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最后造化弄人,她還是來了財大氣粗的盛華。 王啟航低下頭看她一眼,說不出眼神里有沒有惋惜的意思。他張開嘴,聲音還是笑呵呵的,仿佛只是不經意地和云飛鏡順嘴一提:“一中今年的獎學金變成兩萬了?!?/br> 云飛鏡心里微微一動。 “你這樣的孩子我教過一個,父母出車禍走了,上面有個奶奶,高中三年咬著牙熬過,難是真難啊?!蓖鯁⒑奖持?,眼睛也不看云飛鏡,就好像只是隨便扯扯閑篇。 “但考出來也就熬出來了。從此之后,大學學費有國家貸款,生活費有大學獎學金,入學時都有專門的綠色通道。他假期又有高考高分的名頭當家教,最開始的日子過得是辛苦緊巴了點,但有盼頭?!?/br> “……” 云飛鏡下意識地抿了一下嘴唇。 兩個人說著話的工夫,已經從八樓監控室回到了四樓的考場。 王啟航抬手看了下表——那一瞬間云飛鏡下意識轉過一個念頭,就是男款表居然真有這么大的碼數——然后說:“離考試結束還有十分鐘,你作文寫完了嗎?” “寫完了?!痹骑w鏡偏了一下頭,“我出來之前提前交卷了?!?/br> 王啟航有點意外:“挺機靈???” 云飛鏡笑了一下,這回的笑意很真實,但稍微帶了一點自嘲的意思:“前車之鑒還在眼前,稍微有點草木皆兵罷了?!?/br> 停頓了一下,她又補充說:“我是太年輕,所以得跟您好好學?!?/br> ———————— 上午考語文數學,下午考理綜外語。 云飛鏡能感覺到,王啟航老師在和她一起返回考場時,說出的那些話大概真的包含著暗示。不然解釋不通為什么在考數學時,王啟航這么巧合地路過了云飛鏡的窗口上三次。 王老師不愧是經驗豐富的老教師,對時間的把握掐得特別準。 他路過第一次時云飛鏡正在算填空,路過第二次云飛鏡在做排列組合題。 然后根據這兩次試題的時間差,以及自己親手出的卷子的難度,他第三次“路過”時,便不偏不倚看見云飛鏡最后一道壓軸大題的解答過程。 隔著玻璃窗,王啟航點頭對著云飛鏡微微一笑,然后背著手,四平八穩、肥rou顫顫地走遠了。倘若不是身材太過龐大,那氣質真有幾分事了拂衣去的瀟灑。 中午云飛鏡去食堂吃飯,幸運丸的余力猶在,今天食堂的菜色全是她最愛吃的。環肥燕瘦任由挑選,差點讓云飛鏡生出一種浪費糧食的沖動。 當然,她最后還是克制住了自己,規規矩矩地照常打了兩個菜當做午飯。 中午的食堂通常是全校最大的聚眾八卦基地,今天也沒有例外。云飛鏡單桌坐著,不聲不響地動著筷子,實際上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有關于陳萍兒的消息,果然如同長了翅膀一樣,在短短一次考試的時間內,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四面八方地流傳開來。 學生們對這次作弊事件的興趣,主要集中在“居然抄語文,她是不是腦子不好用”、以及“哇,誣陷云飛鏡,她大腦被王水泡過了吧”上面。 至于陳萍兒的下場,他們大多只說一兩句,聲音里帶著點心有余悸:“聽說退學了。家長上午過來當場領走,耗子他們都看見了?!?/br> 而這次事件旋渦里的中心人物云飛鏡,反而奇異地沒有受到太多關注。 或許還是因為幸運丸的庇護,再或者只是能念到高中的人都長了最基本的腦子。 ——全校第一居然會威脅全校倒數幫忙作弊,陳萍兒說出這種話的時候,是不是活在夢里??? ———————— 理綜考試卷子里,物理的出題思路比較偏門,不是簡單套公式就行,挺難為人的。但云飛鏡已經做過一沓吳森出品的卷子,因此提筆算到天體引力問題時,還覺得很親切。 化學中規中矩,生物穩扎穩打,算是理綜卷子進行的難度平衡。 云飛鏡落筆如有神,整張卷子甚至連涂抹修改都沒有一下,娟秀整潔的字體在答題卡上陳列得無比清晰,讓人一眼看去就覺得賞心悅目。 要不是理綜卷子沒有卷面分,云飛鏡單憑干凈的字跡,就能和普通同學拉開一兩分差距。 