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連他自己都恨,怎么現在才找到云飛鏡! 這份擔憂、自責和愧疚,他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半絲壓力也不讓云飛鏡知道。 他路上甚至還和云飛鏡開了個玩笑,語言詼諧風趣,把云飛鏡逗得忍俊不禁。 車子在樓下停下,云飛鏡想起家里的樣子,不由得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請這兩個舅舅上去。 她衛生習慣很好,家里也一向收拾得很整潔。 但這畢竟是間“待拆遷區”的房子。屋子太破,云飛鏡又太窮,晚上一開燈,就活生生是個“一盞燈漂白了四壁”的效果。 ……不對,年久失修,墻皮早掉光了,一盞燈漂不白四壁,只能讓霉斑看起來淡點。 她的家比教室都簡陋。 云家的這兩個舅舅,可能從來就沒見過這么寒酸的地方。 云飛鏡的這點遲疑被云笙盡收眼底。他裝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笑意儼然地問她:“要不要舅舅陪你上去???” 云飛鏡只躊躇了一下,就很大大方方地說:“舅舅們上樓坐坐吧,我給你們倒兩杯水?!?/br> 云笙始終都掛著從容柔和的微笑。 在云飛鏡拉開家門,水泥的地面、生霉的墻壁,以及角落里擺放的行軍床全都一覽無余時,他的表情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他神色如常地自己拉開了屋里唯二的凳子坐下,面不改色地接過云飛鏡給他倒的白開水,臉上笑吟吟的,語氣甚至還十分滿足。 “喲,還是溫的呢,有外甥女就是好?!?/br> 他從出生起就帶一身金枕玉臥養出來的富貴寧逸,云家給他喝茶都用專門的山泉水,要是喝白開水的話,就算不是進口的礦泉水,至少也是新鮮的。 云飛鏡給他的水是從一只淡綠色的舊暖壺里直接倒出來的,暖壺大概已經很舊了,不然不會不保溫到這個程度。 然而云笙一點不挑,一口口地把那杯白開水喝得干干凈凈,看神色簡直如飲瓊漿玉液。 云飛鏡原本有點緊張,在他這樣的態度下也慢慢平靜下來了。 云笙關心了兩句她的學業,又和她定好了明天什么時候來接她,最后又叮囑云飛鏡好好休息。 最后留戀而溫情地看了云飛鏡一眼,這兩個舅舅才和云飛鏡辭別。 他們沒讓云飛鏡感到一點不自在。 直到下了樓,云笙的臉色才變了,他往日里處變不驚,幾乎從沒做過泄憤之舉,如今上了車卻重重地一砸方向盤。 “我真是……”云笙抓著自己的領口說,“我真恨我自己!” 云笛沒有接大哥的話,從他的表情來看,他大概也又是愧疚又是自責,實在不能想象自己的外甥女究竟怎么過了這些年。 即使對云飛鏡的處境早就有所想象,然而當親自看到她那家徒四壁的房子時……云笛真的要用盡平生的自制力,才能讓聲音不哽咽。 “這種地方,怎么能讓她一個小姑娘獨自住啊?!痹企祥L長地一嘆,“幸好今天陪著回來,不然我往后只怕夜夜都睡不著了——二弟,你今晚先留下吧?!?/br> 云笛非常爽快地一點頭:“我知道的?!?/br> 他以前在軍營的時候,值夜也是常有的任務。而且夏夜涼快,并不難熬。 看不見也就算了,如今見著了,再讓云飛鏡一個人住在這兒,他們誰都不安心。 “我回去把周海樓安排一下,還有媽那里……也讓她高興高興?!痹企相哉Z,“家里從此收拾出來,這就是咱們外甥女的家了?!?/br> …… 所以這就是在晚上十點,臉龐腫得像豬頭一樣的周海樓,一臉呆傻、饑腸轆轆地站在自家門口的原因。 云笙回去后第一件事是忙著給云飛鏡收拾房子,然后又去安撫云外婆,把消息告訴她。 等這兩件最重要的事辦完,他才想起來屋里還鎖著一個外甥,今晚是無論如何都要打發走的。 他到底是心細,還能想起來周海樓一直被鎖著,可能沒吃過飯,便從冰箱里拿了一盒冷牛奶順便帶過去。 ——但就是這盒冷牛奶,周海樓也沒喝上。 云笙給周海樓檢查了一遍練習冊,發現自己這個外甥前半生真是頭腦空空,啥都不學。 明明是高二的練習冊,倘若找個剛中考完的孩子過來答,可能表現都比他出色。 周靖究竟是怎么想的?盛華是他的地盤吧?他就這么教他兒子? 云笙檢查練習冊檢查得氣不打一處來,差點真的抄起戒尺給周海樓幾個手板。 不過他雖然不給周海樓手板吃,但效果卻更可怕些。 至少現在,他心里已經堅定了那個念頭——肯定要把周海樓送到某個軍事化管理的寄宿學校,讓他在限量范圍內吃點苦頭。 他心里已經大概圈定了目標。 ———————————— 周海樓頂著一張遍布指印的大腫臉回了家。 周靖之前被他那些事氣得要命,一個下午都頂得肺疼,簡直生生折了十年的壽。 