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節
方遠航緊擰著眉,忽聽明恕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告訴他?!?/br> “是,有人為靳閱復仇?!狈竭h航說:“他們已經死了?!?/br> “他們?”余大龍驚訝道:“是很多人?” “現在回答我的問題?!狈竭h航說:“你查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余大龍眼中暗淡,“我沒用,只知道靳叔一定是被人害死,但我想不出他這樣的人怎么會得罪別人,落到被害死的地步。靳叔,靳叔很善良,他保護了我,所有人都厭棄我,包括我的家人,他們把我當成病毒,罵我‘泰國人妖’、變態,打我,孤立我,只有靳叔告訴我,我很好,懂事、聰明、長得可愛,不用去理會別人的話?!?/br> 問詢室充斥著低啞的抽泣,余大龍斷斷續續地回憶人生中最為晦暗的初中。 在他的講述里,靳閱于他的意義更甚父母,當他被周遭的惡意包圍時,他的家人站在了惡意的一邊,他的老師僅是口頭上讓那些猖狂的學生不要欺負他。靳閱將他從湖里救起來之后,就給他裹上了自己扔在湖邊的衣服。他哭著掙扎,仍想跳入湖中,嘶吼道:“他們都說我臟,說我有艾滋病,你不怕嗎?你放開我,我會弄臟你的衣服!” 靳閱沒有松開,“你有什么艾滋???別人辱罵你的話你也信?生命只有一次,你還小,就這么放棄了你甘心嗎?” 到了初三快畢業時,余大龍的心境已經好了很多,這歸功于靳閱孜孜不懈的鼓勵、表揚、肯定。 他甚至能夠直面自己“女氣”的性格,并承認它,將它視作自己的特點,而不是缺點。 他問過靳閱一個問題,“靳叔,他們都討厭我,覺得我是異類,你為什么能接納我?” 過了很久,靳閱才苦笑道:“我也曾經被當成異類,因為我沒有孩子?!?/br> 他眼眶一下子就紅了,抱住靳閱說:“靳叔,今后我給你當孩子!” “你懷疑得沒錯?!庇啻簖執痤^,無奈地望著方遠航,“我有想給靳叔報仇的心,可是我連是誰殺了他都不知道。去年我認識了你,我想,我想假如我和你關系越來越好,認識越來越多的警察,說不定有朝一日,你們能夠幫我找到殺害靳叔的人?!?/br> 方遠航心中忽然有種強烈的空落感,“你接近我,是為了利用……” 余大龍用力搖頭,“可我是真的把你當朋友。你很好,和我周圍的很多男性都不同。我沒有你這樣的朋友,我的朋友都和我一樣?!?/br> 大約是覺得自己已經解釋不清,余大龍又哭了,“我沒有利用你。我是想,今后或許你能夠幫我的忙。如果你有需要我幫助的地方,我也會幫你啊?!?/br> 方遠航重重地嘆了口氣,不得不繼續問詢,“你知道尹甄嗎?” 余大龍困惑道:“不知道?!?/br> 方遠航又問了幾個問題,突然感到透不過氣,站起身來,讓隊友暫時替自己。 “方遠航?!庇啻簖埻蝗粚⑺凶?,“我想要找到殺害靳叔的人,但我沒有殺人,我一直把你當做朋友。你,你相信我?!?/br> 方遠航關上問詢室的門,靠在墻上疲憊地閉上雙眼。 從來沒有哪一次問詢讓他感到如此使不上力。坐在他對面的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有一個非常不幸的少年時代,而他正是因為余大龍遭遇的這場不幸與之后遇上的救贖,懷疑余大龍是嫌疑人。 他覺得自己冷血,可肩上的責任令他必須盡可能擯除感情,客觀地分析每一份線索。 但剛才看著余大龍的眼睛,聽余大龍哭訴,他發現自己并不能如想象中那樣保持客觀。 難怪刑警隊伍里有“避嫌”的規定。 關門之前,余大龍對著他的背影說“方遠航,你相信我”。 那一刻,不管是余大龍沒有殺人,還是余大龍一直將他當朋友,他都相信了。 明恕的電話打了過來,方遠航聽了一會兒,眼中忽然一亮,“我馬上就來!” “尹甄、江希陽、岳書慶這三人遇害前后余大龍的行蹤我都核實了?!