聽見自己宿舍里的男生們紛紛驚醒,穿衣穿鞋的聲音亂成一團,然后“啪”地一聲,有人猛地拍開了墻上的led燈開關! 白慘慘的燈光照亮了四壁,宿舍里的男生們還沒適應強光,一時之間“艸”字連天,卻沒有一個人說出“你把燈關上”這種話。 周海樓一直醒著,所以對突然而來的燈光適應良好。他猛地坐起來,臉色慘白,額頭上還掛著騰出來的一腦門子冷汗。 怎么回事?孫亞被人發現了嗎? “集合哨?!庇袀€人看周海樓木愣愣地戳在床上,非常簡短而厭煩地告訴他,“半夜拉練?!?/br> 大家兵荒馬亂成一團,都在忙著穿衣服穿鞋,誰也沒發現上鋪消失的孫亞。 誰也沒發現周海樓的鞋竟然是一開始就穿在腳上的。 周海樓的心臟跳到快要蹦出來。 他咬著牙,拖著脫臼的右臂生生給自己強拉硬拽地穿上了外套。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心想能撐一時是一時。 宿舍里的人穿好衣服,甚至還不等扣上扣子,就兵荒馬亂地往外涌。 整個宿舍樓的男生都如潮水般地爭先恐后往宿舍外跑,周海樓受傷的手肘被人撞了好幾下,但他只有一個念頭。 沒人發現孫亞。 直到現在,還沒有人發現,學校里已經有一個男生消失了。 …… 但隱瞞終歸是不能隱瞞太久的。 等所有人站成連隊,來的最晚的那幾個男生被罰在前面做俯臥撐。 等這幾個男生也歸隊后,孫亞的那個缺口就像是一顆脫落的豁牙那么明顯。 教官大聲問:“這里是誰?” 孫亞旁邊的人遲疑地說:“……孫亞?” “他人呢?” 大家面面相覷,沒人知道孫亞究竟去了哪里。 周海樓裝出一副茫然的模樣,也和旁邊人一樣,動作幅度很小地四處張望。 兩個教官對視一眼,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他們跑進宿舍樓里上下檢查了一遍,很快就斷定:“出事了!有小崽子跑了!” 整個cao場周圍的大燈被全部打開,宿舍樓里亮如白晝,全部老師都被叫醒,每層廁所地板式搜查。 教官的臉幾乎陰的像是烏云:“誰是孫亞的舍友,給我滾出來!” ———————————— 孫亞拼命地沿著小路奔跑。 他一邊跑,一遍撒下一路斷斷續續的血點子。 那一團鐵絲網撕開的口子,真的就只是個狗洞。大概只能讓京巴狗通過,哈士奇想進都不行。 孫亞從里面費力爬出去的時候,被幾條鐵絲狠狠地扎進rou里,把衣服和rou都刮成破破爛爛的一條,鮮血頓時就涌出來打濕了后背。 可到底是跑出來了。 出了小路就能上大路,從大路一直跑可以跑回市里。進了市里能報信,能報警,哪怕脫了上衣跪在鬧市要飯,也比在那個鬼學校強。 他一口氣跑下來,從快跑到慢跑,又從慢跑變成快跑。雙腳近乎機械地往前,始終就沒有片刻的停息。 終于,他看到了學校同學記憶里的電話亭。 孫亞眼前一亮,整個人都撲了上去! 他大喘著氣,摸出身上唯一的兩枚硬幣,小心翼翼地投進了投幣口,不假思索地撥出了一個電話。 ……電話亭是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