至于英語考試,對云飛鏡而言也沒有什么難度。 算起來,今天這場區考,除了語文考試時因陳萍兒而生的那場小插曲外,竟然全程都順利得不可思議。 云飛鏡的思維通暢到甚至沒有任何卡頓的地方。 等英語考試的鈴聲響起,云飛鏡抬起手讓監考老師把卷子收走后,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心里滿滿地洋溢著成就感和高漲的喜悅。 這種快樂的感覺,經歷過一場把握十足的考試的學生都會懂。 此前答過的四科卷子,如今像是膠片一樣一幀幀飛快在云飛鏡眼前閃過。那些黑白分明的筆跡,也化作一個個鮮紅的 10, 8等分數評判。 云飛鏡有種預感,自己這一次考得很好。 非常非常好。 她收拾好自己的涂卡筆和水性筆,解脫一樣地伸了個懶腰。 長久維持一個姿勢的坐姿,讓肌rou都有點僵硬?,F在懶筋被拉開,云飛鏡眉眼間都不自覺地蓄著舒適的笑。 考場里的同學參差不齊地收拾著東西,或是三五成群,或是形單影只地往外走。 在這一小股人流之中,有個人高腿長的男生逆著大家的方向,從走廊里擠進考場。他目光大概掃視一圈,最后停留在靠窗的云飛鏡身上。 是羅泓。 他這么嚴謹的人,如今卻只單肩背著那個黑色的書包,最大的拉鎖只扯上去一半,大概是一考完試就沖了出來,連文具都是隨便抓了一把收拾起來。 他這么心不在焉,又表現的挺著急,當然是因為云飛鏡。 鎖定了云飛鏡的位置后,羅泓松了口氣,走到云飛鏡身邊,自然而然地接過了她手里的書包。這半個月來他天天給云飛鏡把書包拎到校門口,云飛鏡都已經習慣了。 “我上午聽說一點事,中午的時候沒找到你?!绷_泓低頭看著云飛鏡,目光里含著幾分隱藏不住的關切,“你還好嗎?” 云飛鏡笑著攤了攤手:“那你應該聽說過了,我是個無辜中槍的路人,全程都和我沒有關系呀?!?/br> 即使已經從傳言中知道了這件事情的首尾,但還是要聽到云飛鏡的答案,羅泓才就此放下心。 “那我們現在去哪兒?”羅泓征詢她的意見,“醫務室嗎?” “什么?難道你……”云飛鏡眨了眨眼,目光隱晦地在羅泓身上轉了一圈,想知道他是哪兒受了傷。 “不是我,是你。我之前問過校醫了,你這種情況半個月就可以取下石膏,畢竟石膏戴太久了對自己也不好?!?/br> 羅泓和云飛鏡解釋了一遍,又小心地補充著:“今天考試,放學時間比平時早。我覺得如果你今天去取石膏,就不用擔心誤了班車?!?/br> 高一的男生有個別還處在變聲期,說話的聲音像是在嘴里含了一只蒙冤而死的鴨子。然而羅泓的聲音卻已經變聲成熟,聲線不再帶著少年的單薄,已經有了屬于男人的低沉。 他是個做派有點嚴肅古板的人,聲音里也沾著幾分固執。然而當他和云飛鏡說話時,總會下意識地放輕尾音。 那是個珍惜而呵護的表現。他面對云飛鏡時總帶著些小心,這小心不是那種阿諛討好的獻媚,更像是神話中可以撐天的巨人,平生第一次用雙手捧起了一朵單薄柔弱的小花。 他看著她亭亭地開在自己的手掌上,總不自覺地擔憂風是不是太大、溫度是不是太冷、太陽會不會太曬、以及自己會不會端得不夠穩當。 云飛鏡聽到羅泓的建議,很明顯地愣了一下,然后有點好笑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謝謝啊,我都快把這件事忘了。這些天學得昏天黑地,簡直分不清白天晚上?!?/br> 聽到她毫無隔閡地提起學習,羅泓才開始問云飛鏡有關這次考試的情況。 云飛鏡心情很好地告訴了他。 羅泓的眼睛亮了亮。 他純粹地為云飛鏡感到高興,又問她有沒有想好接下來轉學要去哪里。 “我原本想著,六中離我家最近,”云飛鏡和羅泓并肩下樓梯。她現在確實輕松地不得了,說話時甚至都開始打起雀躍的小手勢:“但我今天發現,一中的王啟航老師人好,又有意思。成績下來后,我大概會先去一中問問?!?/br> “王啟航……”羅泓沉吟了片刻,緩緩道,“如果你這次數學考得好,那應該是沒有問題了。