敝茉刚f:“余大龍在陪著他的藝人全國跑,沒有作案時間。另外,他的通訊、上網、交通記錄我也全部調查過,沒有可疑信息。去年之前,他往返冬鄴市和崇城的次數比較頻繁,每次都會去縣一中看看。去年他工作繁忙,去崇城的次數因此減少。我的個人看法是,余大龍不是我們要找的‘第三方’,也不是‘第三方’的合作者?!?/br> 方遠航如釋重負地坐在靠椅上,片刻,雙手用力地按住臉。 明恕給余大龍兌了一杯咖啡,將他帶到一間空著的警室。 余大龍情緒復雜,一方面因為得知害死靳閱的人已經被殺死而興奮,一方面又因為被方遠航懷疑而低落。他端著咖啡,沒喝,小聲道:“明隊,我不是刻意接近方遠航和你。那天在商場見到你們,我還不知道你們是警察。后來方遠航到我公司來查案,我帶他去找劉美時,也沒有想過利用他。后來和方遠航關系更好了些,我才想到,將來說不定能拜托你們幫我查靳叔的事?!?/br> 明恕說:“你的想法是人之常情,方遠航會理解?!?/br> 余大龍點點頭,“明隊,你能不能告訴我,靳叔為什么會遇害?” “現在還不行?!泵魉≌f。 余大龍對刑警的工作有粗淺的了解,低落道:“我明白了?!?/br> “最近半年來,你身邊有沒有發生過什么事?”明恕說:“你對靳閱來說,是很重要的人,我們會注意到你,也許其他人也會注意到你?!?/br> 余大龍想了想,“你這么問我的目的,是希望從我這里得到線索嗎?” 明恕嘆息,“抱歉?!?/br> 余大龍眼中充盈著痛苦,片刻后抬手抹了抹眼尾,“如果我說我不知道,你和方遠航一定會認為我是故意騙你們,包庇嫌疑人?!?/br> “不會?!泵魉芈暤溃骸拔覀冇凶约旱呐袛??!?/br> 一聽這話,余大龍哭得岔了氣。他一直是很敏感的人,少年時接受了太多的惡意,后來別人給與的細小關心和體諒,也能讓他記很久。 “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故意阻撓你們調查?!庇啻簖埦o緊抓著紙巾,在打了一個哭嗝后,突然愣了下。 明恕問:“想起什么來了?” “不是,和案子無關?!庇啻簖堈f:“東城區有個密室,叫‘第九戰場’,我前陣子一個人進去了,感覺很難受,密室一般就是驚悚、恐怖,但那里面我覺得頭皮發麻,一群小孩子用鞭炮給一個嬰兒做搖床。然后,然后那個嬰兒就被炸死了?!?/br> 明恕食指摩挲著下巴,“鞭炮?” 第178章 斗蟲(28) 三年前那場游戲中,所有受害人的初步調查結果匯集在蕭遇安處,信息冗雜而分散,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無用信息。但即便是無用信息,也必不可少,是前期排查工作中自然涵蓋的部分。 蕭遇安快速而認真地瀏覽著這些信息,最后目光鎖定在段韻的資料上。 段韻,廂山市人,遇害時25歲。 廂山市靠近南部邊境,是座規模很小的城市。在外人眼里,那里民風彪悍,人們上街都帶著砍刀,動不動就拔刀相向。 和大城市相比,廂山市的治安環境確實堪憂,各個幫派在特警的打擊下雖然氣焰不如以往,但大多只是從明面上轉到地下,依舊在當地活躍著,而一些小的混混團體在明面上取代了幫派,橫行霸道。 段韻自幼在廂山市長大,初中時成績長期排在年級第一,可見是個聰明的孩子。但初中畢業后,段韻竟然沒有繼續念書,而是在當地當了個菜農。 段韻的數學老師至今還記得他,稱他是自己教過的最有天賦的學生。 “段韻可惜就可惜在出身不好,他爹媽說是外出打工,其實已經多少年沒回來過了,他和他外婆相依為命?!崩蠋熃舆B嘆氣,“我們這里教學資源也不好,沒有一所在省里排得上號的高中,這些年一個考上好大學的學生都沒有。段韻要照顧外婆,不可能去其他市上高中,在我們這兒上高中吧,考上好大學的幾率很渺茫,所以他就決定不念了?!?/br> 學校提供的多張照片上,段韻都笑得十分開朗,顯然是個很有活力的男生。 廂山市“收保護費”的情況嚴重,大多數小販想安穩做生意,都得給地痞流氓們交保護費。段韻也交,但和混混們發生過幾次不愉快,因為打架斗毆進過四次派出所。