周海樓回來時剛好趕在他父親氣頭上,周靖想也不想地把他叫進屋里,然后他以為他看到了一頭豬。 周靖整個人就愣住了。 他沒想到云笙會把周海樓打成這樣。 之前沾了母親云婉的光,即使周海樓不喜歡云家的態度,有時候在云家都鬧起來,云笙和云笛也一根頭發絲都沒碰過他。 剛剛云笙給周靖打了電話,異常簡短地說了要把周海樓送走的打算。 畢竟還是自己的兒子,周靖再氣他,也是心疼他的,一直對這件事拿不定主意。 如今一看周海樓的尊容,他的心一下子就軟下來了。 算了吧,自己的地盤好辦事。周海樓這段時間天天受氣,再把他“流放”到那種監獄一樣的學校里,也不知道他一個大小伙子心里怎么想。 “……” 沉默了一小會兒,周靖干巴巴地說:“這下長記性了?” 聽到這個問題,周海樓的心當即就沉了下去。 看著他臉上的傷,周靖的態度竟然不是關心擔憂,居然要問他長沒長記性? 他不是周家的人嗎,被云家教訓,當爸的竟然什么態度都沒有? 周海樓臉上的肌rou當即不忿地跳動了一下。 不過下一刻,臉上的傷口就被牽動,疼得他哆嗦了一下。 周海樓用此前在云笙那里學會的態度,低眉順眼地對周靖說:“我知道錯了?!?/br> 對著他現在這張臉,周靖也不好說什么,只是揮揮手讓周海樓回屋去休息。 他實在是太疲憊了,甚至沒有心力多和周海樓說幾句話。 然而這表現落在周海樓眼中,顯然又是另一重他父親和舅舅全都倒戈,只顧云飛鏡再也不管他死活的鐵證。 他的心當即就涼了半截。 他帶著空癟癟的肚子,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過已經熄燈的黑暗走廊,緩緩往自己的屋子走,一路上憤世嫉俗,只覺得老天不公。 在一片漆黑里,他的小腿突然撞上了一團溫熱的人形。 那個人“哎喲”叫了一聲,聲音無比耳熟,正是宋嬌嬌。 周海樓打開了長廊的燈,只見宋嬌嬌蹲在自己房門口,眼淚汪汪,臉上一點也沒有之前被他放棄過的隔閡。 “海樓哥哥,你竟然真的回來了?!彼螊蓩沙槠f,“我剛剛一直想著,你要是能回來就好了?!?/br> ——嬌嬌不嫌棄他之前放棄了她,也沒嫌棄他現在的模樣。 周海樓原本又是憤怒又是氣苦,心都涼了半截。如今一看宋嬌嬌的這副模樣,才感覺些許回溫。 “嬌嬌?!彼麊≈曇粽f,“我……哥哥對不起你?!?/br> 宋嬌嬌哇地一聲撲進周海樓的懷里:“不怪海樓哥哥,我知道哥哥不是故意的,你都被打成這樣子了?!?/br> 她抬起手來,非常珍惜地輕輕一碰周海樓的臉頰,像是蜻蜓點水:“我去拿藥給海樓哥哥,海樓哥哥你餓不餓?” 周海樓當即眼眶一熱,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為了一個云飛鏡,他爸和他舅舅這幾天輪番打他。他們心里已經沒有了他的位置,更別說關心他吃沒吃飯。 只有嬌嬌還會這么問他,也只有嬌嬌才在乎他。 所以,還怪他把嬌嬌當成自己的meimei,不想認那個云飛鏡嗎?云飛鏡問過他餓不餓嗎? 這么一想,周海樓就更覺得自己英勇悲壯,父親和舅舅都被迷昏了頭,完全沒有道理。 宋嬌嬌小鳥依人地貼在他身邊,給他擰毛巾敷臉,給他貼藥膏,也給他端來萬阿姨熱好的三明治。 周海樓吃著三明治,不由感覺半天之前對宋嬌嬌說出“只有云飛鏡才是我meimei”的自己,真不是個東西。 明明對他好的人是宋嬌嬌??! 在他愧疚心升到最極致的時候,宋嬌嬌小小聲地和他說:“海樓哥哥,我好害怕?!?/br> 周海樓沒問她為什么怕。 他知道爸爸和舅舅都看宋嬌嬌不順眼。被痛扁一頓教做人后,他至少也知道自己其實就是個廢物二世祖,脫離了父親和舅舅,他什么都干不了。 他現在不敢給宋嬌嬌任何許諾。 等不到周海樓的安慰,宋嬌嬌就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大概哭了十來分鐘,發現流淚也沒有用了,宋嬌嬌就一擦眼睛。 她故作堅強地對周海樓說:“海樓哥哥,沒關系,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是沒辦法……云叔叔要把我送到東南亞……你,你不要忘了我啊?!?/br> 周海樓的心都快碎了。 他嗓子啞得更厲害:“我怎么會忘了你呢,當哥哥的怎么會忘了meimei?” ——云笙要是聽到他這句話,大概就會發現自己全都白教了。 以他的性格,多半會放棄再教周海樓第二次,認識到還是直接一趟飛機把周海樓送到西伯利亞喂北極熊最合適。 宋嬌嬌哀切凄楚地離開了周海樓的房間,周海樓想想她可能的結果,都覺得心痛如絞。 來回糾結之下,他想到了一個人。 他打電話給了舒哲——之前舒哲自己說的,宋嬌嬌這里有什么為難的事,都可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