他不僅是個數學老師,還是是一中的副校長,轉校的事他能做主?!?/br> 思考了一下,羅泓很快就下了決定:“我回去后請人問一問他的電話,這樣你拿到成績后可以提前打電話給他?!?/br> “不用不用?!痹骑w鏡趕快攔住他,“今天監我們考場的人就是王老師,我覺得他應該已經把這件事定下來了?!?/br> 羅泓低下頭,對著云飛鏡微笑。他身材挺拔修長,人又生得英俊,其實氣質是有點點“兇”的,又因為一絲不茍的行事作風,看起來會有些嚴肅。 然而他手里拎著的那個半價處理的粉色碎花小書包,很好地緩和了他的氣勢。 “那就提前恭喜你了,”羅泓溫和地說,“愿你的新生活前程似錦,永遠都能得到心愿的一切——離開盛華沒關系的,是這里配不上你?!?/br> —————————— 今天校醫院值班的,還是那個熟悉的女醫生。 她幫云飛鏡把石膏卸了,然后照例交代了一堆她近期的注意事項。 “剛剛拆石膏,關節不舒服是正常的。你這塊的肌rou都僵硬了,活動的時候肯定會疼,但不要怕疼,疼也要活動。如果最開始活動時感到尖銳的刺痛,那就減小動作幅度,一點點適應著加大活動量。一定一定得活動啊,不然你左手始終就這樣了!你現在還年輕,才十多歲,往后幾十年要殘一只手哦!” 女醫生生怕云飛鏡一個小姑娘耐不得疼,甚至特意舉出最嚴重的后果來嚇唬她。 對于她的善意,云飛鏡笑著說好。 “還有,”女醫生看了一眼陪云飛鏡過來的羅泓,大概是認出了這個曾經拎著同一個書包,安安靜靜在校醫院等了很久的男生,“你進內間,身上的傷我再給你看一下——上次開給你的藥你都擦了嗎?” “嗯嗯,藥都按時擦了?!痹骑w鏡連聲答應著,順著女醫生拍著自己肩頭的柔和力道走進了里間。在醫生關上門的那一個瞬間,不知道是不是云飛鏡的錯覺,她好像透過合攏的門縫,看到羅泓的神色一下子繃緊了。 相對于手腕的脫臼,云飛鏡身上大多都是最普通的皮外傷。女醫生給她檢查了一遍,神色里有點沉重又有些輕松。 那份沉重是因為一種“作孽啊”的感嘆:誰能看得過去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花一樣的年紀,又懂事又聽話,卻活活被人打成這樣? 至于輕松……則是因為,一個多月了,這是女醫生第一次在云飛鏡來醫務室的時候,沒有從她的身上看到新傷。 “好了,你回去吧,藥還是要按時擦啊?!迸t師的目光憐愛地掠過云飛鏡的臉,在她的額角上停了停。 那里短短的劉海下,隱藏著一小塊被人暴力砸出來的傷疤。 等云飛鏡離開校醫室時,終于確定,關門之前羅泓那難看的臉色并不是錯覺。 羅泓又一次從校醫院送她去車站。只是這一次,他的表情全程都是沉重的。 云飛鏡一邊走路一遍活動著自己的左手腕。這里被石膏固定了半個月,肌rou都快板結了,云飛鏡一擺動就疼。 在面對敵人的時候,無論那些人多野蠻兇狠,云飛鏡都絕不服軟。但在朋友面前,她就會小口小口地嘶著氣,慢慢轉動著自己的手腕,注意到羅泓目光時,還有點不好意思地對他笑。 羅泓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幾乎是有點沉痛的。 “抱歉?!彼椭^,沒有看云飛鏡,刻意把目光撇向另一個相反的方向。 “什么?”云飛鏡迷惑地看著他,“我鞋帶開了嗎?嗯……沒有啊?!?/br> “不是?!绷_泓啞著嗓子說話。他沒拎書包的那只手緊緊地捏成拳頭,肌rou都在輕輕的抖,“我一直沒有和你解釋過……那段時間我不在?!?/br> 他是指云飛鏡遭受校園暴力的那大半個月。 “我當時回京城了。我父親的戰友病?!莻€英雄,立過三等功,身體里打著五塊鋼板,從前手術進過icu,那一次和死神賽跑,他被切除了半個肺?!?/br> 羅泓的聲音微顫,“父親過世后他一直很照顧我,我叫他伯伯,一年里有小半年在他家吃飯。和他家孩子在一個大院里長大,他兒子就像是我的親兄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