22歲時,他的外婆重病住院,需要一大筆救命錢。他拿出賣菜攢下的所有積蓄,仍是不夠,不得不向幫派大哥借錢。 外婆最終還是未能救回來,段韻一貧如洗,成了孤家寡人。 當時,他負載7萬,這并非一個絕對還不起的數目。但當時廂山市已經有了整治幫派的風聲,一些幫派打算暫避風頭,撤離之前鬧出好幾件不大不小的事。 段韻就是倒霉者之一。 借錢給他的“大哥”逼著他立即還錢,他還不出,竟是被灌藥從家里帶走,醒來時已經被偷運出國,后來輾轉賣到e國黑市。 并非所有被賣到e國黑市的人都會被送去“決斗”。段韻不是打架的料,成了最低級的服務員,離開無門,最終被尹甄盯上。 據段韻曾經的朋友說,段韻偶爾提到自己有個兄長。 “我從來沒見過他崇拜一個人,除了他這個哥哥?!迸笥颜f。 外勤隊員問:“他有沒有說過,他哥哥叫什么名字?” 朋友搖頭,“沒有。而且我也沒見過。我和他就住在一條街上,我從來沒見過他哥哥。我有時都懷疑,他是不是在誆我們?!?/br> 派出所調出的戶籍信息顯示,段韻沒有兄長,段家就他一個孩子。 段韻所說的兄長真的存在嗎?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蕭遇安還沒來得及應聲,門就被推開了。 不用看都知道,一定是明恕。 “哥?!泵魉】觳阶叩睫k公桌邊,“一條意外的線索——東城區的密室‘第九戰場’可能有問題,其中的一個場景是,小孩子用鞭炮給嬰兒做床,將嬰兒炸死?!?/br> 蕭遇安放下資料,馬上聯想到芳隴巷子的命案,“項皓鳴雖不是被鞭炮直接炸死,但周嵐三人用鞭炮將他變得面目全非?!?/br> 明恕說:“我這就去一趟‘第九戰場’,看看這密室到底是怎么回事?!?/br> 周嵐三人目前被關押在看守所,蕭遇安明顯感到,他們眼中的那些狂熱已經淡去,變得對一切感到畏懼,卻并未對過去的行為感到懊惱。 “為什么用鞭炮……”周嵐想了片刻,“我記得你們以前就問過我這個問題。不是告訴你們了嗎?因為鞭炮喜慶,還能夠讓人痛苦,大年夜不放鞭炮放什么?” 蕭遇安說:“我是問,你們怎么想到鞭炮?是誰提出使用鞭炮?” 周嵐糊涂地愣了一會兒,“是我?不,他們好像也說放鞭炮……” “你們去過‘第九戰場’?!笔捰霭舱f:“你們在那里受到啟發?!?/br> 周嵐眼睛忽然變亮,“你不說我差點忘了!對,我們去過‘第九戰場’,那里簡直,簡直……” 淡去的狂熱此時重新燃了起來,周嵐就像個信徒,重新得到了賴以生存的精神養料。 “那里簡直什么?”蕭遇安克制地問。 “簡直是個圣地!”周嵐眉飛色舞,“對,你說對了,我是在那里得到啟發,我看到一個嬰兒被放在鞭炮做的床上,然后鞭炮就被點燃了,噼里啪啦,床搖起來,嬰兒鬼哭狼嚎!也許,也許是看到那個場景的一刻,我就想要模仿吧!” 明恕和邢牧一同來到“第九戰場”。 邢牧哆嗦:“領導,我害怕!你,你干嘛不帶你徒弟一起來?” “徒弟心情不好?!泵魉≌f:“給他放一會兒假?!?/br> “第九戰場”早已過了火爆期,里面沒有多少客人,工作人員懶散地站著坐著,見有人來也懶得打招呼。 這副情景明恕很眼熟——生意每況愈下的店里就是這樣。 大廳里有自助購票機,明恕看了會兒每個密室的簡介,索性買了聯票。 邢牧:“……領導,我們不會每個密室都要去吧?” 明恕已經付完錢,“去啊,邢老師,難道你想浪費錢?” 邢牧叫苦不迭,馬上給肖滿發信息:“sos!” 肖滿正忙得不可開交,壓根兒沒看手機。 邢牧一邊在心里罵著“一個個都沒良心”,一邊極不情愿地跟著明恕進入密室。 “第九戰場”的密室分了級,普通的走下來,明恕感覺和“風波”的密室差不多,但一些細節上的處理——比如音樂、道具的真實度、人臉上詭異的笑容——容易讓全身心沉浸其中的客人感到不適。 但一般客人不會去思考壓抑、難過的原因是什么,只會在離開之后抱怨“不舒服”。所以在點評平臺上,有許多類似的評論。 正是因為這些評論,“第九戰場”在開業的火爆后,迅速沉寂下來。